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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生于忧患(1 / 2)


武王来不及脱下战袍,

就宣布接手政权。

生于忧患又偷天换日的周人,

必须证明革命的合理性和政权的合法性。

胜利者的惊悚

据说,殷纣王是自焚而死的。

当然,据说而已,并无证据。[1]

没人知道他当时怎么想,也没人解释周武王为什么能在一片火海和焦土中找到纣王的尸身,并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这就正如没人知道埃及女王克娄帕特拉在跟屋大维打得不分上下时,为什么会突然撤出自己的舰队,抛下情郎安东尼,匆匆忙忙回到王宫自杀。

历史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失败者就像水里的鱼,即便流泪也没人在意,更不会留下痕迹。

我们只知道,周武王甚至来不及脱下战袍,就借用商人的宗庙向皇天上帝和列祖列宗禀告胜利,并同时宣布接手政权,俨然以“中国”自居了。[2]

当然,真正的开国大典,还必须以更盛大更隆重的祭祀仪式在周的京城举行。那时,他们将在天帝的身边看见早已去世的先祖文王,看见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正以欣慰的眼光,慈爱地看着自己表现出色的子孙。

然而周公却是心头一紧。[3]

周公是文王的儿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也是周文化和周制度最重要的创始人之一。在这样的仪式上,他诚惶诚恐是可能的,心存敬畏是可能的,庄严肃穆更是可能的,怎么会惊悚呢?莫非看见了什么?

正是。

他看见战败的殷商贵族,看见那些往日的人上人,正排着队伍毕恭毕敬地鱼贯而入。

一股悲凉之情,在周公心底油然而生。

也许还有酸楚。

是啊!想当年,殷商的祭祀何等气派而奢华。上百头的牛羊,数不清的酒具,琳琅满目的珠宝,还有一个个献祭的活人。作为附庸小国的周,不也得派出代表助祭,规行矩步地行礼如仪,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大开杀戒吗?

然而现在,这些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殷商贵族,却只能充当助理,拜祭周人的祖先。

天,真是说变就变!

据周公后来自己说,那一刻,他想了很多。他想,商的祖先,不也光荣伟大吗?商的子孙,不也万万千千吗?然而天命一旦改变,他们就成了这副德行。那么,我们周的子孙,会不会也有一天穿着别人的礼服,戴着别人的礼帽,跟在别人的后面,祭祀别人的祖宗?

完全可能。

周公清楚地记得,武王伐纣,出兵是在正月(子月),胜利是在二月(丑月),实际只用了三十多天。这实在太快了!如果他知道,后来全副现代化武装的美英联军,推翻萨达姆政权尚且用了五十六天,恐怕真会倒吸一口冷气。

高耸的楼台,为什么说倒就倒?铜铸的江山,为什么不堪一击?历史的悲剧,会不会再次重演?新生的政权,能不能长治久安?

周公忧心忡忡。

没错,皇天上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他钟爱过夏,眷顾过商,现在又看好周,这可真是“天命无常”。看来,没有哪个民族是天生的上帝选民,也没有哪个君主是铁定的天之骄子。一切都会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变。

这就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必须以殷商的灭亡为教训,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居安思危。显然,在突如其来的胜利面前,周人没有骄傲得像得胜的公牛,反倒如同站在了薄冰之上、深渊之前,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这是一种忧患意识。

是的,忧患。事后,周公在他创作的赞美诗《文王》中,曾这样告诫自己的族人和同盟——

殷的贵胄来到了周京,

天的心思可真没有一定。

请把殷商当作明镜,

想想怎样保住天命,

保住万邦的信任。[4]

周人,为什么这样理智冷静?

也许,因为他们是农业民族。

泾渭之间

按照周人自己的说法,他们的始祖叫弃。

弃,是个人的姓名,还是部族的族名?不清楚。但周人说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母亲叫姜嫄。姜嫄因为踩到一个巨大的脚印,便怀孕生下了弃。据说,弃在尧舜的时代担任过联盟的农业部长,叫后稷。后即领导,稷为谷子,后稷的意思就是主管农业。为什么尧让弃主管农业呢?因为他是最早种谷子和麦子的人,被人们尊为农神。

弃,是三四千年前的“袁隆平”。

这当然是传说。但要说周族重农,则不成问题。周的甲骨文和金文字形,就是一块农田。事实上,夏商周能够轮流坐庄,先后成为先进文化的代表,是因为有先进的生产力撑腰。他们的优势,夏是水利技术,商是青铜技术,周是农业技术。周,是一个农业民族。

然而到夏文明衰落时,周人却很奇怪地放弃本行,把自己变成了游牧民族,“奔于戎狄之间”,直到公刘的时代才重归农业。公刘是人名,准确地说叫刘,公则是头衔,相当于王或侯。如果在后世,就该叫刘公。他应该是周人靠得住的始祖。号称公刘,则可能是这时周人已经建立了部落国家。

公刘之后若干代,是公亶父(亶读如胆)。公亶父的名字是亶父,公也是头衔。他后来被追认为太王。亶父有三个儿子,老大太伯和老二虞仲据说是吴国的始祖。老三季历接班,被称为公季或王季。[5]

季历的儿子就是周文王,文王的儿子则是武王。周族的世系,大约如下——

历史地位 姓名 称号 关系

传说的始祖 弃 后稷 姜嫄之子

创建部落国家者 刘 公 传为弃之后

迁至周原建立周国者 亶父 公,太王 传为公刘之后

发展壮大周国者 季历 公季,王季 亶父三子

准备推翻殷商者 姬昌 文王 王季长子

实施推翻殷商者 姬发 武王 文王次子

当然,所谓公刘的时代重归农业,也可能是周人的粉饰之词。实际情况,是之前他们文化落后,不被看作诸夏,而被看作戎狄。但不管怎么说,到公亶父时,他们迁到了岐山之下的周原(今陕西岐山),族名也开始叫周。

周原可是个好地方。

说起来周原也是“美索不达米亚”,即“两河之间”。这两条河,就是清浊分明的泾水和渭水。这里土地肥沃水草肥美,据说就连野菜都是甜的,猫头鹰叫起来都像唱歌。[6]

移民到这里的周族,开荒种地,也放牧牛羊。《诗·小雅·无羊》这样唱道——

谁说你没有羊?

三百只喜洋洋。

谁说你没有牛?

七尺长九十头。

你的羊来了,

角和角挤在一起;

你的牛来了,

大耳朵摇来摇去。[7]

其实,早在公亶父之前三四百年的公刘时期,周已俨然农业大族。公刘是带着族民迁徙过的,但那显然是为了发展壮大开拓进取。所以,他只带走了部分族民,还有一部分留在原地。留在原地的做了安顿,打算迁徙的则准备充分。《诗·大雅·公刘》这样唱道——

不安于现状,

不安于小康。

划清田界,

装满谷仓。

备足干粮,

背起行囊。

干戈斧钺,

全副武装。

我们这才奔向远方。[8]

呵呵,他们是不会贸然行事的。

这是典型的农业民族风格。

是的,农业生产周期长,劳作苦,收获又没有保证。不违农时是必需的,精耕细作是必需的,费心费力也是肯定的。然而秋收时节的一场暴雨或冰雹,便前功尽弃,颗粒无收。那个时候,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这就不能不忧患,不能不理性,也必须精打细算,未雨绸缪。总之,农业民族不可能像商业民族那样豪赌:既敢一掷千金,又能一本万利。

因此,一直在内陆腹地春耕夏耘的周族,不会像来自渤海岸边又把生意做到世界各地的商族,披着海风,带着贝壳,靠着青铜器和甲骨文,沉醉于科学、技术、预言和政治化巫术,把自己的文明演绎得浪漫而神奇,诡异而绚烂。

商与周,就像泾水和渭水。

这两种文明的风格差异,甚至表现于他们对待神祇和祖宗的方式——商人请神喝酒,周人请神吃饭。考古发现证明,商的礼器多为酒器,周则多为食器。也就是说,商的祭坛酒香四溢,周的神殿五谷丰登。

不难想象,周人的祭祀仪式也要庄严肃穆得多。他们会严格按照礼制的规定,摆放好煮肉的鼎和盛饭的簋(读如鬼),在钟鸣声中默默与神共食,绝不会像商人那样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最后变成步履蹒跚的裸体舞会。[9]

哈!商人是酒鬼,周人是食客。

尼采说过,希腊艺术有两种精神: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酒神精神又叫狄俄尼索斯精神,即感性精神。日神精神又叫阿波罗精神,即理性精神。感性和理性的统一,是希腊文明的秘密所在,也是这种文明不朽的秘密所在。

如果借用这个说法来看待中华史,那么,商就是我们的狄俄尼索斯,周则是我们的阿波罗。所以,商灵性,周理性;商浪漫,周严谨;商重巫官,周重史官;商重鬼神,周重人文。只不过西周以后,周文化成了主旋律,商传统则变成亚文化,只能在南方地区和少数民族那里若隐若现。

商文化退居二线,几乎是必然的。

因为中华文明的底色,连同我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心理,都将被周人刷新。

农村包围城市

周人开始打商的主意,大约是在迁到岐下的时候。

这是周人自己说的。他们的赞美诗《诗·鲁颂·宫》(读如必),就声称“后稷之孙,实维大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大王就是太王,即公亶父,也有学者认为是文王之父王季。总之,按照这个说法,周人似乎刚从部落变成部落国家,就耗子腰里别了杆枪,起了打猫的心思。

然而考古学的发现和史学家的研究都证明,周的政治力量、经济力量和军事力量,其实跟商相距甚远,基本上不可同日而语。那么,他们靠什么成功?

经营和谋划,放长线钓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