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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这世界有救吗(1 / 2)


如果我们一定要知道真实的孔子,

那么,他给子贡留下的遗言应该是靠谱的——

天下无道很久了,没有人真正信奉我的主张。

天子剑

庄子一身剑客装束,大步流星走到了王的面前。

赵王按剑以待。

王问:先生求见,打算用什么来教导寡人?

庄子说:剑。

王问:先生之剑如何?

庄子说: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

王说:天下无敌呀!

庄子说:不妨一试。

王问:不知先生用长剑,用短剑?

庄子说:长短不论。但臣剑有三,不知王要哪种?

王说:请问哪三剑?

庄子说: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

王问:天子之剑如何?

庄子说:燕国为锋,齐国为刃,魏国为脊,宋国为环,韩国为柄,渤海为鞘,北岳为带,以五行制寰宇,以造化御群生,故触类旁通,上下无碍。此剑一出,诸侯正,天下定。此乃天子之剑。

赵王茫然。

又问:诸侯之剑如何?

庄子说:智勇为锋,清廉为刃,贤良为脊,忠圣为环,豪杰为柄,上法苍天以顺三光,下法大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方。此剑一出,如雷霆之怒,四海之内无不唯命是从。此乃诸侯之剑。

赵王再问:庶人之剑如何?

庄子说:蓬头垢面,怒发冲冠,瞠目结舌,义愤填膺,上取项上人头,下取腹中心肝,名为用剑,实为斗鸡。此种庶人之剑,大王手下比比皆是吧?

赵王听完,拉着庄子的手请他上殿,自己却绕着餐桌团团转,半天静不下心来。

庄子说:大王安坐定气,剑事臣已奏完。[1]

这当然不是史实,甚至不是庄子本人所讲,而是庄子学派后人编撰的寓言。是寓言,就有寓意;而寓意,是可以各自表述的。

也就是说,《庄子》书中这篇《说剑》,无妨看作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象征。

什么是先秦诸子?

先秦诸子,就是从春秋晚期到秦汉之前这三百年间我们民族最伟大的思想家。由于他们后来被分为儒、墨、道、法、名、杂、农、阴阳、纵横、小说十家,因此又叫九流十家,也叫诸子百家。

诸家当中,影响最大的是儒、墨、道、法。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则是孔子、墨子、老子、孟子、庄子、荀子和韩非。他们的名字在全球华人地区家喻户晓。事实上,他们的时代固然遥远,他们的影响更为深远,深远到至今仍能处处看到其烙印。

这么多伟大的思想家集中出现,是一个奇迹,而且这奇迹是全球性的。实际上在同一时期和同一纬度(约在北纬30度上下),南亚有释迦牟尼,西亚有犹太先知,南欧有古希腊哲学家。难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要把这一时期称为“轴心时代”了。

是的,轴心时代,也叫枢纽阶段。[2]

轴心时代的思想家,是犹太、印度、希腊和华夏民族的精神领袖,也是世界各民族的精神导师。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不但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而且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因此,他们遥远,却不陌生。但同时,他们亲切,却不清晰。有多少人能一五一十如数家珍地说出其思想、观点和方法呢?恐怕不多。

这当然不行,必须梳理。

大体上说,四百年的轴心时代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孔子与犹太先知、释迦牟尼、毕达哥拉斯同时,四大文明礼炮齐鸣。第二阶段,墨子与苏格拉底同时,《老子》一书的作者与柏拉图同时,[3]孟子和庄子与亚里士多德同时,中国与希腊并肩前进。第三阶段,希腊人也退出历史舞台,只剩下我们的荀子和韩非。

这又是一大奇观。

奇观的出现因于孔子。是啊,犹太先知和释迦牟尼没有对手,古希腊哲学家则师弟相承。唯独孔子,既有继承者,又有挑战者。挑战者之间当然也有分歧,但反孔则是一致的。墨子、庄子和韩非“三剑客”,更是剑剑直指孔丘。百家争鸣由此而起,并延绵不绝。

那么,孔子究竟怎么了?

他,也有天子之剑吗?

孔子的遗志

孔子临终前见到了子贡。

子贡复姓端木,名赐,字子贡,是孔子最重要的学生之一。他是听到孔子病重的消息后,从外地赶来的。子贡赶到时,孔子正拄着拐杖在门口散步。见到子贡,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赐,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啊![4]

这是鲁哀公十六年(公元前479年)的四月。初夏的夕阳正沉稳地落入辽阔的原野,有点儿无奈,也有点儿倔强,却还是给头顶上的阴云镶上了金边。

是的,金边。

实际上,孔子就是“金边”,那颗即将坠落的“太阳”则是周制度和周文化。这一点,孔子心里非常清楚。唯其如此,他才要向子贡交代后事。

那么,孔子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救世。

记得还是周游列国那会儿,孔子一行从楚国的叶县(叶读如社)返回蔡国,找不到渡口。这时,随行并担任驾驶员的是仲由(字子路)。孔子便接过缰绳,让子路去“问津”(询问渡口)。

子路走到田边,向两个肩并肩耕地的人请教。这是两位隐士,叫长沮(读如居)、桀溺。

长沮问:拿缰绳的那位是谁?

子路说:孔丘。

这时,子路是在对长者说话,所以直呼孔子其名。

长沮又问:是鲁国那个孔丘吗?

子路说:是的。

长沮说:那他知道渡口在哪!

这是话里有话。意思是:你们家孔夫子不是给天下人指点迷津的吗?还找不到渡口?或者说,孔某人早就知道出路在哪儿了,何必还来问我?

两种解释,都通。

子路碰了个软钉子,只好又去问桀溺。

桀溺问:先生哪位?

子路答:仲由。

桀溺又问:是鲁国孔丘的学生吗?

子路说:对的。

桀溺说:现在普天之下都是滔滔洪水,谁能改变?又跟谁一起去改变?与其像孔丘那样,只是拒绝坏人,还不如像我们这样,拒绝整个社会。

说完,两人只顾埋头干活,不再搭理子路。

子路无奈,只好回去报告孔子,孔子听了,感慨万千。他说:天下如果太平,我又何必东奔西走?[5]

是啊,正因为天下无道,才要救世嘛!

问题是,救得了吗?

救不了。

这一点,就连子路也明白。子路的说法,是“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因为一个君子,是有担当的。挺身而出,只不过是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尽到士人的责任而已。[6]

义不容辞,也只能坚持。有一次,子路没能赶在关门之前进城,便在鲁城的外门睡了一宿。第二天早上,看城门的小吏问子路:你从哪里来?

子路说:从孔子那里。

那小吏说:啊!就是明明知道做不到,却偏偏还要去做的那个人吗(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7]

好一个“知其不可而为之”,这就是孔子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值得尊敬的,事实上也有人尊敬。有一个镇守边疆的小官就曾对孔子的学生们说: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老天爷是一定要让先生做人民导师的。[8]

这位职务叫“仪封人”的小官并没有说错。汉武帝之后,孔夫子真的被尊为“大成至圣先师”。可惜他这位人民导师却只是一道华丽的金边,中看不中用。何况这金边装饰的,还不是孔子要恢复的周制,而是他想都没想过也不会喜欢的秦制或汉制。

无疑,这不是孔子的遗志。

可惜这由不得他。

的确,历史并非英雄所创造,英雄人物的模样反倒是由历史来塑造的。历史要求他是什么形象,他就只能是什么形象。如果我们一定要知道真实的孔子,那么,他给子贡留下的遗言应该是靠谱的——天下无道很久了,没有人真正信奉我的主张。[9]

那么,孔子的主张是什么?

儒家的药方

孔子的主张,是“克己复礼”。

克己复礼,是孔子对颜回提出来的,原文是“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我们知道,仁,是孔子的核心价值;礼,是孔子的政治主张;颜回,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因此,这段话是儒家的纲领。[10]

然而孔子所处的时代,却“礼坏乐崩”。更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四个字还是他学生说出来的。

这个学生叫宰予。

宰予是言语科的学生,能言善辩,也喜欢较真,常常让孔夫子下不了台。有一次他居然说,父母亲去世,为什么要守丧三年呢?时间太长了吧?一个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啊!

礼坏乐崩,出处就在这里。

宰予恐怕是诡辩。因为坚持三年之丧,本身就是尊礼和守礼,怎么会礼坏乐崩?然而丧期内不能作乐,包括不能饮酒和做爱,是事实。

这多少有点麻烦。

我们知道,在儒家那里,礼和乐是俱为一体的,没有乐也就没有礼。何况不孝有三,断后为大,不做爱哪来的儿子?于是孔子只好耐着性子问宰予:父母去世不到三年,你就吃那细粮穿那丝绸,心里好过吗?

宰予说,好过呀!

孔子无话可讲,只能气呼呼地对宰予说:汝安则为之!一个君子在居丧之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听不进音乐,这才要披麻衣,吃粗粮,住草庐。你既然心安理得,那就为所欲为好了!

宰予听完,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孔子却不能平静。

在他看来,宰予真是没有爱心。孔子说,丧期为什么定为三年?就因为“三年乃免于父母之怀”。是的,孩子长到三岁,父母亲才不抱了。爹妈抱了你三年,你不该为他们守丧三年吗?何况实际上还只有二十五个月。这样合情合理的事,宰予怎么就想不通呢?[11]

然而这场不了了之的辩论,却为我们开启了智慧之门,也为礼乐制度找到了人性的根据。

什么根据?

爱必须得到回报。

这一点,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此,爱与爱的回报就必须设定为道德,这就是仁;必须设立为制度,这就是礼。礼是仁的制度保证。因为爱,或者仁,或者孝,都是无形的,内在的。不彰显出来,就无法确认;不诉诸行为,就无法培养。礼,岂能可有可无?

但更重要的,是仁。

仁为礼乐之本。孔子曾经反问:礼,难道就是牺牲和玉帛吗?乐,难道就是钟鼓和舞女吗?[12]

当然不是。那是什么?爱。因此孔子说,一个人如果没有爱心,就不会拿礼乐当回事。这层意思,他是用反问的语气说出来的:“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13]

那么,爱心从何而来?

天性。

出自天性的爱,叫天良。没有天良,就不是人,叫“人而不仁”。因此,孔子很奇怪宰予为什么会反对三年之丧。他甚至反思:宰予难道就没得到过三年之爱?应该也得到过吧?或许,他真没得到过?[14]

总之,礼坏乐崩绝不是礼乐制度不好,而是人心出了问题。但只要人性依旧,天良尚存,这世界就有救。只不过,救世先得救心。

仁爱,就是拯救世界的“速效救心丸”。

问题是,这药丸找得到吗?

孔子认为找得到。因为它的原材料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这就是对父母、对子女、对亲人的爱,叫“亲亲之爱”。这种爱是天然的,固有的,不需要讨论和证明的。只要纳入古已有之的礼乐制度,就万无一失。

合逻辑吗?

合。

有问题吗?

没。

都赞成吗?

不。

墨家、道家、法家,全都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