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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名义上的父亲李怀安总说他谁都不信任,李信也在改自己这个毛病。但有时候想得多一点,看得多一点,确实没几个人值得他信任啊。

陈朗说:“你都知道阿木他们的心思,还收留他们?”

李信说:“虽然我不是圣父,却也不会在人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给人定罪。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我还是希望阿木他们是真心来投靠我的。”

有李信这样的话,陈朗便放下了心。他以为李信还像少年时那么不管不顾,疯狂任性。然而李信已经长大了,不再像少时那般做事决绝了。李信既然心里有了底,有了想法,那罗木几个人,在李信眼皮下,又能翻出什么账来呢?

陈朗走后,李信摸着下巴,沉思着:阿木在城外时,不像是淋了一夜雨的样子。身上虽然狼狈,但不是那种狼狈……他的到来,是有人安排吧?阿木从来就有点一根筋,虽然陈朗说他心思重了,但阿木能被安排过来,应该有一个让阿木信服的理由才对。

想利用罗木来对付自己的,可能是海寇的人,可能是雷泽心怀二意的人,也可能是李家的几个不服气自己的郎君。阿木出现在会稽,把事情想简单一点,那就和李家脱不了关系了。

什么样的理由,让阿木心甘情愿被利用呢?

李信转着心思,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人:哦,李江。

李信留在李家最大的破绽,也就是李江这个死去的真正的李二郎了。

李信手指扣着方案,思绪分散得很快。他心中知道要确认是不是李江这个隐患爆发了,只要派人去会稽的底层打听一番,看看昔日那几个对阿南的事一知半解的混混们还在不在,是不是被人带走了,或者被看起来了……如果是的话,那对方就是李家几个郎君,在这个时候,翻不起什么浪来;如果不是,那李信就得考虑阿木背后的人,到底来自雷泽,还是来自海寇了。

来自海寇最麻烦。

李信希望事情按照最简单的来,别弄得太复杂了。

李信打个响指,让外头的卫士进来。他在卫士耳边吩咐了几句,对方便连夜策马离开了雷泽,回去会稽打探消息去了。

之后十余天,李信一直待在雷泽。雷泽靠海,比会稽离海寇更近。两方合作,雷泽为主场,与这帮海寇们大战了一场。李信耐心地训练着手上这些杂兵,不急不慢,提升己方的实力。期间,阿木并没有给他闹出什么事来。他现在的层次,也不会一直盯着一个人看。李信更多的精力,在于训练自己的兵,并和雷泽的高官们周旋。

一场打仗,死伤无数。李信站在帐篷中,听着参将汇报我军伤亡。他沉默不语地听着死伤人数的汇报,有卫士求见,说是雷泽的校尉不满会稽的打仗方式,觉得他们太过自我,没有共事精神,要求和李信就军队分配重新讨论。

李信问:“讨论什么?”

卫士答:“他们觉得郎君你战斗太过小心翼翼,试探的小动作太多,给了海寇太多机会。有人愿立下军令状,想合并郎君带来的军士,去海寇窝中夜袭,擒拿对方主将!”

在对方硬着头皮说完后,李信居然笑了,学会了他阿父那种不冷不热的彬彬有礼态度,“郎君擒拿主将这个主意不错,我非常的支持。但是我军伤亡惨重,我需要整理一下,就不参与了。先请郎君用自己的兵,之后我整理得差不多了,再帮郎君突袭。”

对方派来的卫士滞了一下,抬头,看到对方是个年轻的小郎君。卫士心里恼怒:“李二郎,你这是什么意思?双方合作,你还想藏私么?不派兵是什么意思?你不怕我家主公去跟你家长辈告状么?!”

李信嗤笑:“三岁小孩么,不给糖就告状?”他脸刷地冷下去,“我就是不出兵,又怎样?我会稽前来协助雷泽,并不是卖给了雷泽。瞧不上我,还要我拼死拼活吗?我带来的人就不是人了,活该被当尸体往前方填?我方要修整一方,等气力恢复了,校尉想清楚了,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如何合作。而不是一切指着我,你们不出力!”

当天李信就下令,让将士们原地待命修整。海寇之祸需从长计议,不能凭一时冲动。

得知消息后,雷泽的官员们大怒,“他一个小孩子,哪来的胆子这般忤逆我们?!”

有好说话的道,“哎,会稽也是来帮咱们的,咱们也别得寸进尺了……这样吧,李二郎在哪里?我前去与他分说。”

卫士瑟瑟缩缩,吭吭哧哧道:“李二郎下完令后,就牵着马离开军营,出城了……”

众人:“……”

这说不得的桀骜性格,李家怎么就把这么个煞星派过来了啊?身为小辈,没有打仗经验,不应该多向他们讨教吗?结果刚赢两场,尾巴就快翘上了天。用他一点兵,跟要了他的命似的,一毛不拔。

这么个刺头青,真让他们头疼啊!

当雷泽那边官员哭笑不得地跳脚大骂时,李信牵着马,行在火红夕阳下,行在江水流涛边,行在山路蜿蜒上。

青天白云在上,大鹰在头顶盘旋。少年沉默地牵马走在回程上,想着战场上牺牲的那些人。他这些年在外头打仗,从青涩中爬模往上,他手中没有兵,每一个兵,都是他从郑山王那里算过来的。后来李家承认了他的才能,才把调动私兵的权力给了他。

李信手里有任意调动兵士的权力,同时,他肩上也有了无数的性命责任。他担着这责任,小心翼翼地周旋,不多牺牲任何一个人。毕竟这些兵,都是他们自己的。朝廷不派人,上面不管事,双方之间还互相算计倾轧……只有战场上死去的那些人,才是最可怜的。

每一张面孔,每一滴血。战鼓咚咚,旌旗飘扬,长天不夜。这些倒下去的、消亡了的,夜夜梦回,全飘荡在少年郎君的心中。

李信心中疲累。

山河破灭,千疮百孔。然即使在这个关头,海寇都威胁到了己方,雷泽的官员还在算计,还想从李信这里占到便宜……

这样的江山,这样的官员!

李信仰头,看天边落日,看火红落日中飞下来一只雄鹰。会稽城外的江河边,李信牵马而坐,看苍鹰在空中盘旋,发出一声声嘹喨振奋的叫声。他望了许久,看那苍鹰落下来,鹰眼与他对望。那大鹰胆子极大,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挪向这个面色淡漠的少年。

李信忽而翻身,腾空而起。苍鹰被惊住,拍着翅膀就振翅往高处飞。周边气流有微妙的改变,扇着翅膀时,雄鹰重新冲上云霄的角度一斜,被身后少年郎君扯住了翅膀。李信轻松地将这只胆大妄为的鹰抓在了手中,眼中露出了笑,“怎么,连你也觉得我好欺负?”

“大鹰啊,你说这大楚山河,从头烂到了底子里,也没什么挽救的可能性了……我是不是不该多管闲事了,自寻出路呢?”

雄鹰在少年手里挣扎,发出凄惨的叫声,还几次拍着翅膀要去啄少年郎君。然它的喙被郎君一把合住,那郎君似笑非笑瞥它一眼,雄鹰不服输,愤然瞪着对方。鹰与少年对望了片刻,李信蓦然间有了主意,“等我训好了你,就把你送给知知玩吧。”

他心想,自己匆匆从人间地狱般的战场上回来,身上也没什么礼物送给知知。干脆训好这只鹰,去给知知玩吧。

他那无起伏的心湖,因想起年少的女孩儿,才有涟漪轻柔荡起。他心中涌起激情,只要一想到那个女孩儿,就摆脱了之前的死气沉沉,觉得周身充满了无限动力。李信抬头去看会稽郡城,这才牵着马、带着鹰,摇摇入了城。

天已经黑了,李信回了府上后,把鹰与马交给小厮,也没换身衣服,就翻过一堵又一堵的墙,去寻闻蝉。他想第一时间见到她!哪怕只是看她一眼,再回去换衣服,再再回来找她呢!按李信的想法,这样的晚上,闻蝉应该在屋中看书。她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自娱自乐的时候,也就剩下竹简了。

少年翻过了墙,推开遮挡视线的桃树枝,轻轻松松地跳下了墙。

然他诧异的是,闻蝉并不在屋中,她就在院中,就站在一重重桃花红光下。

侍女们提着灯笼,排排站在廊下围观,李信来得悄无声息,又穿着一身黑衣,当他站在桃树下看人的时候,好些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众女专注地看着场中,看年轻漂亮的女郎挽起了长发,穿着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正与年轻俊俏的护卫过招。

一男一女站在桃树下,过招得很慢。花瓣稀稀疏疏地飘落,落在两人的身上。年轻护卫面容温润,眸子清澈,正一板一眼地与翁主拆着招。他不太适应翁主不着急的风格,然并不敢误伤了翁主,只好随着翁主慢悠悠的节奏,给翁主当陪练。

李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忽然往他们的方向大步走去。

桃树花落纷纷,如重重雾影,飘飘洒洒,落在少年郎君鬼魅般飘过去的身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