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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福音 序(1 / 2)







炎热的夏天再度来临。



我在四层楼建筑的屋顶上,无所事事地俯瞰街景。



最近的入夏比较晚,还有人预测今年可能是不同于往年的凉夏。不过,正式进入夏天之后,果然还是气温屡创新高的酷暑。



阳光直射下来,像闪光弹似地让眼睛睁不开;路面上的蒸腾热气,也如同窜入鼻腔的麝香。



现在一到夏天,便有如置身撒哈拉沙漠。炙热的沙堆上有坚固的建筑,不知疲累为何物的商队,以及如公牛骸骨般,被时代遗弃的物品。



不过,这里的建筑并非真的像沙上楼阁那样脆弱,它们大多顽强地撑过这十年光阴。其中也有一些建筑逐渐凋零,壮志未酬身先死,我们也只能祈祷那些建筑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万物皆有结束的一刻。不论抱持何种见解,都无法否定这在根本上,是一件悲伤的事。如果结束会孕育新的事物,同样走在通往结束道路上的我们,或许能得到些许慰藉。虽然程度差不多只等于一颗头痛药。



———如此这般,我叼着香烟,沉浸在与自己不太相配的思绪中。



这不过是浪费掉我悠闲午休时光的杂念。尽管很不解风情,抒情式思考也属于工作的一环,所以是不得已的。



我所站的建筑屋顶,不算太低也不算太高。



虽然往下可以俯瞰一般房舍,但若跟这几年新建的高楼大厦相比,也只是个矮冬瓜。



不对,这连一栋像样的建筑都称不上。



从一般人看来,这不过是背负不良债权的废弃大楼。



当初好像是盖到一半便停工,工程开始于一九九二年,中止于一九九三年。如今,仅完成一部分的五楼,成为相当理想的屋顶。



听说曾经有人用过这栋大楼,且顺便修缮补强了一下。虽然跟那个人素昧平生,我还是很感谢他超乎异常的热忱。



「——」



我在不经意间抬起视线,被强烈的日光照得双眼发晕。



现在的我,只有半边眼睛看得见。年轻时,一起事件夺去我右边眼睛的视力。所幸直到现在,依旧可以只靠左眼正常生活。



我深呼吸一口气,从站起身时发生的晕眩恢复,靠上腐朽的围栏眺望街景,换换不同的口味。



这里离地面仅约+五公尺,没有什么可以用「俯瞰」形容的壮丽景致。但如果是眺望街景,已经相当足够。



站在此处,可以发现在地面上无法看见,怎么想都想像不到的城市面貌。



例如坐落在二十公尺外一隅的平凡住家。



那是一栋古老,从昭和时代便存在至今的两层建筑。



但它其实有三层楼。从底下看只看得到屋顶的地方,还有一个二坪左右的空中庭园。真羡慕屋瓦上有个绿意盎然庭园的住家,天气好的时候,住在那里的人想必会上去晒衣服。而且,说不定在我出生前,他们便一直持续这样的习惯。



紧邻着那栋日式房舍的,是一幢十层楼高的办公大楼。从我所处的高度,可以稍微瞥见屋顶。可惜因为是办公大楼,通往屋顶的大门八成是上锁的。



虽然还有Z字型紧急楼梯口可上去,但是非常遗憾,顶层的铁栅栏同样封住去路。那栋大楼的员工明明坐拥美景,却完全无缘窥见一眼,甚至根本不知道那般美景的存在。



再四处移动视线,有时还会发现没有任何出口的巷弄。那是穿梭在住家之间,只有左邻右舍才会知道、使用的小路。



钻出小巷,来到大马路,出现在前方的,是五年前完成的停车场。



过去的小巷,现在成为纯粹点缀用的公共艺术……我原先怀抱这样的念头,但是仔细一看,其中还有勉强可供一个人通行的空间。想不到连每天在那里来来去去的我们,都没有发现停车场后方的小路。



那些无一不是城市的容貌、除了自己之外,众人生活在此的证明。



从这个高度,可以略微窥见拘泥在自己的生活中,不可能发现的连结与新版图。



即使处在都会的喧嚣中,这里居民的生活也不会改变。



这是社会道德(外部)提升,个人道德(内部)下降的时代。不过,大家活在自己的生活这点,并没有因此改变。



尽管这个城市人蛇杂处,还是充满让人喜爱的魅力。



尽管这里的生活单调,又存在恶意,同时也有更多的善意。



看着平凡无奇的一天生活发呆,是我唯一的乐趣。



我再也看不见未来,也不会对未来悲观。



从现在的观点看来,过去跟未来有如遥远的另一端。我不是万能的神,光是想像使已经逼近极限。



「话说回来……」



……好热。我本来只打算花个十分钟散散心,才来到屋顶上,一不小心便休息过头。



我走下楼梯,回到四楼的事务所。



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大楼走廊跟医院一样明亮。一位少女的声音传入耳朵。



「于是,他逃离奥利加博士,来到夜晚的庙会。这里有灯笼、烟火、以及飘落的樱花,是一个充满春意的城镇。」



声音是由事务所内传出。少女朗读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内容。她真的很喜欢我放在书架上,自费出版的那本书。



「他并不是特别憧憬人类,



只是因为这里太拥挤、太热闹,



即使有一个像自己这样不属于集团的人,也不会有人注意。」



这是读者反应特别不热烈的短篇故事,可见少女的兴趣颇为特别。



他主要撰写给小孩看的故事绘本,因此读者反应不佳,其实是可以想见的。毕竟他写的故事中,有一大半都超出小孩子的理解范围。



这个短篇也是一例。故事发生在融合作者想像要素的江户城镇,讲述一名男子逃脱洋学博士的掌控,混在众人之中生活。



特别的地方在于,这名男子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个大家都能分辨出来的机器人。他的脸是真空管制成,其上开洞作为眼睛和嘴巴,才勉强像个人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单纯的外表反而让人印象深刻。



机器人模仿人类的习惯,逐渐融入城镇的生活。



他这么做,并非因为产生成为真正人类的心情。



长期被关在研究室内的机器人,为美丽的城镇深深着迷——不对,这样前后顺序正好颠倒。机器人纯粹是因为变成人类,即可生活在城镇,才模仿人类的一举一动。



然而,过了几年——



「虽然这么比喻有点奇怪,但我好像只是记录用的墨水。」



机器人萌生了不能说出口的烦恼。



尽管他得到接近人类的心,唯独真正的身体,他怎么样都无法得到。



就算脸部跟四肢可似伪装,他依然没有血液,也不会流泪。



「春天的狂风再度吹起。



夜空绽放出大片的花朵,好像要跟随风飘散的樱花比美。」



更奇怪的地方在于,故事中的庆典发生在春天。说到烟火,日本人一定本能地反应到夏天,作者却偏偏认为,春天才是与烟火最相称的季节。



机器人进入城镇的日子再度来到——



夜晚,他在热闹的桥上欣赏烟火,一个不小心,被汹涌的人潮挤落河川。



到这里才解释固然突兀,这个机器人很怕水,光是接触到水,便会故障。他一落入河川,全身上下的功能立刻短路、停摆,披覆在外的伪装用人皮也被溶解。



尽管如此,他还是拚命把脸遮住。



「好不容易盼到春天,



怎么办,我会被赶出城。



怎么办,大家会害怕我。」



他遮住自己的脸,不是为了继续住在城镇,而是为这里的居民着想。



桥上的人看见她的样子,个个惊声尖叫。



先前跟他走在一起的人,也指着他咆哮。



「啊啊……我原来是个怪物。」



不知过了多少年,机器人想起这件事。



当初以为自己顺利融人这里,原来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自始至终,他都打不进大家的圈子。机器人沉入河里,在逐渐被水漫过的视线中,望着桥上的骚动——



「最后,他的眼眶流下一行泪水。」



故事到此结束。



朗读的声音跟着中断,紧接着是一段空白。如果就这样不理会,少女可能会继续读下一个故事,于是我不刻意咳一声,也不敲门,直接开门进入事务所。



「啊,光溜先生,原来你在。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出去了。」



白皙的少女将书本置于桌上,转过头看向我。



「只是去一下屡顶。我出去的话,会先把门锁起来。」



「原来是去屋顶。真可惜,早知道我也上去看看。」



少女展露花一般的微笑,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在拉下百叶窗的微暗房间中,她的姿态简直是个奇迹。



没有记错的话,这名少女大约十岁,有一头充满水感的乌黑长发,蓝色双眸同时蕴含小孩子特有的可爱,以及大人味十足的理性(光采)。另外,虽然她穿着跟时尚沾不上边的高档上衣,却照样散发出不受流行感左右的高贵。



「————」



她很明显不是故事里的机器人,我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眼前是不是亮了起来。



就某种方面而言,这名少女带有魔性。



不论谁看见她,都会期待她未来的发展,另一方面,又暗暗希望她永远维持现在的样子——



「——这样的形容如何?在隐晦之中,如实表现出你的小恶魔个性。」



「以即兴创作来说,形容得非常好。但最后那句话是多余的。有些人听了,搞不好会怀疑你的癖好。」



她面露天真的笑容,打从内心享受我们两人的对话。



「没有关系。我才不会因为被人怀疑便受影响。」



我随口回答,走向自己的桌子。



不论少女多么美丽,对我来说都是灾厄。如果得到允许,我早已拎起她的脖子,像猫那样扔到窗外。



「哇!你今天的脾气一样古怪得要命。人家可是特地跷课,缁过来这里的耶,真无趣+亏我还为你着想经济问题,帮你接到工作的说,」



少女不高兴地噘起嘴唇,但头痛昀可是我。



「……真是难以置信。我明明说过不可以随便闯进来,跷课跑来这里更不只是惹麻烦,情节已经跟杀人一样严重。我一直隐隐约约地觉得,你是不是恨不得把我杀了,未那大小姐?」



「咦?讨厌啦,我不可能把你杀了,那样未免太可惜。倒是光溜先生,『大小姐』这个叫法不太好,听起来像是大家呵护的对象,让我喘不过气。尤其是你那样叫,更让我觉得好像有什么意图,或者说是带刺,不打算跟我更亲近——这是命令,我允许你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直接叫我未那。」



「………………」



她的大小姐口吻实在搞错时代到一个极致,想到她是不是从头到尾都要着我玩,我的头就变得更痛了。



「抱歉,未那,我没有空再理你。赶快回家去吧,现在还来得及。我可没有被十岁小孩到处使唤的兴趣。」



我发出嘘声,挥手表示这里不欢迎她,要她赶快离开,她却反而显得更高兴。



「嗯。光溜先生的优点就是言行举止像个流氓。我啊,很喜欢说话直率的人喔。虽然以绘本作家来说,似乎欠缺一些感受性。」



这正是多管闲事,可以饶了我吗?



稍微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瓶仓光溜(Kamekura Mitsuru),一名刚出道的绘本作家。



我今年二十六岁,不过是个欠缺资历的新人,但不知为何,有一间杂志社很欣赏我,已经让我出版好几本作品。这一切都是前一个事务所租户的功劳,现在的我连同他的缘分,一起接手过来。



「不过,《吸血鬼的眼泪》真的是名作呢。你该不会是出了第一本作品,便被完全榨干了吧……第二本《残光笼》,感觉像在浪费资源……」



少女用手抵着嘴唇,皱着眉头物色书架上的书。



《吸血鬼的眼泪》为先前少女朗读的短篇作品名,是我个人名义的出道作。这本书救了我一命,也让我与眼前的少女相识。



两年前的同一时间,我被这间事务所的租金和生活费压得喘不过气,到处向人借钱,债主还直接上门讨债。



问题在于,这些债主的头头是地方势力的代理人——而且主要跟暴力集团有牵扯——光是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我便开始颤抖,恨不得马上逃出这个城镇,即使未来只能出海捕鱼或开采油田,我也愿意。正当我陷入绝境时,这名少女出现在我的面前。



「请问您是作家瓶仓老师吗?能够与您见面,真是我的荣幸。」她一拿着我的书现身,其他穿得一身黑,凶神恶煞般的青年立刻乖乖离去。



我好不容易为得救松一口气,没想到接下来面对的,竟然是比凶神恶煞更恐怖的阎罗王。我被迫成为他们集团的一员,才好不容易留下命来。



「太好了,我正想成立一个集团专属的徵信社。你就担任徵信社的社长,应该很在行吧?什么,在当绘本作家?这点小事有什么问题。我也不是什么牛鬼蛇神,同意你可以兼营副业。」



如此这般,我一边当绘本作家,一边经营徵信社——用小说风形容,便是当侦探——沦为没有节操的男人。



这位少女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集团老大的独生女。



基于这个理由,尽管我不讨厌她,但除非必要,我也不想跟她太亲近。



如果她三天两头往这里跑,只是因为好奇,或在家里待不住而一时兴起,我是还不会介意……



「对了,未那,这次又是什么样的工作?」



分派给我的工作,大多是需要时间和耐性慢慢努力、以及游走在违法边缘的跟监等,不愧对徵信社之名的素行调查。



偶尔也会出现显露老大坏心一面的棘手案子,不过,大部分都有办法顺利解决。这位少女带来的任务,似乎介于两者之间。



据说在他们负责维护治安的区域——他们是这么宣称的——有一些可疑分子出没。老大交代过,要是经过调查,判断对方为危险人物,便要要求对方离开这个地盘。



「……在小巷里出没的商人?听起来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不是我要吹嘘,我可是拿肉体派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喔。」



「应该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好像只是一般没什么生意的占卜师。以前我们受过对方照顾,所以不要太无礼,最好能把对方照顾得妥妥当当。」



原来如此。为了避免暴力行为,才把这个案子交给我。



不过——



「这个地方的占卜师……」



我开始翻找十年前的诅忆。



观布子南边闹区的占卜师……



未那交给我的资料上,有对方过去的照片和特征。



「……真想不到,那个老太婆竟然还活着。」



「光溜先生,你认识她吗?」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当时她的占卜很准确,所以非常有名,最近却突然消声匿迹,我还以为一定是作古了——」



看来她的「能力」依然健在。



不……即使能力还在,体力也早已大不如前。



经过十多年的岁月,她应该已经将近七十岁。虽然继续在街头占卜肯定很辛苦,但我可以预料,她还想继续影响别人的命运。



「哇,这个人的特征是预测得到未来……真的吗?」



未那惊讶地看着资料。



跟半信半疑比起来,她的表情更像是不理解「预测未来」的意思。



「对。大部分的未来视都是假的,那个老太婆的是真的。她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预言家,跟资讯处理、行动、累积什么的没有关系。再说,她都是在对别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直接预言未来。」



这段话怎么听都像是随口乱编,少女却一点也不怀疑,兴奋地双眼发亮。



……我这时才为自己不经大脑的发言后悔不已。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少女的兴致一来,接下来会采取什么举动,不用想也知道。







我等待夜晚降临,才出发解决委托的工作。



一直以来,观布子南边都是闹区。历经十年的时间,整体也没有什么重大变化,顶多是柏青哥店内变得更整洁,并且加强伪装,让顾客玩得更尽兴。



「真是惊人。原来大人们都是夜猫子。」



跟在身旁的少女踩着轻快的脚步,在深夜的街头东张西望。



时间将近晚上十一点。我先知会过少女的家长,所以他们没有太担心,以为女儿遭到绑架。不过,之后还是免不了被砚木秋隆念一顿。



不论有什么理由,深夜在外游荡的情节可是比熬夜殿重。身为未那的指导者,他的工作即是纠正我的行为。



「未那,这边。里面很暗,不要离开我的身旁。」



我提醒少女后,进入狭窄的巷弄。



漫长通道的尽头,出现一盏昏暗的照明,有如神殿的祭坛。在高温的夜里,占卜师披着黑色的厚重长袍,等待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这位路过的小哥,要不要来占个卜?」



这里是巷子尽头,哪里有什么路不路过,前面根本无路可走。



「要要要!我要我要!初次见面,占卜师婆婆!我还没有成年,也可以占卜吗?」



「哎呀,声音挺可爱的嘛,我还以为是个死板板的年轻人。啊~难得有客人上门,就是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我真是太高兴了!你要占卜当然好,想知道什么运势?用不着客气,只要是女生,通通不用钱。」



「谢谢你。那么,可以占卜我跟爸爸的恋爱运吗?」



未那什么也不多想,便提出要求。占卜师喜孜孜地开始盯着水晶球。这个已经重复好几十年的动作,在年纪下露出疲态。果然老了吗……她的视力也大幅滑落,说不定连眼前的少女,都呈现一片模糊。



「哎呀,这个哪里需要占卜,你跟父亲当然是相亲相爱。这位小姐,你非常地受到宠爱,但如果要加深这层关系,在道德上可能有点困难。」



原来是道德问题。



「是的。我希望总有一天要打倒妈妈,把爸爸抢回来。」



少女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说出任谁听了都会摇头的玩笑话。尽管两人完全是鸡同鸭讲,占卜师的心情依旧大好。看来她是真的盼了很久,才盼到客人。



「观布子之母的光环也生锈的吗。看来教人如何避免不幸,不再是时代的潮流。」



在这个时代,幸福的未来相当罕见。



不论占卜师能看见多久的未来,要是幸福的未来一阅始便不存在,客人自然不可能满意。



「嗯?真是令人怀念。原来是同行啊,我还以为是谁呢——不,或许该说是曾经同行才对。」



占卜师朝我眯细双眼。



……我收回先前的话。以老太婆微弱的视力,加上这里昏暗的光线,她连我的长相都不可能看清楚才是,却有办法准确料中这一点——



她说的没有错,我早已——



「我不是在说你,而是我自己。活到这把年纪,我早就看不见别人的未来。你的讽刺一点也没错。实际上,观布子之母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你看不见未来吗?」



未那满脸可惜……不,是讶异地盯着占卜师。



「对,我再也看不见任何光明的东西。不过,这样也好。我总算可以卸下重担,落得轻松。可是啊,现在我反而净是看到过去。受不了,真不知是哪门子的因果关系。」



既然看得见未来,当然也会了解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