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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1 / 2)



第三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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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田直也告诉我,他在加油站工作,那家加油站位于大楼和国宅林立的东京东区。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辞职了。



“他工作很认真。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辞职。”



加油站负责人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我一提到直也的名字,他立刻这么回答我。他斜戴着一顶和制服同布料、有帽檐的帽子,正拿着水管仔细地冲洗洗洁精泡沫。



“他什么时候辞职的?”



矮个子男人皱了皱眉头说:“一星期以前吧。”



这么说,他来找我后没多久就辞职了。



我的不安甚于扑空的失望。怎么会这样的巧合?很明显他在“逃避”。



“什么理由?”



“我也想知道。他说是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没想到这种年纪的孩子也会说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他的措辞还很婉转。”



“他说没说去哪里工作?”



“没有。”



想也知道。



“他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也不是,差不多三个月。”



“你有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吗?”



“有是有……”男人从下到上打量着我,“你有什么急事吗?”



“因为不得已的原因。”



我哈哈笑了两声,矮个子男人抓住帽檐,重新戴了戴,“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很多不得已的事。好吧,我告诉你。走,到我办公室去。”



我在零乱的桌角抄下织田直也履历表上的地址电话,男人两手在腹前交握着,从头到尾一直看着我,指尖还不停地动来动去。



直也的履历表只有薄薄一张纸,没有贴照片。他的字很小,不算漂亮,完全没有改过的痕迹。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他来说,写履历表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兴趣”一栏里什么也没填,“健康状态”一栏里写着“良好”,“家庭成员”也是空无一字。



“你有没有根据这个地址联络过他?”



矮个子男人摇摇头说:“他从不迟到,也不无故跷班,工作很认真,根本没必要联络他。你怎么这么问?”



我用指尖轻轻敲着履历表上的地址说:“因为电话的区号和地址不一致。”



“真的吗?”



“地址是足立区,但电话区号——嗯,是江户川区的。这电话肯定有问题。”



“真伤脑筋。”矮个子男人从我手上拿过履历表,缩起下巴,拿得远远的看着一整排罗列的小字。



“我有点儿老花眼,”他解释着,又以辩解的口吻继续说,“这年头,如果这种小地方也要哕唆,就找不到人了。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可能如实填写什么资料。”



“我知道,”我附和着,“但很少有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吧?他是怎样的年轻人?”



“你问我……”



“他工作不是很认真吗?”



“对,他在工作上真是没话说。但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和人交往。”



“其他的员工有和他相熟的吗?”



矮个子男人动动下嘴唇,想了一下说:“如果勉强来说,麻子和他最熟了。”



“是女孩子吗?”“对。是我们加油站的亲善大使。她也是临时打工的。”



“我可以见见她吗?”



“她上晚班,傍晚才来。你要不等六点再来,我先和她打声招呼。”



我道过谢、正准备离开他办公室时,矮个子男人慌忙问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不是的。”



“那就好……”他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我默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他露出一副严肃得有点滑稽的表情:“直也这孩子有些地人觉得不对劲,难免怀疑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危险的事。”



“具体来说,哪些地方不对劲?”



矮个子男人又摸了摸帽檐说:“我儿子也是高中生,不过,是个不救药的笨蛋。他几乎不去上学,整天到处玩,有时候会来这里跟我要钱。竟然跑来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可没打算把他教成这样!”



即使没这么教他,但他还是来了,那是因为他觉得每次来都能要到钱。还不是做父亲的对他予取予求造成的,所以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织田在这儿打工时,有一次我儿子来要钱。我儿子回去后,他突然说:‘应该让他戒掉。’我吓了一跳。”



“你儿子在吸毒吗?”矮个子男人垂下双眼说:“他交上了坏朋友,我也察觉到了。”



“你最好劝他赶快戒掉。"



“我知道。但是哪有这么简单,我儿子个头比我还大——算了,这不重要。”



他很生气地“哼”了一声。“一般人这么看一眼,哪能知道别人吸毒成瘾?所以,织田应该也是过来人,所谓‘同病相熟’,说不定他比我儿子陷得还深呢!他一脸憔悴,看起来病恹恹的。我儿子至少看起来还挺健康。光看外表怎么知道他在吸毒?而且我儿子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就被他一语说中。”



只从他身边走过?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不禁想起生驹说的话。



“或许你儿子让他有这种感觉,或许你儿子露出了恍惚的表情。”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矮个子男人不悦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按你说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应该最先注意到才对。光看外表怎么看得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回到杂志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上午十一点。总编和各组负责人正在会议室开策划会,办公室十分清静。



佳菜子不在。前台的桌子上堆了许多还未整理的信件。她平时用来盖膝盖的小毯子整齐地挂在椅背上,看来今天她请了假。



我抱起所有信件,走到自己的座位,才把信放在桌上,就听到生驹悟郎叫我。我遍寻不着他在哪里,好不容易才在窗前绝无仅有的一台计算机前发现他的身影。他嘴里叼着烟,拼命向我招手。



“情况怎么样?”他问我。



“消失了。”



“哪一个?”



“织田直也。他辞掉工作,逃之夭夭了。”



“他在搞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搞什么?”



“这可是高科技。我可是参加过培训的。”他用肥胖的手指敲打屏幕,“我用计算机查了从昭和四十九年开始,报纸上刊登的有关特异功能的报道,全都打印出来了,你看。杂志总是不如报纸严谨。你看,或许可以找几个经常发表评论的人接触看看。”



“谢啦!你不是说,你认识几位专家吗?”



“对。但是,我想起一件事。”他挠着自己的下巴,把一大截烟灰掉在键盘上,“在特异功能热潮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兄。他是个警察,在一个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协助下,破了一个陷入胶着状态的案子。我不认识他,但不知道从哪里——应该是报纸上吧——看过相关报道。我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份报纸了。昨晚,我老婆帮我掏耳朵时,我心里还想着,但就是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是东京的报纸,一定能找到。是不是很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



“太有兴趣了。”



我站在生驹旁边,看着放在计算机主机旁的调制解调器,绿色的灯忽明忽灭。我突然想到,其实自己对它的构造完全不清楚。



虽然计算机很方便,大家都在用,但没什么人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和构造。有什么问题时,只要联络系统中心来维修就行了。就像黑匣子。计算机是人制造出来的,即使自己不明白,一定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感到安心,不去深究。



特异功能——如果真的存在——就是人类身上的黑匣子,只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才了解它的含义。就像对计算机一无所知的人,只能对计算机的功能感到钦佩。只具有普通五感的人,当然无法理解特异功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这就行。”



生驹一说完,打印机发出一阵嘈杂之音,之后便开始打印。我用离打印机最远的电话拨通了足立区区公所的电话。



织田直也在履历表的地址栏里写着“足立区绫濑八丁目十六号”。教查了一下地图,绫濑只到七丁目,区公所也这么说。



挂上电话,我又拨了直也留下的那个号码。



出人意料,竟然通了。



听筒里传来铃声。可见那个号码不是随便乱写的,但是响了十次、十五次也没人接。响过二十次铃,我才放下电话。



NTT真是刻板,不提供从号码查询电话所在地的服务。看来只能发挥耐心精神,多打几次,直到有人来接为止。



不如先处理稻村慎司的问题。从他下手应该比较快。



我想见的不是稻田慎司,而是他的父母。这种非假日时间,高中一年级的乖孩子应该上学去了。



铃声只响了两次,就传来彬彬有礼的女声。我自报姓名后,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对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我想,慎司可能没向你提起过我——”



“有、有,他说过。”她急忙说道,“您是高坂先生吗?我是慎司的妈妈,多谢您照顾我们家慎司……”



当我说有事想和她谈谈时,她立刻叫我等一下。这次接电话的,是我在台风那天晚上,曾用旅馆电话通过话的慎司的父亲。



按慎司的说辞,他父亲应该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而他父亲,就是第一块试金石。于是我说:“是这样的,您儿子告诉我一件很奇妙的事。我想就这件事——”



慎司的父亲打断我的话,立刻问:“那孩子,他说了什么?是那件非比寻常的事吗?”



“所谓非比寻常是……”



我听到小小的杂音,抬头一看,生驹正用内线同时听着电话,一脸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慎司告诉你什么了?”



“他说,他可以知道别人——”



“正在想什么?”



我看了看正听着电话的生驹,他又点了点头。



“喂?喂?”



“我听得到。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慎司告诉我,他可以看透别人心里想什么。不仅可以透视人,还可以透视物体,像是身旁的椅子什么的——”



“是、是,我知道。”



“我觉得他为这件事很苦恼。”



“所以你想和我们谈谈,是吗?”



“对,如果方便。是否可以拨一点时间给栽7”



停顿了片刻,慎司的父亲回答:“那好吧。我早就知道会有……会有这么一天。”



约好时间后,在挂断电话之前,慎司的父亲说:“刚才电话一直有杂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是我同事的呼吸声”,于是回答:“对不起,我正在打印资料。”



生驹放下电话后立刻说:“这是常有的事,他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斗。你可别以为父母和他住一起,就能识破他的谎言。”



“看样子,你很激动。”



“和弯汤匙热潮时一模一样。”



“谁抢走了我的工作?”一个声音压过生驹,显得有点恼火,是佳菜子。她站在堆积如山的信件旁,双手又着腰。



“佳菜子,怎么了?”生驹摆出一张笑脸,走了过去。“别生气。我看你今天休假,想帮你分担一点工作。”



他装出分信件的样子,佳菜子更生气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便把生驹推到一旁,抱起成堆的信件,回到前台。



“只迟到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了,可见问题不大。说明她没有哭到天亮。”



生驹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走过来,突然神情严肃地压低了嗓门。



“幸好我早一步发现,不然让她看到了,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他递过来的还是那种信封,和之前寄来的一模一样,相同的字迹。



“这是第几封了?”



“第七封。”



这一次,还是没写寄信人姓名。打开信封,还是相同的信纸。薄薄的一张纸。



但是……



“怎么了?”



我静静地将信纸递给生驹。他用力抿起嘴角。



这次,信纸不是空白的,白色信纸上写了一个字——



恨。



2



“稻村咖啡店”在马路边一栋白色大楼的一楼。门口挂着一块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小黑板,上面写着三种当天午餐的菜色,以及免费提供坦桑尼亚咖啡。



已经是午后两点,店里仍十分热闹。我一推开门,所有客人都转过头来看着我,令我有点不寒而栗。



“高坂先生吗?”



吧台内的中年男子连忙跟我打招呼,他身上穿着印有可口可乐商标的红色围裙。



“我是慎司的父亲,这是内人。”



一排整齐的玻璃弯管后,一个娇小的中年女人欠身向我致意,脸上充满忐忑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们夫妇俩对我这样,客人们仍然向我行注目礼,伸长耳朵听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请多指教!”我走向吧台,压低嗓门说道,“你好像正忙,我看还是改天再来吧。”



慎司的父亲急忙走过来说:“不、不,没关系。不好意思。”



他太低姿态了,在座的客人看着他们熟悉的店主竟对我点头哈腰的,似乎有点生气。靠里面桌子的一名男客大声喊道:“老板,怎么了?”



“没事。”慎司的父亲亲切地回答。“不好意思。”



“慎司出什么事了吗?”那名男客紧迫不放,挑衅似的上下打量我。



“真的没事。”慎司的父亲挤出笑容,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不好意思,我们出去谈。”



他转过头,对太太交代一句“我出去一下”,便推开大门。我向看起来身体不适的稻村太太点点头,半被拉着走出店外。



“实在是对不起。”



慎司的父亲摸了摸发线后退的饱满天庭,不停向我道歉。那些客人仍然从窗户里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我忍不住低声说:“你不要这么一直向我道歉,别人还以为我是地下钱庄来讨债的呢。”



“什么?噢,也对啊。哎呀!”



他终于笑了,挺直身子。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紧张……”



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跟头——生驹是这么说的。看起来确有这种味道。慎司父亲那种真切的紧张心情我也感受到了。



做人父母真好……我想。



“容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稻村德雄。”



那是个晴朗的下午,我们边走边聊。从“稻村咖啡店”旁的小路,一直走到荒川河畔的堤防,秋天的阳光洒满整个堤防。我们走上阶梯,站在堤防上,右侧是河面,左侧是一片街景。



“慎司小时候,我常带他来这里练习骑自行车。”稻村德雄说道。



“这里环境很不错。你老家在这儿吗?”



“不,是从我这一代开始的。在这里开店后,我们才住在这一带。现在我们搬到别的地方了,但离这儿很近。”



我觉得这里很像在电视上看过的风景。原来这里的确是几部校园连续剧的外景地。



“一有摄影小组来这里,慎司就跑来看热闹。说是有漂亮的女孩子。”



“对了,听他说交过女朋友。”



“对。好像是他同学,但我和内人都没见过。那女孩曾打电话到家里两三次。应该就是时下那种年轻女孩吧,我家慎司大概也差不多。”



“不,我觉得慎司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稻村德雄举起手摸着后脑勺,看着自己的脚,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一副准备谈正事的样子。



“对了,你要和我谈什么——当然,我大概知道你想要谈些什么。”



“慎司和你谈过吗?”



“是。他说刮台风那天晚上,你帮了他大忙,很照顾他。他回家后,我和内人想去拜访你,当面向你道谢,但慎司却极力阻止。当然,他不告诉我们为什么……”。



那当然,我心想。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我有个请求,要是慎司没主动说,千万别向他提起我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也请你不要骂他或逼问他,可以吗?”



稻村德雄用力点点头:“高坂先生,我向你保证。我和内人早说好了,对慎司的事不会再大惊小怪了。”



在我告诉他从台风夜开始的一连串事件时,他始终一言不发地聆听,没插半句话,垂着双眼,慢慢走在长长的堤防上。



我开始说话时,远处有一座大桥,等我说完,我们已经走到桥畔了。



我们默默等着略微倾斜的红绿灯变为绿灯,目送几辆车经过之后,才穿过满是尘埃的柏油路。



当我们再度走上河堤时,稻村德雄开了口。



“原来如此……难怪那孩子最近一直闷闷不乐。”



“昨天,他来找我,也是一脸憔悴。我想,你们做父母的肯定很担心。”



“谢谢你,真的很感谢。”他向我鞠了一躬,又摸摸额头。



“听慎司说,你们也知道他的……他的能力。听说他姑婆也有和他一样的能力。”



“对,没错。她是我父亲最小的妹妹,慎司的姑婆。她在三年前过世了。”



“慎司说,当他第一次告诉你这种能力时,你带他去找这位姑婆。”



“对,我带他去了我姑姑那儿。因为我相信我姑姑,也知道我姑姑的苦处。”



他停下脚步,迎着秋天的凉风,看着河的那一边。



“稻村先生。”听到我的叫声,他精神抖擞地回答了一句“是”,转过头来。“老实说,当时我还不太相信慎司所说的,毕竟这种事很难轻易相信。”



“我明白。”



“织田也来找过我,他提出有力的证据,证明慎司是费尽心思骗我的——你知道织田吧?”



“我没见过他,”他一脸遗憾地摇摇头,“但慎司跟我提过他。他说,爸爸,有个人和我一样。当时,我吓了一跳,真的吓了一大跳。”



“你没叫他带回来见见面?”



“我说了好几次,但都没成。他说,爸爸,对不起,直也不喜欢去别人家。我能够理解,谁都有怕生的时候,更何况是能够透视人心的人,更不会轻易和陌生人见面。如果我和内人见到织田——即使我们不是故意的——也会在心里觉得:这孩子会不会带坏慎司?他们两个在一起时,都干些什么?真希望他赶快离开慎司。织田肯定不愿意听到我们这些想法。”



我将头仰向后面,看着万里晴空说:“这么说,你完全相信他们两个说的?”



稻村德雄静静地回答:“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对我和内人来说,事实就摆在眼前。”



我不经意地看看他,他微笑着。



“慎司是我和内人的儿子,”他语气平静.“他的问题就是我们夫妻的问题。迄今为止,我已经见识他做出无法用常理解释的事无数次了。真的是不计其数。对我们来说,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更何况我之前就知道我姑姑的事。”



“请问,你姑姑是怎样一个人?”他想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表达。“她是个可怜的女人。真的,她的人生很痛苦,但她很坚强,像钢铁一样坚强。正因为这样,才撑到那么大的岁数。”



稻村德雄使用了“撑”这个字眼。



“她长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抢着给她介绍相亲对象。我的祖父——也就是姑姑的父亲在林场搞木材批发,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听父亲说,原来家里后院有一个仓库,里面收藏着武士刀和盔甲之类的东西,每年只有在拿出来晒的时候才能看到。还有放在箱子里的长袖和服。我父亲小时候曾披着和服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结果被大人狠狠骂了一顿。”



他颇为怀念地眯起眼睛。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所有东西都付之一炬。那时候已经到了我父亲那一代,很遗憾,我父亲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即使当时没发生战争,我父亲也做不出什么业绩来。对不起,我扯远了,是要谈我姑姑的。”



“你说她长得很漂亮。”



“对,没错。开始打仗的时候,她就嫁人了。当时,她在山梨县那一带避难,她预言留在东京的亲戚会在大空袭那天晚上被烧死。她婆婆并不相信,但空袭过后,果真在姑姑说的地方挖出了尸体。她婆家的人觉得她很可怕……灾难从此开始。昭和二十一年(一九四六年)春天,战争刚结束,我姑姑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娘家,被迫离了婚。她当时三十多岁吧,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那个年纪的孩子,对大人说的话特别感兴趣,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姑姑是因为那种……能力才离婚的吗?”



“我想是吧。她婆家人说,不能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像千里眼一样的媳妇留在家里。我父亲很生气,在那个年代,被婆家休掉是很不光彩的事。”



他不由自主地扯着围裙边说道:“我父亲气急败坏,我姑姑也不甘示弱。她说有什么办法,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我姑姑不仅漂亮,个性也强,本来就和婆婆处得不愉快,所以空袭那件事就成了婆家很好的借口。”



又不是我喜欢这样子。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



“后来,我和姑姑重逢时,才听她说起事情的原委。她在十四五岁时就发现自己具有与众不同的能力。但当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是一个很不幸的时代,无论吃饭睡觉,都必须看家里男人的脸色,活得很压抑,根本不能表达自己的意见。我姑姑只好把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没告诉任何人。结果,却在空袭时爆发了——毕竟关乎生死,所以忍不住就说出来了。”



“我记得很清楚,姑姑和我父亲大吵一架后,躲进房里大哭了一场。不久她就离家出走了,后来完全没了消息。直到我姑姑快六十岁,我们才重逢。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内人刚好怀了慎司,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他们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出口重逢的。



“就在我走向巴士总站时,听到人群中有人叫‘阿德’。很少有人这么叫我,我回头一看,发现姑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那时正好是现在这;,个时节,她穿着一件素雅的和服外套……我立刻认出了她。她瘦了很多,



看起来有点疲惫。”



“我姑姑笑了……‘果然是阿德,我刚才还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叫你。’我也吓了一跳。我们去了附近的咖啡店,聊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还没开口,姑姑竟然就对我说:‘你结婚了吧?你和你爸不同,很有生意头脑,一定可以成功的。”’



稻村德雄笑着说:“我光这么说,你听不懂吧?其实我本来在咖啡批发店工作,当时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辞掉工作,自己开店做生意。”



“就开了现在这家店吗?”



“对,没错。当时我很惊讶,立刻想起以前的事。我问她:‘姑姑,你还是能那样吗?’姑姑笑着说:‘可以啊,一直都可以。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我什么都没告诉她,她就说中了内人的名字以及她肚子里的孩子胎位不正。当时,内人正为这件事不安呢,最后还是剖腹生产的。”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稻村德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是不是被我弄糊涂了?这也难怪。我姑姑还说:‘阿德,你不能向那个叫石……石森的借钱,有附加条件的借款对你没好处。即使再辛苦,宁可向银行借,最后会有好结果的。我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才叫住你的。’那个叫石森的是我朋友,他跟我说过,如果我要开店,他可以提供资金支援。当时,我边走还边烦恼着要不要接受他的资金支援。”



我苦笑着问:“你有没有跟他借?”



“没有。这件事我做对了。”



打那之后,稻村德雄就不时和姑姑见面。



“即使我邀她来家里,她也从没来过。只在慎司出生时,她到医院探视。我姑姑一个人——一个人勇敢地活着。虽然她从没详细和我谈过她的情况,但她似乎没再嫁,始终过着独居生活。”



“当慎司的能力开始展现时,我立刻去找姑姑,当时我没告诉内人。我姑姑感同身受地说:‘阿德,这孩子很可怜,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事。稻村家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你父亲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可能是某个亲戚告诉他了吧。当时他虽然很生气,但并没有太惊讶,因为这是稻村家的传统。”这种能力是会遗传的。就像血友病一样,在某个家族的血统中以隐性基因隐藏着,当和某种显性基因结合时,就会显现出来——我曾经在书中看过这样的记述。



“我姑姑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什么深奥的话。但她向我保证,会尽她所能,教慎司怎么活下去。事实上,她做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摸了摸头发稀疏的头顶,耸了耸厚实的肩膀,呼出一口气。



“我姑姑是在二月的某天深夜三点突然去世的。死因是心脏功能衰竭,她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谁发现的?”



“慎司。那孩子感受到了。”



“感应到的,是吗?”



“应该吧。我姑姑住在高圆寺,那时我们已经搬来这里了。半夜,慎司突然坐起来,把我摇醒,对我说:‘爸爸,姑婆死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因为我知道。’之后他就哭个不停——我们赶过去一看,结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再次想起生驹的话,开始思索起来。那么现在这种情况该如何解释?



“葬礼后,慎司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姑婆走得并没有太痛苦。’或许你会笑我,但他这句话救了我。”



我沉默不语。我觉得自己不能说一些未经大脑思考的话。



“不知不觉和你谈了这么多。因为我姑姑的关系,我接受了慎司有这种能力的事实。姑姑生前曾在我和内人面前,用托付的口气对我们说了一番话。”



“她说,阿德,你们是慎司的父母,你们仔细听好。对那孩子来说,活下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现在和以前不同了,所以他会活得比我还辛苦。但既然他来到这世上,就只能接受。他所背负的重担,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你们做父母的帮不了他。什么都不要说,在一旁静静地守护他就好。如果那孩子找你们商量,你们就竭尽所能地协助他。你们能帮他的只有这些,他拥有你们没有的能力。不要以为你们是大人,就能够教导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有属于他自己的命运。慎司很聪明,心地也很善良。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我相信他是个好孩子。万一发生什么事,你们必须和他一起承担,要有这种心理准备。”



“我相信姑姑的话。”



稻村德雄平静地说完,抬头看着我。



“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尽管这对父母来说有点悲哀,也很无奈。有一次,内人在电视上看到赛车比赛,由于发生了事故,赛车被撞得支离破碎,烧成一团。内人看了之后对我说:‘父母看着自己的孩子走这一条路时,心里一定很痛苦,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在什么时候丧命,但也无可奈何,只能默默地祝福他,就像我们一样。’在这之前,我们也是花了好长时间才接受这一现实的。”



经过不知所措的漫长时间和事实的累积,才能走到这一步。



“这次的井盖事件,我也觉得是慎司错了。他处理事情还不够成熟,把事情搞砸了。这青涩的失败,他现在还为之烦恼。但是,无论造成什么结果,我都准备和慎司一起承担。”



他笑笑,第一次露出长辈应有的从容态度。



“慎司虽然犯了错,但我觉得他作出了正确的判断,包括他选择你来协助他处理这次的事。”



“我……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是说真的。如果想炒作,以你的工作环境,早就可以搞得满城风雨了。但是,你选择了停下脚步,好好思考这件事。所以你才来找我。”



“那是因为我自己不知所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这么做,是担心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出糗。”



“但如果想写,还是可以写嘛。”



“把东西放在天平上,在天平还没有静止之前,根本看不清准确刻度的。”



稻村德雄满脸笑意地说:“是吗?原来是这样。总之,慎司在你身上看到了某些值得我们信赖的东西。我相信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他抿了一下嘴,继续说道:“但你毕竟上头有老板,在工作上难免会身不由己。这一点,我比慎司更了解。以后怎么做,你自己全权决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直到你觉得满意为止。我和内人会在慎司身边支持他,接受所有发生的事。你不用太介意。”



我无言以对,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堤防下的马路上,一群戴着黄色帽子的小学生正手牵手、蹦蹦跳跳地走着。



“这种年龄的孩子最可爱。”看着黄色帽子左摇右摆渐渐远去,稻村德雄喃喃说道。“这种年龄,会乖乖跟在父母身边,父母也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我有时候会想,要是慎司不长大,那该有多好。”



3



第六节课快结束了,我心想,即使现在过去也不一定能遇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学校。显然我没猜对,不过相反的结果反而更好。



慎司在操场上,穿着运动服,和其他学生一起上体育课。我注意到那个膝盖被泥土弄脏的学生。



我隔着栅栏看到,老师一声令下,所有学生开始倒立,由于没人扶着,许多孩子都没法做。但个头不高的慎司一下子就成功了。老师大声数到三十,这期间,慎司稳稳当当的,完全没有摇晃。听到老师喊“停”,他才放下双腿,轻盈地站了起来。接着他就看见我了。



他一听到解散的命令立刻跑过来,边跑边挥手,指了指左侧的小门。我往小门的方向走去,但中途又转过身来。



“吓了我一跳。”他开口说,把胳膊架在高到胸部的铁栏杆上,探出身子。



“你来很久了吗?”



“差不多十分钟。你挺厉害呀。”



“啊?”



“倒立,你很行嘛。”



“噢,我是体操队的。”他笑笑。额头上冒着汗,脸颊也特别红。虽然还有黑眼圈,但表情开朗多了。



“如果连倒立也不会,早就被踢出来了。”



“你不换衣服吗?”



“不用。一会儿还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水泥地上掉了一地银杏的黄色落叶,一挪脚,就传来沙沙的声响。



“直也不见了。”



慎司轻轻抬起眼来,他似乎并不意外,倒像在问那又怎样。



“他经常这样吗?”



“他常换工作,换住的地方。这次应该是怕你去找他。”



“你平常怎么和他联络?”



慎司举起手摸了摸散乱的头发,说:“通常都是直也打电话给我,而且我们也不常见面。”



“你不知道他住哪儿吗?”



“不知道。”



“也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没必要知道。”



“如果你想联络他,要怎么联络?”



慎司垂下眼睛,然后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我会呼唤他。”



“他听得到吗?”



他点点头说:“高坂先生,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否曾和别人交流?当时我无法明确回答你,是因为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交流。”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我想见直也时,他就会打电话给我,或者我觉得直也今天可能去公园,就会在公园看到他……通常都是这样。我从来没有明确发出过‘赶快和我联络’之类的‘电波’。”



“但他还是可以感应到?”



“对。我想是因为他的能力比我强。我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



“打个比方。”



慎司一脸沉思的表情:“你想知道?不怕又把自己搞糊涂了?”



“反正我已经一片混乱了。没关系,你说吧。他还做得到什么?”



慎司迟疑了一下:“可以移位。”



“什么7”



“意念移位。听起来好像在瞎扯,但这是真的。我见识过一次。”



“也就是说,可以……从A地移到B地吗?”



“对。他说这会对身体造成很大的负担,不能随便闹着玩。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从公园一端的长椅到另一端的秋千上。我也想试试,但我没有那种能力。”



“真可惜。”我说。我这话发自肺腑,但听起来完全没有真切的感觉。



“还好你不是说,如果可以,坐电车就不用掏钱了,也不怕迟到了。”



我干咳几下,掩饰自己的心虚。



“你刚才说的公园,就是你每次想要冷静时去的那个儿童公园吗?”



“对。那里照不到太阳,周围也没什么住宅,有点阴森,很少有大人带小孩子去那里玩,平时几乎没人,我们可以完全放松。”



“嗯。”我把一只手插进裤兜儿里,不经意间抬头仰望天空。“可不可以再试一次?帮我把他叫到公园。我有很多事想问他,况且他的气色也很不好,也许需要帮助。”



慎司把下巴搁在铁栏杆上,喃喃说:“你见过我爸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提的纸袋上。



纸袋里放着慎司小学和初中时的相册。稻村德雄特地回家拿了这些相片,我全数借走。



慎司和老师不太合,不知怎么就是合不来。但有几个好朋友。你可以找其中的一个问一问慎司的情况。



我很小心地不让慎司看到纸袋里的东西,但还是被他发现了。



“你透视到的?还是看到的?”



“透视到的。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他小声笑了笑。“你准备——调查我?”



“是调查你们。”



“谢谢。”



“现在还不知道能不能得出足以让你道谢的结论。”



“知道,我知道。”



他丝毫不担心的样子。



“你去听巴哈了吗?”



我摇摇头说:“我怕自己中途睡着。”



“是吗?即使这样,那个姐姐也不会生气。你应该也察觉到了,她喜欢你。”



“你最好少干这种事。”



慎司有点慌了,“我不是故意的。昨天早上我去找你,一看到那个姐姐,我就察觉到了。强烈得好像雪崩一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我没骗你。也许我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会好好反省。”



“她是单恋,真可怜——”慎司说完,用脚尖踢着地上的落叶。



“最近,你整天都竖着天线吗?你不是说只要好好控制就不会听到任何声音吗?”



慎司耸了耸白色运动服下的肩膀说:“天线一直都竖着,而且第一次去一个地方,一定会拼命搜寻,就像宇航员走出太空舱之前,都会先派出探测器四处探测一样。”



我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下家里的电话,交给了他。



“你见到直也,立刻打电话给我。我不在编辑部的话就打到家里。任何时间都没关系。请你务必打电话,你对着天空大叫,我可听不到。”



“我知道。”慎司笑得连鼻子都皱起来了。



“你好像比上次精神多了。”



“是吗?嗯,是好一点儿。可能是天气的关系吧,这种天气真的很舒服。”



他把脚跨在铁栏杆上,伸直双手,抬头仰望万里晴空。



“神在天堂司宇宙,人世间平安依旧。”



我“哇”了一声。



“很奇怪吗?我现在是学生,当然会背诵。”



他跳下铁栏杆,说了声“拜拜”,便跑远了。我看着他的白色运动服消失在灰色校舍中,这才转身离去。



同到编揖部.主编把我叫了过去。他冲我招招手,便穿过杂乱的办公室,大步朝复印室走去。



我追上他,说:“正好,我要请年假。”



主编停下脚步。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和慎司差不多高。但主编看起来壮实一些,或许这就是他精力充沛的原因吧。



“什么事?”



“我想请年假。”



“我是问你有什么事需要请年假。”



“我想调查一件还不知道能不能写成报道的事。”



他的莲雾鼻“哼”了一声,问道:“青少年咨询那件事吗?”



“对。”



“那件事我们不是说好了,等你有结果时再告诉我。”



“我也打算这么做,但很可能没办法写成报道。”



“怎么会没办法写?你这个笨蛋!”他抬起胡子刮得一干二净的下巴,“报道能不能登,轮不到你决定,是由我来决定的。”



“但是,这段时间我来上班也写不出东西来。”



“连会议也不参加?”



我是故意不参加的。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目前准备做什么吗?”



“我大概知道,是不是那个不慎打死婴儿的案子?”



主编没有说话,他那张被佳菜子称为“车轮饼”的圆脸都气歪了。



“我刚才看到桑原拍的照片了。”



“那个特辑只要两个人就可以搞定。”



“我知道,所以——”



“不准请年假。不管你说什么都不行,我不同意,你就别再说了。这段时间,不管你干什么,我都不管你。等你做完以后再告诉我,就这么决定了!”



“你真大方。”



“只有在带着漂亮美眉去南方度假时才需要请年假。笨蛋。"



“我还以为自己老干这种勾当,所以才当不上主编呢。”



“如果连这种勾当也没干过,就算当主编,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我扑哧笑出声来:“主编,我看你很乐在其中啊!”



“乐你个头,我只是中毒了。”



他不以为然地说完,突然住了口,迅速看了看四周。走廊上没半个人影。



“听说又寄来第七封了?”他表情很严肃,“生驹告诉我的,他很担心你。我也开始担心了,听说这次写东西了?”



“啊,对。”



“听说是个‘恨’字。”



“对。”



“你真没干什么坏事?不如趁现在赶快招供。”



“我也很想招供,但我真的不知道。”



“完全不知所以吗?一点头绪都没有?”



被人这么一问,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任谁都一样吧。



“干我们这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与人结怨,”主编自言自语道,“况且你在社会组工作,说不定和什么人结下了梁子。”



“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等到现在才寄。”



主编抱着胳膊说:“谁都无法预测愤怒会在什么时候爆发。说不定在你已经忘了这件事的时候,突然开始发酵,然后在你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时,就爆发了。”



“没这么夸张吧?应该只是恶作剧。”



“最好是。但即使是恶作剧,也要有个理由。你别忘了,对方可是专门寄给你哟。”



一个穿着牛仔裤和夹克的记者经过,我们让开路。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



主编愤愤地叹了口气:“反正最近小心点。要像千金小姐一样,不能一个人走夜路,晚上睡觉要锁门。”



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出来了。



“我问你,你真的没欠别人钱吗?”



“没有。每次赊账,我都用你的名义。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你这个浑蛋!”



桌上堆满了生驹帮我打印的资料,光看这些资料就要花很多时间。



生驹原本在打电话,见我坐下,他便放下了电话。



“我找到上次和你提过的那位警官了,”他说,“我还没和他联系上,听说他已经退休,和女儿、女婿住在小田原。我明天就去找他。”



“去小田原,来回差不多要一天。你没问题吗?”



生驹所在的小组正在准备即将到来的十一月十二日“即位大典”(平成天皇即位大典)的相关连载报道。刚好最近一阵皇室热,应该是很受读者欢迎的内容。



“没关系。我们人手多,可以搞定。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在我简单说明时,他一直歪着大大的脑袋听着。手上当然夹着HiLight。



“不妙啊!”他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位姑婆。”



我挑起眉毛说:“你连这一点也怀疑?”



“当然。不过,有没有这个人都无所谓,反正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在开始看他帮我打印的资料前,我又试着拨直也留下的电话号码,还是没人接。我看着时钟,每隔三十分钟打一次,在第四次拨打时,电话铃声响了十声左右,第一次听到接电话的声音。



“有人接了。”我话声甫落,在一旁翻着慎司相片的生驹利落地拿起旁边的电话。



“喂?”



只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一阵杂音。像是金属吱吱叽叽、碰罐子的声音。我“喂”了很多次,都没人回答。但是我可以感觉到,电话那端有人。



“喂?是织田吗?听到的话请回答……喂?”



我用力大叫,最后对方略带迟疑地挂上了电话。



我和生驹面面相觑。



“绝对有人接了电话,可为什么不说话?”



“会不会是小孩子?”



“现在的小孩子,才刚学会说话,就会说‘喂、喂’了。”



我又打了一次,这次没人接。



“算了,以后再打吧。不是约好六点和织田直也的女朋友见面吗?先去见她。”生驹站起来。



“你也去吗?”



“那当然。”他拉了拉皮带。“我怎么可能错过和年轻美眉见面的机会?干脆请她吃晚饭好了。”



4



吵着一起来的生驹,见了面却特别安静,可能是有点紧张吧。



矮个子负责人说得没错,麻子的确是个漂亮的女生,一双修长的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点儿都不怕生,很适合当亲善大使。



“我想吃牛排。”得到我们的邀请后,她甚至点名要去哪家店。那是一家位于赤坂的高级餐厅,是企业招待客人时经常光顾的名餐厅。



“工作没关系吗?”



“没事,店长很罩我。”



“我出去一下哟!”她很有精神地高喊一声,完全不理会臭着一张脸的店长,一个人率先走了出去,向刚好经过的出租车挥动双手。



“出租车!”



生驹瞪大眼睛扮鬼脸,我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笑出来。



“笑什么?”生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没笑。请问你有何感想?”



他哼了一声说:“反正我们本来就要吃晚饭。”



“要用你的名义去申请经费哟,老爸。”



她的全名是守口麻子,二十岁,是短期大学的学生。



“我读家政科,以后会是个好太太。”



生驹倾身靠向桌子,“这些都不重要。你每天都穿这么漂亮去打工吗?”



她穿着一件漂亮的印花套装,脚蹬七厘米的高跟鞋,套装的质料看起来不像是人造丝,鞋子也不像合成皮,脸上的妆容更是毫不马虎。



“这些吗?当然不是。我都是穿牛仔裤的.听店长说有记者要来,我立刻去买了这套衣服。到这里来,总要穿得体面点,对不对?”



她很能吃,也很能喝酒,话也多。但从头到尾都在谈自己的事,即使我们拼命打岔,她仍然可以转回:“然后,我……”在她说完前段日子在横滨海湾大桥上刚和大吵一架的男朋友分手后,我终于插上了嘴。



“听说你和织田直也也交往过一段时间?”



麻子摸了摸泛红的脸颊,“哼”了一声。



“这是什么意思?有还是没有?”生驹不客气地问。



“我讨厌灵异。知道吗?灵异。”麻子把身子凑过来。“我读的那所小学,大门旁有一座第一任校长的铜像,听说一到晚上它就绕着校园跑!虽然我没亲眼见过,但这是真的。”



“或许吧。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



“织田直也。你们不是交往过吗?”



麻子拿起葡萄酒杯,端详了深红色的液体片刻,“我也……不知道。”



“你们约会过吗?”



“对。”



“他很无趣吗?”



“倒也不是。”她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颇具古典意味的横梁。“他很体贴。可是太穷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言下之意似乎是真可怜。



“很体贴?怎么个体贴法?是很了解你的想法吗?”



麻子“啪”地拍了一下手,“是呀,他是那种可以谈心的对象。我每次跟他发牢骚,他都会静静听着。我跟前男友分手后,气得要命,那时候他常安慰我。”



生驹看了一眼四周,单刀直入地问:“你有没有和他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