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二章2005年11月(2 / 2)

「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和预期中的反应不一样,让我有些慌张。但定,究竟有什么事情会让她感到害怕?



「不,不是妳自己说过的吗?妳说爸爸最差劲了。不过我有稍微看了一眼,妳爸爸看起来好像很年轻……」



「……喔。」



小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是那个意思。」



「嗯?」



「因为淳悟才三十七岁。可是,看起来年轻吗?」



三十七岁?咦……所以妳是他十六岁时生的孩子吗?」



回忆起那晚相互紧靠、像是搂在一起行走的父女,我于是开口问道。只见小花露出窃笑似的奇怪笑容。



「呵呵,如果是父女的话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我说过本来姓竹中吧,原本有直正的父母亲在,因为他们在北方去世,我才成为他的养女,淳悟本来是我的亲戚。」



「喔……」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子,我边想边频频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能理解她为什么是直接称呼他为淳悟了。可是为什么明明看起来那么开心,却说自己的爸爸最差劲呢?



我缓缓将红酒含入口中,同时思考起自己和父亲的事。顿时间,疑问被推开,一股近似挫败的感觉开始在内心浮现。



「我问妳,不是真正的亲子也能像那样互相喜欢吗?」



「……尾崎先生的爸爸呢?」



被她这么问,我一时为之语塞。我察觉到小花露出那个眼神,整个人都静不下来。「不晓得耶。」我如此呢喃着,小花的视线重新拉回到海鲜炖饭的锅子。看见她握住叉子,我又连忙说道:



「我的父亲啊……」



「嗯?」



她抬起头,我又看见那个眼神,真不舒服。可是话已经出口,那就不得不说些什么。明明只是想要吸引她的注意而抛出的话题,一开口说起却不知为何无法收止。小花还是一样,她的眼神怜悯般地注视着我。



「我的父亲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在工作时有时会碰到那种类型的人,认为自己办得到的事情,其它人也同样办得到,因而作出不合理的要求。我的父亲就是那种人。如果是顶头上司,会产生一股想要追随对方的动力,若是父亲就完全无法有那种动力。为什么呢?」



「因为你恨他吧?」



小花歪着头插话进来,长发垂散在胸前。这个女孩也因为什么事情而憎恨着父亲吗?对于她那句过于直接下定论的话,我感到不可思议。



「是这样吗?」



「不,我也不晓得。」



「……理论上来说,父亲是讲出正确的话语,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就是说,我感受不到温情,不过这些想法我都一直藏在心里。」



「嗯……」



「上大学之后,我想要成为和父亲不一样的男人,想要过不一样的生活方式。几经思考之下,我打算过着平衡的生活。」



是父亲没有的平衡生活,我如此心想。像是工作与闲暇时间,自己单独的时间以及与异性的交往,身为社会人士的人。叩和一定程度的品味……男人这种生物似乎认为,不用去追求这些平衡,只是一股脑儿地埋头工作这样就足够了。所以我想要找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即使如此,也曾在家里和母亲于走廊擦身而过时被说:「哎呀,我还以为是爸爸,果然是很像呢。」而让我深感震撼。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小花的注意力还是转到了海鲜炖饭的平底锅上,又动手戳着饭粒。店内的客人已经离开不少,四周冷清而寂静。



「可以不去在意那些事情的,尾崎先生,因为你和爸爸血缘相系。」



「什么意思?」



「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所以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



我又回想起总是生硬保持一定距离互相瞪视的自己与父亲。不想再继续去思考,于是我努力用开朗的声音说:



「妳的爸爸呢?呃,正确来说应该是亲戚吧。」



「嗯……」



小花没有抬起头,只是一径地注视着锅里呢喃,声音不带有抑扬顿挫。



「我的爸爸最差劲了,但也是最棒的。我们感情一直很要好,因为从我九岁的时候开始,已经在一起相处十二年了。他比谁都还要重视我,我比谁都还要喜欢爸爸,可是……我已经长大成人了,虽然还想一直陪伴着他,但说不定我其实是想要离开他的。我不晓得是哪一种心情,也完全不知道要如何逃离。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可是,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也不能怎么样了。」



小花百无聊赖地将叉子搁在一旁,接着缓缓拾起头。



「爸爸也是从很久以前,就在海上和陆上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和妈妈。我们是一对孤儿父女。」



对我来说,她的眼神看来深不可测,既像迷个又像憎恨,莫名的黏腻。此时,她从年少的朴素女孩子,摇身一变成为习于应付年老男人的年老女人,涌现一股奇怪的撩人魅力。我心想是自己的错觉,连忙移开目光。锅底的饭粒被戳得不成样,湿软瘫烂的黄颜色凌乱满布。



我们转移阵地小酌几杯,在十二点多离开了店家。小花已经醉得差不多,我拦了辆出租车让她坐上,但看她满脸通红地在后座缩成一团,不禁担心她能否顺利回到家。想起送她回家会被不知是父亲还是亲戚,或是小白脸殴打的传闻,内心不禁顿时有些犹豫,最后我还是因为担心而决定坐上车。我摇着小花问道……「妳家在哪里?」



「河川的另一头,北干住。」



「……河川是?」



「荒川的另一端。」



「是在哪一带?」



「不是有拘留所吗?那附近。」



驾驶应了一声,总之先上路再说。东京拘留所确实是在荒川附近,是每次有名人被逮捕的时候,新闻播放直升机空拍画面的地方。我回忆起那在电视上看过,给人荒凉之感、不像东京都内的灰色景象,于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妳住哪里?」



「没关系,我会在拘留所正门前下车。」



「不会很危险吗?这种大半夜的。」



那里和东京都中心不一样,在这种时段没有路人行经是很容易遭遇危险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小花在座位缩成一团嗤嗤地笑着。华丽的灯饰在窗外熠熠闪烁,随着车子行驶,景色逐渐变得冷寂,夜晚的黑暗愈发强烈。我心想是什么东西亮着白色光芒,原来是雪花。干燥的细小雪花飘散而下,因为风势强大,雪花在挡风玻璃前旋转翻飞,看似带有极高的黏性附着在玻璃上。



驾驶启动了雨刷。



接着传出低沉的声音。



「……不会危险喔。」



小花突然问说道。



「一点也不会危险。」



「是吗?」



「因为有爸爸在啊。」



小花发出阵阵窃笑,之后就不再开口,或许是睡着了。出租车终于经过彷佛被泼上一层墨般漆黑的夜晚荒川,在雪花纷舞中前进,然后来到东京拘留所正门前,安静无声地停下。我环顾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的四周围,隐约可见类似民家的形影,以及亮着点点灯火的老旧公寓。



我付了钱,走下出租车。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耳边冷不防传来仿佛在水中的朦胧声音,是一个男人的浑厚声音。我全身顿时紧绷,随即撞见一位穿着西装,有着结实体魄的五十岁男人走过我眼前。他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慢慢地回过头,并睁开看似良善的垂坠眼睛注视着我,额头稍微偏右的地方有一颗大大的黑痣。男人面无表情,像是疲倦不堪的冰冷,只见他歪起头,再度自言自语。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就在这附近_」



「咦?」



男人旋即转过身,加快脚步离去。我一脸惊吓地目送他走远,男人壮硕的背影像是与夜晚的幽闇融为一体般,转眼便消失不见。



我环视着四周,雪花点点降下。稀疏路灯发出微弱的白光,照耀拘留所的灰色墙壁,以及古老柏油路左右沿路丛生的杂草。我仰望夜空,雪势陡然加大,化成像是受光线照耀闪烁着蓝白色的漫天飞雪。我连忙上前搀扶走下出租车的小花,关上出租车的门后,出租车便迅速驶离。



我问小花往哪里定,她指着刚刚男人消失的反方向。我扶着脚步不稳的小花前进,刚刚那个奇怪的黑痣男不知为何又折返回来,踩着踉呛的步伐越过我们。我注视着那个背影,一道曾经看过的身影逐渐浮现在一盏路灯下。



不知道是没有发觉经过的黑痣男,抑或是不感兴趣,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只是注视着慢慢定近的我和小花……不,是只注视着小花一人。



老旧的黑色大衣前面没有扣上扣子,看得出里头同样只有穿着单薄衣物。快要长至肩头的头发应该不是赶流行,而只是任其生长吧。满脸胡渣,视线锐利,不带血色的薄唇衔着香烟。烟雾冉冉升起,夹杂着纷飞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形成白茫一片。



飞舞的雪片挡在我们之间。他是腐野花传言中的爸爸。倚靠在拘留所灰色墙面的身影看来疲累,是那个年纪无从想象的颓丧。他衔着香烟跨大步地走向我们。我感觉到一股被灼热手掌揪住心脏的恐惧戚,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但是放开小花的话,她应该会摔倒,这样反而更加难堪。谣传中,就是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那个男人突然毒打吧。一走近我们,男人的脸庞显得极为令人战栗,尽管没有表情……



或者是他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导致我无可分辨也说不定。因为衔着香烟,脸部的肌肉微微从右向佐拉扯般地扭曲。目光宛如寒冰般森冷,雪花飘落在香烟前端,稍稍沾湿了烟头,闪出濡湿的光泽。被小花称为淳悟的这个男人站在我们面前,他跨开细长的双脚,以其高挑的身材俯视我。



我依旧感到恐惧,不光是觉得自己会被殴打,面对自己从未碰过的男人类型,脑海中还频频发出激烈的警讯。他现在在想什么、接下来打算做什么,我完全无法预测,只能以颤抖的声音,彬彬有礼地表示:



「很抱歉,让她这么晚回来。」



我说出自己的名字和部门名称,深深地低下头。男人衔着香烟,瞄了我一眼后,不以为意地探看着小花疲累低垂的脸庞。



我正欲再度开口之际,男人便伸出手拍打小花的脸颊。尽管动作轻柔,却发出了响亮的声音。我大感惊愕,忍不住默默地抬头望向男人。



小花缓缓睁开双眼,丝毫不惊讶自己被打了脸颊。



「啊……」



她这么开口。



「我回来了。」



「……雪。」



男人只说了这一句话,小花眨了眨眼睛仰望夜空。我被态势渐增的风雪冻得直哆嗦,小花则是微微一笑。



「真的呢。」



「……什么?」



「在东京下雪很稀奇呢。」



「回家吧。」



「嗯!」



男人又再次脱下大衣,披上小花肩膀。他就这样一身光看就觉得要冻僵的单薄穿着,若无其事地衔起第一一根香烟。为了避免因为沾上雪花而熄灭,他用枯瘦的大手罩着香烟和打火机。小花带着醉意颠来倒去地伸出双手,温柔地包覆在男人的手掌心上。男人眉宇间挤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俯视小花,小花一脸高兴地微笑着。打火机这时突然绽放出明亮的火焰,点燃了香烟。在暴风雪之中,橙色的小小火光闪耀,这是冰冷的光亮,但伸手碰触的话,势必相当灼人吧。



那位男人—淳悟先生以抱着小花般的姿态迈步离开,我怔怔地在原地目送他们,定了四、五步后又像是想起似地回过头看我。



「你不回去吗?」



低沉的声音彷佛疲倦而沙哑。



看见我默不作声,他瞇起了双眼,眼下泛起几道皱纹,他似乎在笑。



「拦不到出租车喔,在这附近、这种时间,又是这种天气。」



「咦……」



看我顿时哑口无言,在暴风雪之中,香烟的火光动了一下。他用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随着嘴巴张口说话上下晃动。



「你到我们家等第一班电车吧,这么冷会冻死的。」



「这么冷……」



被穿着如此单薄的男人一说,我不禁感觉奇怪。而且虽然我觉得只要硬是去找,或许可以拦到出租车,但要拒绝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却让我一时有些害怕,同时内心也产生了些许好奇。



我默默地跑到淳悟先生旁边,三人并排行走。



我们不发一语地定了一会儿,弯过转角,在残破的住宅区内向右、向左,然后再往右走。在这种降雪的深夜里,不知为何有很多只猫出现,好几只肮脏的野猫看见淳悟先生出现,便发出高兴的叫声。



淳悟瞄了我一眼,我抬头看见他似乎在笑。



「……你为什么要怕我?」



「啊,不……」



我连忙摇摇头。



「那个,我是想说,你不揍人吗?」



淳悟噗哧笑了出来,肩膀上下颤动。



「那个啊,那是因为当时小花讨厌对方,所以我才揍他啦。她不讨厌你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才没有揍你,这种反应很正常啊。」



「啊,原来如此……」



「不好意思啊。小花,我不是要让男人不敢接近妳,谁知道老爸出面揍人的事情会传出去。」



他嗤嗤笑的时候,喉咙会随之抖动。脖子上挤出几道皱纹,略微下方处则堆起多余的皮肤。



他那不可思议的侧面笑脸,带着一股会让对方胸口感觉痛楚的悲伤。尽管我始终感到恐惧,却发现自己并不讨厌这个古怪男人。



「你不冷吗?」



我一问,男人又笑得更开怀。他仿佛将竖起大衣衣领、围着围巾的我当成怕冷的孩子,他看着我说:



「因为我曾住在北方。」



「咦?」



「那边更冷,我和这家伙都是在那边长大的。」



他挪挪下颚,指向犹如抱行李般拖行的小花脑袋。小花将脸埋在淳悟先生削瘦的胸膛,宛若不具意识的人偶般垂着头走路。有着漂亮卷度的头发散乱成一团,小花看起来却十分幸福,令我有些诧异。



「是青森之类的地方吗?」



「不是,还要更远。」



「喔……」



「是像你这种时髦男人从未去过的地方,一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淳悟先生用没有拿香烟的另一只手搔弄着抱在怀里的小花。像是在抚摸动物般的奇怪动作。



从这里虽然看不清楚,但他抚摸着她的脸,把玩着耳朵,用修长的手指搔弄肩膀或身体,动作看似粗鲁却又熟练。小花毫不抗拒,脸依旧埋在淳悟先生的胸前。



与其说人类,更像是在逗弄猫的动作。话说回来,我在小时候也曾被父亲像这样如幼猫般抱起,抚摸着头。不过,那也是仅限于孩童时期的记忆……令人怀念又做恶的复杂情绪打乱了内心,我不禁低下头。



我回想起她梢早前的呢喃。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逃离爸爸身边。)那个时候,海鲜炖饭的黄色饭粒在平底锅里弄得到处都是。小花也莫名飘散出一股年老女人般的凋零气息。



(可是,会是什么样的机会呢……?时间已经过得太久……)夹杂雪片的强风从幽暗中袭来,冰冷地抚上我的脸。我们继续向前走着。



「……这里。」



不一会儿,淳悟先生的手指夹着香烟,以烟头不经意地指向某栋建筑物。我们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就走上公寓外的楼梯,我连忙跟在后头。



这是我从未住过,甚王从未踏进过的倾斜老旧公寓。一楼与二楼有四道用油漆涂上奇怪颜色的门扇,水泥走道下有几处裂痕,破旧的洗衣机宛如被丢弃的大型垃圾般放置在二芳。



淳悟先生用夹若香烟的手随意打开二楼最前方的门,令人不敢想象的是,他居然没有锁上门就离开。我感到哑口无言,而他就只是招手要我进去。一进到里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问几乎没有会遭窃物品的房间。在正前方的厨房放着一台脏污的小型冰箱,六帖和室内有一台像捡回来的真空管电视,上头的天线像玩具般歪一边。类似茶桌的物体摆在角落,桌面有香烟盒、烟灰缸,以及皱巴巴地装着数个小圆面包的塑料袋。



仿佛警告这里是危险场所般,一股奇妙的气味窜进了鼻腔。像是堆放着腐败的垃圾,灰尘味中带着丝丝酸味,味道十分怪异。虽然是我从未闻过的气味,但是等到鼻子习惯,那股气味便也随之消散。



淳悟先生将小花像行李般扔在榻榻米上,接着在烟灰缸捻熄香烟,然后到厨房猛烈转开自来水并用杯子盛满,自己喝完一杯之后,再次装满水,粗鲁地放在茶桌上。



「小花,水。」



「……好。」



小花应了一声。淳悟先生背对窗户坐在窗沿上,小花慢条斯理地起爬起来喝水。小花也将水一口饮尽,毫不在意水滴沿着下颚流淌至白皙的脖子,只是把头枕在淳悟先生的膝上。



在那之后,一切宛如一幅画般顿时静止了。坐在窗沿的男人,以及将头枕在那个男人膝上的沉睡女人。窗外的暴风雪发出凛冽的声音。北方,我再念了一遍从两人口中说出的词。北方,从北方过来的两人,一对古怪的父女。



淳悟先生紧盯着小花枕在膝头的脑袋,我无所适从地坐到房间对向角落。我从未看过如此寒酸的房间,甚王弥漫着酸苦味,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能够如此无动于衷。定睛一看,里面还有一间房间,从微微开启的拉门中望去,有张床铺着花纹显得女孩子气的床单,还有衣柜、玩偶等等,看来是小花的房间。



然而,话又说回来……



坐在公司接待处的腐野花虽然朴素,却是一位给人认真印象的女孩子。从她在公司时的模样,令人完全想象不出她住在这么寂寥的房间度过每一天。这时我想起自己曾经认为,引发男人好奇心的那个奇怪传闻还比较符合她身旁花俏女孩的事。淳悟先生打开电灯,在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仔细端详,他确实比一开始的印象更为衰老。比起三十七岁的年龄,他的眼神或是举止更像年轻人,但是皮肤干粗,每一处都松弛黝黑。该怎么说呢,全身上下仿佛伤痕累累。



「请问……」



感觉气氛实在教人窒息,我便试着开口聊聊。而他的视线突然射向我,让我不禁打了冷颤。



笑的时候还能令人感觉亲切,一旦他收起笑容,眼神便会变得异常冰冷。他的眼神真的宛如寒冰,是我从未看过的样子,这让我又涌起恐惧。我为什么会跟着来到这种地方,就连自己也一头雾水。我平时个性机灵,明明只要随便编造几句就能逃开,今晚的我到底是怎么了?



「怎样?」



「呃,刚刚你在拘留所那里等她回来,请问每次都是那样吗?」



「是啊。」



「你不晓得她回来的时间吧,是凭直觉吗?」



「不是。」



淳悟先生叼起香烟点燃,然后抬头仰望天花板。他那两只空洞的眼睛死命地追着烟雾。



「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才过去等。」



「一直?」



「是啊。」



窗外的风雪更形猛烈,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彷佛是被无数名小孩激烈用手刮出般刺耳。我试着想象倚靠在拘留所的外墙,抽着香烟等待好几个小时的身影,却无法想象出那副情景。淳悟见我沉默不语,眼下蓦地泛起皱纹,他是在笑。



「你想要吗?」



「咦?」



他用烟头指向小花的脑袋。我害怕他香烟的火苗会不会烧到小花的头发,背部因而一阵紧绷。(……想要)我如此心想,一股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



淳悟先生瞇起眼睛,假意地笑着看我。虽然在笑,其实却又没有在笑,冰冷、仿佛又带着一股强烈的怒气。他叼着香烟大大地吸了一口,接着宛如叹息般缓慢而绵长地吐出灰色烟雾。



「拿去啊,随时都可以。」



「……」



「毕竟,亲子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嘛。」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没有拿着香烟的手,轻轻地把玩着小花的头发。动作虽然越来越粗鲁,但或许是因为知道拿捏轻重,那个熟练的动作并没有吵醒小花。因为原本就是亲戚,两人侧脸的骨骼有些神似,默默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形成一幕令人异常安心的景像。



淳悟先生干瘦交盘的膝盖,曾几何时已被小花紧紧抓着。两人交缠的身体因贫穷而消瘦,互相散发出疲倦的晦暗气息。我回想起在学生时代,和恋人菜穗子去参观画展时曾经看过这样的画像。两棵各自生长在盆栽里的贫弱树木,因为放得太近,导致到中段开始相互纠结,变成像是一棵树般往上延伸。也没有经过修剪,甚至由于过多的枝叶、花朵及果实而失去生气,两棵树木都变得干瘪瘦瘠,看不出是哪方在支撑哪方,互相觉得困扰吗?互相需要彼此吗?那是多么怪诞的姿势。我完全不了解那幅画好在哪里,但是菜穗子很喜欢,站在画前久久不离。



我凝望着面前小花和淳悟先生紧密的身影,开口问了一个在意的问题。



「淳悟先生,有在从事什么工作吗?」



「什么也没有。」



「咦?」



听我的响应,淳悟先生感觉滑稽似地笑了出来。我的惊讶似乎很奇怪,他拿着香烟的手也在发抖,烟灰看起来随时会掉在榻榻米上。淳悟先生微微抖动着肩膀说:



「以前待在北方的时候,我是做像公务员的工作。」



「咦?」



「你的人生还真是常有惊奇呢,一直咦个没完,咦、咦。」



他模仿着我,兀自抖动着肩膀。不过他似乎只要没有恶意地笑,便会异常地令人感觉亲切,拥有消泯恐惧的魅力。



「公务员啊?」



「是啊啊,来到这里之后,我从事比较简单的工作领日薪,在这家伙短大毕业之前的开销都不少,所以我非得工作不可吧。」



「呃,嗯。」



「短大一毕业,这家伙就自以为是地开始出去工作,所以我们就交接了。」



「交接?」



我张大双眼反问,淳悟先生再次玩笑般地模仿我。他瞪大眼珠骨溜溜地转着。



「对,交接工作。因为我已经累了,已经累到不行了。」



「怎么会,她是女孩子耶。」



「交接、交接……」



淳悟先生喃喃自语着,睡着的小花扭动着身体想要抱得更紧,于是伸出了手环抱住淳悟先生的膝盖。



「小花会买面包回来放,然后也会在这里留一张千圆钞票当作香烟钱之类的。」



他拿起放在茶桌上烟蒂堆积如山的烟灰缸,钱似乎是夹在下面。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喔……)小花梢早前的低语,再次浮现在我心底。



(因为亲子比谁都还要重视对方……)不安的情绪顿时充塞整个胸口,我小声地问:



「那么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



淳悟先生模仿我的眼神,再次转动眼珠并叼起香烟,视线突然变得游栘不定。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身后,我发现他是在看我从刚刚一直靠着的褪色壁橱拉门。



眼神相当空洞。



「……每天都在后悔。」



淳悟先生如此低喃,然后奋力地吸了一口香烟。他阖上双眼,小口地吐出夹杂叹息的长长灰色烟雾。



暴风雪挤压窗户玻璃,看起来好像要朝房间打进一个大凹洞一样。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时值半夜,在电灯关掉之后,由于没有地方可睡,我只好在地板上缩成一团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拿出了手机,确认第一班车的时间。因为看见菜穗子传了简讯过来,于是我便如同往常回以问候。



突然问想起来,于是我便补充上妳还记得在那次画展看到的奇怪画像吗?这样的问题。



我盖上手机,闭起眼睛打算睡觉,又感觉到有什么在黑暗中亮着,原来是淳悟先生的香烟。伸手触碰便会感到炽热,遥远又微小的烧灼……我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我察觉到房间的怪味更浓了,这让我心神不宁。做了好几次不愉快的梦,我因而惊醒过来。感觉似乎听见小花甜腻的笑声,一睁开眼睛,淳悟先生和小花在窗沿处贴近彼此的脸,小声笑着交谈些什么。我看见她高兴地露出微笑的侧脸,内心闪过一股阴暗的兴奋。片刻过后,房间再次恢复安静,我超身想要定去厕所,伸手打开拉门,但我似乎搞错方向,误将壁橱的拉门拉开。正苦笑着打算关上拉门之际,黑暗中却发现视线对上了什么东西。



我是在睡梦中吧。



因为有人在那种地方很奇陆……



我想我看见的,是这天晚上在拘留所前定下出租车时,与我擦身而过、额头上有颗黑痣的男人。那个穿着西装约五十岁的壮硕男人,坐在壁橱内瞪大双眼,脸因苦闷而扭曲。他全身彷佛淋过水般闪着光芒,瞪大的双眼像是在看着我,但他应该不是在看我,而是无神地仰望虚空。我仿佛被蛊惑而伸出手,明明应该是摸到西装的领子,触感却是滑溜冰凉,我这会儿才发现,这个男人不是全身被水淋湿,而是被类似塑料的东西罩住全身。



气味再度稍稍增强,腐败又满布尘埃、酸臭的诡异气味……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我忆起那个诡异的自言自语。



我悄悄关上拉门,昏沉恍神地呆站在原地。刚刚在拘留所附近擦身而过的男子,现在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家的壁橱里。而且在我谨慎地和淳悟先生交谈时,房间里也没有其它人的气息。



这肯定是梦,我还继续做着可怕的梦。我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之中便睡着了。



终于,沉重的夜晚像是一块灰暗的布料被慢慢分解般逐渐明亮。我一打开眼睛,两人仍然不雅地在窗边交缠着身体沉睡,我想要打开壁橱确认破晓时自己看见的那幕究竟是不是梦,不知为何却没有勇气那么做,于是将伸出的手放了下来。玄关没有上锁。



在依然灰暗的天空下,我撑着不时感觉疼痛的身体走出吊诡的公寓。清晨的空气冷冽又干燥,我不禁打了几个喷嚏。一只稚嫩野猫在斑驳的柏油路上舔梳着毛。我平常不会这么做,现在却一时兴起停下了脚步,野猫则没什么兴致地看着我。



我轻轻伸出右手,野猫却看都不看便迅速起身冲进巷子里,消失在我的视线中。姑且不论女人,我的体质似乎不受动物欢迎。心情顿时沮丧,我再度迈步前进。



途中一直找不到路,好不容易才抵达车站,搭上第一班车。乘客只有早上才回家的学生,以及数名职业不详的邋遢男女,车厢内空荡荡一片。暖气将我包围起来。



我坐在位子上,正轻轻叹出一口气时,刚睡醒的菜穗子传来了一封简讯,我看了简讯不禁低喃出声。



那幅画着两棵树木纠结的画名,似乎就叫做囚犯。意味被铁链拴在一起的囚犯。因为彼此被拴在一起,谁都无法逃离对方,只能互相交缠,枯瘦而精疲力尽。,但即使如此,依然贪婪地伸展枝干。第一班车开始驶动,渐渐远离拘留所的灰色墙壁。我坐在位置上陷入浅眠,这次没有再做梦了。



这是在十二月初,下着暴风雪的夜晚到隔天清晨的一次经历。之后,我在年底又死性不改地邀腐野花出去吃饭几次。小花还是一样不会准时赴约,总让我在寒冷的天气中等很久,但时间从一小时半、一小时这样在慢慢缩短。因为她就是这种女孩,我已经不怎么在意了。每个人都有缺点,要是都一一计较的话,就无法和女孩子快乐地交往了。



我试着询问她圣诞节的安排,她只有简短地说要回家。我点头应和一声,同时涌上失望又安心的微妙心情。虽然很在意小花,但是时间和菜穗子及课长安田钤子有所冲突,实际上要再排出空档非常困难。



我和安田小姐在离圣诞夜尚早的时间用餐,她离开公司之后似乎会换一副妆容,唇办宛如成熟水果般红润。她坐在餐桌对面,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尾崎实在不像年纪比我小,因为可以向你撒娇嘛。是因为你为人宽厚吗??」



安田小姐停下用餐的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没有那回事的。」我不假思索地说着,随即摇了摇头。



在公司见到的安田课长头脑清晰、个性冷静,总是有些逞强。明明做到这样已经足够了,她却会再加把劲继续努力,这个人的口头禅就是我们一起做到最好吧。我们这些下属反复听着那句话,甚至可以在角落模仿出和她极为相似的口气。



真是不懂得诀窍的人,我打从心底如此认为。在适当时机抽身不就奸了,明明可以过得更轻松的,工作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换言之,安田小姐是不够平衡的工作狂,就像我父亲一样。



其实我不太喜欢她这点,但是任何人都会有缺点。



「我很尊敬玲子小姐喔,因为努力工作的女人很坚强。」



「……哎呀,我总是在逞强啦。」



「那也是妳的优点吧。」



我适切地回应。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如此受器重,我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兴趣正在逐渐转淡。面对年长的坚强女人,我第一次怀抱这种夹杂不满和尊敬的复杂情绪;每次一看见她的脆弱,便会渐渐感觉兴致索然。



我提早结束和安田小姐的约会,急忙赶往和菜穗子相约的地点。



只是,在和菜穗子见面的这段期间,我的心早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我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绪,小花现在正在做什么?而菜穗子的心情不好,她最近总是这样。



「和你去参观画展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



「是吗?」



「嗯……我很喜欢《囚犯》那幅画,但我还满意外美郎居然会记得。」



「因为我看妳好像很喜欢。」



「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菜穗子的目光落在玻璃杯上呢喃着。我没有回话,只是恍神地眺望着窗外的灯饰。我总是同时有几个恋人正在交往,其中,菜穗子是我交往过最久的正牌女朋友。不过出社会之后,如果不每天努力维持重视她的那股心情,便会难以继续保持下去。我打算努力维持,轮廓却日渐模糊,只有不明所以的沉重戚慢慢增加。



菜穗子神情茫然地用手拄着脸颊,低头望向空盘。



「美郎,我看见那幅画的时候心想,要是能像这样和某个人相互扶持度日,真的是很美好。因为那时我还年轻,对许多事情都不是很明白,该怎么说呢,我所憧憬的是那种如同宿命般的不幸感觉。」



「哦……」



「我大概误以为那就是代表成熟的女人吧,妈妈常常叮咛我女人要自立,可是我以前也曾有过不想要自立的念头。想要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过着无奈的生活……」



菜穗子始终用手撑着脸,无趣地如此低语。她的话让我感觉意外,虽然我和她交往了好几年,却从来不曾谈起这类的话题。



「可是,我的人生是一定不会有这种特别的遭遇吧,无论是奸的或坏的。」



「难道我不是吗?」



我没怎么多想便问出口。菜穗子闻言抬起头,两眼圆睁地盯着我,而后瞇起眼睛,一脸宛如弱者般的笑容。



「因为美郎……是一位优秀的人,美郎会过着无奈的日子才奇怪。」



「那是什么意思啊?」



「……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回想那两棵互相纠缠的树木之际,菜穗子起身前去补妆。我脑海中顿时闪过小花的身影,她现在在哪里呢?我试着将从化妆室回来的菜穗子想象成小花,当下对于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念头而感到讶异。或许是我最近对于只要掌握诀窍,便能诸事顺利的日子感到些许厌倦了。



小花……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呢?



她今晚也待在那栋飘散着怪味的公寓,和那个男人一起度过吧。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事情。



在东京拘留所附近破旧公寓里的诡异囚犯。那对年轻父女,今晚或许也形疲神困地紧缠着彼此。那烈焰,碰触便感觉炽热。对我而言,小花完全可说是一个未知的存在。我只要想到这件事,便犹如孩童面对台风时,内心涌起兴奋又不安的感觉。



在回家的路上,我走下出租车正要进入自家时,难得看见有一只猫在邻家草丛里玩耍。是哪一户人家所饲养的猫吧,那只猫和在北千住小巷里看见的野猫截然不同,毛色富含光泽,看起来十分亲人。我害怕会吓跑牠所以不敢伸出手,猫抬起头看着我的脸奸一会儿,一听见疑似主人的男性呼唤,便转过头微微瘘动了一下耳朵,旋即高兴地冲出去,一眨眼便消失在夜晚的漆黑中。



终于来到年底最后的工作天,虽然我会适时忙里偷闲,然而公事还是相当繁重,以致变得鲜少参与午餐联谊和朋友之间的往来。疲惫逐渐累积,但在公司我依然保持体态的端正,随时警惕自己不要流露出倦怠。



傍晚时,我快步经过接待处前,并对小花点头示意。最初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近来开始会对我报以亲切的笑容。每次一看见她的笑容,我便会感觉安心。



有空的时候我会停下脚步,和她闲聊两、三句。有一天我询问她淳悟先生的近况,只见小花像是感到滑稽似地笑了出来。



「嗯?有什么好笑的?」



一因为很奇怪,怎么会问淳悟的事情。为什么要问?你喜欢他吗b。」



「不……」



我困惑了。



正打算若无其事地回答之时,却发现来到嘴边的话竟然是「我很怕他喔」,于是又连忙将话咽了回去。



伯他——



那是理所当然的吧。



怎么可能会喜欢。



我果然很害怕那个捉摸不透的男人,要说的话应该是不擅长面对。但即使是不擅长,我也可以圆融应付。和父亲相处也是一样,表面上都风平浪静地过着安稳的同居生活;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人。



俯视对我盈盈而笑的小花,内心升起一股既像悲伤又似焦躁的不明情绪。随着彼此之间越来越亲近,她逐渐卸下防备,笑容变得更加灿烂,我是很高兴,却没来由地也感到一丝恐惧。



我迈着稳健的步伐离开接待处,「尾崎先生。」背后突然传来另一位接待小姐的响亮呼唤,我转过头去,看见她和小花面带笑容说:「今晚好像会下雨,要带雨伞。」



「我有带折迭伞,不过还是谢谢妳们。」



「这样啊,气象报告是说从深夜到清晨会有一场暴风雨。」



「真的吗?那还真是讨厌。」



我笑着回应。「对啊,真是叫人受不了。」小花也满睑笑容地点头附和。



我步出大楼,冬天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我在大楼问的巷弄里发现一只猫,牠的毛色不差,或许是有喜欢动物的女性上班族在喂食,似乎不怎么怕人类。



我悄悄停下脚步,猫也跟着抬起来望向我。



喵,猫咪发出状似撒娇的叫声。



「…小花,小花。」



我仿佛被那个叫声蛊惑般的甜美推了一把,口中不自觉地喃喃念着女性的名字,我小心翼翌一地伸出了一只手。



远方响起隆隆雷声,乌云从天边缓缓靠近。



(那个在躲藏中度日——)脑中思索着曾在耳边响起的那句如谜团般的自言自语,我同时抚摸若猫咪的头。远方又再次响起微弱的雷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