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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隐士的图书馆(1 / 2)



小孩子说假话相当巧妙,只是尚未习以为常,所以很快就会被戳穿。想要说假话,首先自己必须相信这种假话。



友理子把红皮书给她支的招儿藏在心里,接下来做了半个小时的准备。说假话、编故事不难,但要以逼真的演技不露破绽地传达给对方则绝非易事。



她没费什么工夫就把父母叫醒了。自从哥哥销声匿迹,爸爸妈妈都不曾睡过囫囵觉,就连铺开被褥睡觉都是最近才开始的事情。此前,他们都是在起居室和衣而眠,连门厅都不锁,只要听到任何细微响动,就会跑出去看看是不是哥哥回来了。警方人员劝他们说,这样下去你们也会病倒的,两人这才去卧室就寝。



友理子编故事时,妈妈率先脸色大变,不是震惊也不是恼怒,倒像是领悟到自己忽略了极为重要的线索似的,憔悴的面容掠过一丝喜悦与悔恨交加的神情。



“对吧?我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要是我哥哥一个人藏在那所别墅,就谁都不会知道。”



对呀对呀,孩子他爸,友理子说得对极了!妈妈右手搂着友理子,左手抓住爸爸使劲地摇晃,嗓音都变了调。



“大树肯定在那所别墅里呢!”



“一个初中生,他自己去得了吗?又没有汽车……”



爸爸半信半疑。不,他巴不得真是那样!现实性的判断,则抑制了他的期盼之情。



“依照大树的个性,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会坚决实行。他是个聪明孩子,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他也可以沿路搭车去嘛!办法有的是。”



走,马上就去!妈妈踩着被子站了起来。



“等、等等!这都什么时间了?”



“还等什么?别磨磨蹭蹭了!”



“是不是得给谁一个通知?”



“谁?你要通知谁?警察吗?”妈妈连眼神都变了,“开什么玩笑?!”妈妈喊了起来,唾沫星子乱飞。



“是我们要去找大树啊!警察靠边站吧!”



妈妈声势逼人,把爸爸强拉硬拽起来。在决定重要事项之际,森崎家一般都是遵循着这套程序。



“知、知道了!去看看!友理子呢?”



“我也一起去!”



“那还用问?带友理子一起去嘛!”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妈妈在关键时刻,喉头哽咽地发出了宣言。



四十五分钟之后,森崎家剩下的三个人乘上自家车,从漆黑沉寂的街区出发了。连十五分钟都不到,就更衣准备完毕(妈妈把哥哥的换洗衣服、食物、感冒药、肠胃药等没完没了地往提包里塞,后来被爸爸制止),其他三十分钟都耽搁在确认别墅地点的作业上了。



叔爷的别墅只去过一次,估计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再去,一切事宜都委托律师通过协商做出决定。所以,爸爸已经忘记去年十二月打听并记录别墅地址的纸条放在了哪里。



打电话问问老爷子吧?



那可不行!那就得讲明理由。对吧?老爷子就会向警方通报的。你家跟我们娘家可不一样,他们都对大树太冷淡了。



我家老爷子不会那样——



毫无意义的争论刚要拉开战幕,立刻被友理子插进来阻止了。友理子还记得无论何物都“暂时保存”的妈妈有几个“暂存杂物”的抽斗和空盒,她在盒子里找到了那张纸条。



爸爸和妈妈坐在驾驶席和副驾驶席上。若在往常,全家出行时都是哥哥坐在驾驶席后面座位上,而友理子则坐在副驾驶席后面,这是森崎家的惯例。现在后排座位上却只有友理子自己。不过,膝头那个粉红色小背囊里,还装着那本红皮书呢!



——小姑娘,进展顺利嘛!



友理子把右手伸进背囊中用手掌贴着书皮,它的话语清楚地传了过来。



——在刚才编故事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哥哥真的是一个人藏在那所别墅里了呢!



友理子的话语只需心中意念就可以通过掌心传递到红皮书上。



——那不可能!



红皮书厉声反驳道。



——你可不能半途而废,小姑娘。更重要的问题,是我的伙伴们现如今是否还在那里。



——你说什么呢?这不是说话不算数吗?



——你问问你爸爸,后来是不是他的某个亲属把别墅里的书都处理掉了?



友理子暂且从背囊中收回手来,向驾驶席探出身去。



“爸爸,那所别墅在我们上次去过之后,有没有人清扫或整理过?”



爸爸依然面朝前方,只是转眼看了一下后视镜中友理子的脸。



“这事儿我倒没有听说过啊!”



“那么,房子里也就没有动过,是吗?那里有很多书,对吧?简直就像图书馆一样,那些书也都原样保存着,对吗?”



“我想大概是那样。如果处理了什么东西的话,老爷子或隆司大伯会通知我们的。”



隆司是爸爸的两个哥哥之一,森崎本家的长子。



“那种别墅,不是说不可能找到买家吗?”



妈妈说道。她一只手臂撑在仪表板上,像是要推着汽车帮它跑得更快一些。



“穷乡僻壤的,连路都没有,房子也破破烂烂!”



友理子也记得有这么回事儿。隆司大伯曾经说过,如果那所别墅的位置和品相再好些的话,倒也可以出资翻修一下,让大家都能使用。然而,现状已经是无法收拾,完全成为废宅一座了。



“不过,大伯好像说过,那些书倒是应该找专业书商去看看。”



不管怎么讲,那书可真是多得难以计数。



“大伯说,其中或许有些值钱的书——”



“友理子,你哥哥是不是提到过那座别墅的书啊?”



妈妈真够敏锐!



听到询问,友理子摇了摇头。



“没有啊!不过,那里的书确实太多了!都是叔爷自己搜集的吗?他全都读完了吗?我简直太佩服他了!”



这话不假,千真万确。上次全家去看别墅时,哥哥就在那间图书馆一样的“书房”里不知厌倦地取出各种书籍浏览,还说过——这里简直就像汇聚了全世界的书呢!你瞧瞧,小不点儿友理!这边是英语书,这边大概是法语书。这边是什么语种呢?都是没有见过的文字,这可真像是几百年以前的古书呢!



是啊,妈妈小声地说道。



“大树确实爱书如命哪!”



“咱们上次去过之后,已经快五个月了吧?门锁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爸爸像是刚刚想到,担心地嘀咕着。



“就算是上了门锁,也可以打破窗户跳进去呀!大树一定会这样做!”



妈妈着急了,叫爸爸加快车速。爸爸调整了一下握方向盘的手。



友理子又把手伸进背囊中。



——妈妈完全相信了耶!



——没有办法!做母亲的都会那样想的。



——这都怪我,对吧?



——如果这点儿事你就退缩,以后就会一事无成!倒不如……小姑娘——红皮书说道。



——现在先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根本不困。



——那你告诉我,你对那所别墅的主人你叔爷,有多少了解?



——你还不知道吗?你是我叔爷买的书呀!



——所以,我就想核实一下我和你掌握的信息嘛!回忆一下就行了,不必解释。



友理子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按照红皮书所言,回忆了有关叔爷的情况。



初次听到此事儿,是在去年天气还很炎热的时候。晚饭时,爸爸说出自己还有个叔父。



爸爸的爸爸——友理子的爷爷是个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可如今却说“好像有”,这岂非怪事儿?



“情况非常复杂,所以,老爷子之前对我也保密呢!”



爸爸向妈妈解释道。



据说,爷爷小学四年级到高中二年级之间,曾经有过一个非血缘关系的“弟弟”,是爷爷的父母收养的孩子。



“那是我爸爸的爸爸职场上司的孩子,并不是他亲生的孩子。”



爸爸在全家一起吃饭时提到了这个特定的话题,就对妈妈讲述起来。这个特定话题中,有很多内容连友理子也听不懂。而哥哥无论听懂听不懂,都不会流露在脸上,他似乎根本就不感兴趣,只是自顾自地大口吃饭。其实他在仔细聆听,友理子自然明白这一点。因为,当友理子用询问的眼神暗瞅哥哥时,哥哥总是用眼色告诉她:“你不必懂……如果你一定要弄明白,过后我再告诉你吧!”



“经过了很多周折和争执,他从婴儿时代就被亲戚们踢来踢去,总也没能有个归宿。最后,曾祖父终于接受委托,把他收作了养子。”



据说爷爷的爸爸在这方面是一位“大度能容之人”。有人说是正式认领,有人则说不是。孩子的妈妈呢?说是自己一个人无力养育,就跑掉了。



爸爸妈妈快速地一问一答。



“他年龄有多大?”



“比老爷子小一岁。”



“那,还真是兄弟俩呢!”



“要是相处得好倒还可以。”



遗憾的是,那位养子到了森崎家,还是未能和睦相处。



“还好,头几年过得蛮不错,所以比到别人家强多了。”



“挺可怜的!”



据说爷爷跟那位养子经常干仗。



“我爷爷好歹把他送进了高中,可他很快就辍了学,不久就离开了森崎家。”



他没有履行正式的领养手续,所以不牵扯户籍等问题。只是,此人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是忘恩负义!老爷子郁闷了好长时间,奶奶也很忧伤。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爷爷彻底忘掉了那位养子,长大之后自己也当了父亲,现在又当了祖父。爷爷的爸爸妈妈早已长眠于九泉之下。



那位养子的名字叫水内一郎。



“这种姓氏很少见啊!”



“据说那是他亲生母亲的姓氏。”



这位水内一郎已经去世了。



“就是上个月的事情。那位被指定为遗产代理人的律师,跟老爷子取得了联系。”



水内一郎留下了遗嘱——说是要把遗产的一部分,赠予孩提时代养育过自己的森崎家。



“遗产……他有好多钱吗?”



妈妈瞪大了眼睛,筷子还没从嘴里抽出来。



“据说炒股赚了大钱呢!他摇身一变成了富翁。人生真是难以捉摸呀!他连高中都没有好好读过,也没有亲人,居然能获得那么大的成功!”



水内一郎是独身一人,没有任何亲属,他的遗产,大部分都捐献给了慈善机构或团体。



“老爷子感动不已呢!这个一郎啊!要是老爹老娘都健在的话,该会多么高兴啊!”



“那钱,真能拿到吗?税费怎么办?别搞不好税费还交得更多呢!”



“不要紧!税费全都交给律师处理。据说咱家真能拿到已经说定的那部分遗产呢!”



“不是咱家拿,是老公公拿嘛!”



爸爸没正形儿地笑了笑。



“不过嘛,反正,早晚都是我们兄弟几个的东西。”



这是第一阶段的消息,后续消息隔了大概一个月时间。某天晚上,隆司大伯下班回家时顺路过来。他说,哦,几天不见,你俩又长高了嘛!大树还在努力打棒球吗?隆司大伯详细地说明了情况,但爸爸似乎相当失望。



“这算什么呀!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嘛!”



“老爷子也这么说呢!世上根本没有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



据律师解释,办完各种手续之后再缴纳税费,水内一郎留给森崎家的遗产就只剩下关东北部深山里的旧别墅了。



“虽说是别墅,其实他本人就定居在那里呢!”



“哦,他就死在那儿吗?”



“不是,他死在旅途中,在巴黎。”



在塞纳河边一家古旧书店里,水内一郎死去了。他在山丘般的旧书峡谷中忽然倒下,店主赶过来时他突发心肌梗塞已经气绝身亡。



“他在此之前健康状况就不太好,本人也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连遗嘱都写好了。”



据说他经常去巴黎,还去世界各地旅游呢!



“他有花不完的钱。独身嘛!除了外出旅游,回来后就关在那所别墅里。他不爱与人交往,连朋友熟人都没有,只跟那位律师打交道,而且是在有事要办的时候。他还笑着说,就连一起喝杯酒的机会都没有呢!”



大富翁、不爱与人交往的隐士——律师如此评价。据说,水内本人也是这样评价自己的。



“那,海外旅游就是他唯一的爱好了吧?”



“不不,旅游只是手段而已,书籍才是目的。书籍!而且都是古旧书籍。”



周游世界,走访古旧书店,找到中意的图书就挨个儿买,价格不是问题(隆司伯父此时采用了挥金如土这个词语),他连续不断地买书。



“为了收藏书籍,他除了居住的别墅还有三处房产。那些可是没有留给老爷子啊!”



别墅里的书堆积如山。



“他格外看重的书籍都收集在那里。”



总之,先得过去看看情况——隆司伯父说道。



“老爷子完全没了兴趣,甚至觉得这事儿太过麻烦。他叫我全权处理,真是没办法。”



“真不好意思,哥哥!”



“要是那所旧别墅收拾收拾还能用,我们大家共同拥有,也是可以的嘛!放暑假可以去那儿聚会,吃烧烤。”



妈妈插了几句嘴:“既然是富翁,或许还有不少好家具呢!帮我看看吧,哥哥!”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就这样,隆司伯父又联系过几次,可每次的消息都让人兴致大减。那座别墅岂止是破败不堪,简直让人诧异——它居然还能支撑住。说到家具,也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玩意儿,房间里到处是垃圾。主人好像连一个帮工都未曾雇用,也不知吃饭问题是如何解决的。拧开厨房的水龙头,汩汩流出混着红铁锈的液体。



那些书怎么样了呢?书确实多得堆积如山。一楼里面那个最大的房间,就是图书室,整个墙面都是固定书架,上面塞满了书。书架里塞不下的,就堆在地板上。



“我只粗略地看了一下,好像都是外语书籍。那些书到底能值多少钱,外行人恐怕估算不来。”



或许会有值钱的?——确实,当时这么说来着。



“还是得找个书商过来看看才行。可是,那个地方也太难走了!根本不是什么别墅区,也就是在深山老林里孤零零盖了一座屋子,周围什么都没有。道路也是走到半截就成了私家小路,没人收拾。我们又出来找到家庭用品商店,买了几把镰刀和柴刀才摸了进去,简直把我们累惨了!”



既然这样,倘若冒冒失失找来书商过去,还不知得花多少佣金呢!爸爸苦笑着说道。



在那种地方,那种房子里,在无数的古旧书堆中,水内一郎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呢?他在想些什么呢?难道他不感到寂寞吗?最先说出这话的是哥哥。



“咱家人也去看看嘛!”



他开始频繁地央求爸爸,妈妈表示赞同。



“孩子他大伯和婶子都是淡泊之人,也不会有什么欲望,就算有什么好东西也可能未曾看到。我也想去看看呢!你不想亲眼看看吗?”



“可是,阿勇哥哥他们也去看了,不也都目瞪口呆地回来了吗?”



阿勇是爸爸的二哥,他跟第一个妻子离了婚,跟第二个妻子还没有孩子。他两口子都有工作,在兄弟当中是最最富裕的,爸爸妈妈都认可这一点,但就是花钱大手大脚了一点儿。



“阿勇他们虽然有些眼力,但说到底不过是时尚派。他们喜欢的是奢华玩意儿,古董和古旧家具连看都不看。”



在做出重要决策时,妈妈的意见总是被优先采纳,所以遵照这项铁的法则做出了决定,十二月初,友理子全家便去那所问题别墅参观——探险。



那一天,虽说走路已不再需要斧头,镰刀还是必不可少。想到这里,友理子突然醒过神来。



“那条路还能走吗?”她问坐在前排的爸爸妈妈,“要是又长满了杂草,怎么办?”



“上次去时跟伯父借的镰刀放在后备箱里了。”爸爸答道。



“多亏你想到,友理子。”



“大树已把草割了,没问题的!”



妈妈快速地叨咕着,不知何故爸爸没有应声。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一路上几乎没有车辆,他们时而超越大卡车,时而被大卡车超越。有一辆大卡车侧面厢板涂抹着各种各样的鱼类图画,跟友理子他们的车并排行驶了一会儿就从前面的坡道开了下去。



红皮书开始发话。



——听起来,我的伙伴们还原封不动地留在别墅里呢!



——嗯,太好了!



——刚才说到的隆司,我也记得呢!他进过那个房间,夫人跟他一起,但是没有孩子。



这是指友理子的堂兄堂姐。



——他们比我和哥哥年龄都大,很少再跟父母一起出行。



其实,哥哥也一样,自从上了初中之后,一提到“全家出行”他就没有好脸色,有时会找个借口躲开,有时感觉就像是勉强应酬。可是,跟棒球队伙伴或同学们一道出行,他却表现得特别踊跃。



“哎,孩子他爸,”妈妈仍用那种急切的语气询问,



“那所别墅最后怎么样了?孩子他爷爷接手了吗?”



“可能接手了吧!”



“办过正式手续了吗?”



“我想是的。”



“那,如果大树真的在那里,就不会触犯法律——犯下非法侵入罪了。那是他爷爷的别墅嘛!”



妈妈快嘴快舌地下了结论,便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爸爸似乎想补充一句,但欲言又止,只顾专心地驾驶。



真是不可思议。红皮书说道。



——小姑娘的家人似乎并不了解那个遗留别墅的人,对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亲近感。



——是呀!我们本来就不了解那个人嘛!



——可是,不还是称呼叔父和叔爷吗?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友理子也思索了一下。



——那可能是因为水内或一郎不太好叫出口,这样反倒能营造亲近的氛围。



——是那样吗?



——嗯。爷爷就是直呼其名,而且说他们曾经是一家兄弟,所以我们也就那样称呼了。



其实爷爷也曾说过,他已是作古之人,把他当作亲属对待也算是最起码的祭奠。奶奶又开始操心了,她说,那每年的忌日怎么办?就在咱家办吗?



忌日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那个人啊,确实太孤独了!



——你是说我叔爷吗?



——嗯。自从我去了那所别墅,虽然只过了三年,但我立刻明白他是个孤独的人。



但有人说他并不寂寞。



——孤独却不寂寞吗?



回应尚未传来,友理子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你说过“英雄”也和你一起待在那所别墅,对吗?这就是说,“英雄”也跟你一样是书吗?



红皮书轻声回答——是啊!



友理子把手使劲摁在书上才能“听”清楚。)一它是我叔爷买来的“书”,对吗?



——嗯,从哪里买来的我不知道,但伙伴是谁,应该知道的吧?)一那为什么叔爷平安无事呢?他为什么没被“英雄”附体呢?



汽车驶下高速公路,进入了路灯和广告灯箱辉映下的街区。此时还难以判明夜空,但是,应该能够看到周围高高低低的山丘。爸爸汽车导航画面上显示的大型建筑标志,已变得寥若晨星。



——这个问题太难解释了!



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



——“英雄”的主体并不在这个“圈子”里,它已被牢牢地封禁在另一个地方了。



一辆警车从岔道转弯过来,与友理子他们擦肩而过,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交警向后挺着脖子观望着这边车内。爸爸顺畅的驾驶动作毫无动摇,妈妈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警车的存在。友理子从后视镜中看到,妈妈紧盯前方的笔直目光中有一种令人畏惧的神情。在那双眼眸中,一定映照着遥远前方山中的那座别墅。说不定,妈妈已看到昏暗房间的某个角落亮着一盏手电筒或蜡烛光,好像是哥哥裹着旧毛毯在瑟瑟发抖。



——可是,“英雄”具备了其他书本所没有的功力!



而且,在小姑娘居住的这个“圈子”里,还流传着几册可以传授那种功力的抄本。它们虽然不是“英雄”本身,却可以算作“英雄”的一部分,或是具有影响力的“书”。



森崎大树在水内一郎别墅里遭遇的就是这种抄本之一。



充满玄幻色彩的故事!听过之后,却无法再置若罔闻。



——尽管“英雄”的主体已被封禁,但那抄本还在流传,那般封禁岂不毫无意义了吗?



对于特爱较真的小学五年级学生的追问,红皮书毫不畏惧。



——没有的事儿!如果放任自流的话,抄本毫无疑问会在所有的“圈子”里流传,且会毫无节制地蔓延。如今,之所以仅剩下寥寥几册,就是因为“无名之地”把“英雄”的主体封禁起来了。



“无名之地”!



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这是怎么回事儿?友理子掌下运力刚要深究下去,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放在膝头上的背囊滑落了。



汽车驶入了尚未铺装的砂石路,爸爸在驾驶席上全力以赴,妈妈更加使劲地撑住了仪表板。



“快到了吧?爬上这个坡道……对吧?”



“只有一条路嘛!”



友理子一边保持平衡不从座椅上滑下去,一边艰难地捡起了背囊。



车窗外笼罩着漆黑的夜幕,两道灯柱在夜幕中上下跳动。这样一来,浮现在灯光中的树林也随之摇曳枝条、扭动着根茎舞动起来。在这种时候是谁把光亮带进大山里来?在这种时候是什么人踏人树林还得开灯?刷拉刷拉,嘁嚓嘁嚓,树林里发出了一阵骚动。友理子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挺直了脖颈。



陡然之间,别墅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刚才还不见踪迹,现在猛然闪现,就像沉睡的动物被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惊醒,突如其来地进入视野。



夜空漆黑,山间昏暗,树林幽暗,别墅则显现得更加暗郁。友理子想,那是因为黑暗被幽禁在了里面?天空、大山和树林都是自由的,但别墅里面的黑暗却被幽禁了。就因为无法脱离幽禁,它们才折叠、重合并高度凝缩了起来。



在幽暗的压迫下,叔爷遗留的别墅似乎比初次来访时倾斜得更加厉害。



汽车停了下来,爸爸关掉了发动机。



“友理子,下车啦!”



不知何故,友理子像要穿上防弹背心似的紧紧抱住了背囊。



为了靠近别墅的门厅,爸爸不得不动用割草镰刀。杂草疯长,格外茂盛,且没有芟过的痕迹。



这段距离比刚才短得多,坡度却更加陡峻,所以汽车开不上去。上次全家来访时,友理子刚上坡就摔了一跤。就在摔倒的同时,她发现了曾经铺路的痕迹,富有光泽的整洁路石残片散落在草丛之中。



那是哥哥在扶起友理子时发现的,他当时什么话都没说。在清楚地看到别墅内外全都荒芜凋敝时,他才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爸爸妈妈。



“水内先生过去是大富翁,现在可能已穷困潦倒了吧?”



爸爸妈妈也去看了看路石残片,面面相觑。



“维持这座房子也挺不容易的吧?”



“既然不容易,还不如把那些书卖了去呢!”



他能跑到巴黎去寻购古旧书籍,却不能维修日渐破朽的别墅!



大树、大树!妈妈在爸爸身前身后一手拨开草丛,另一只手舞动着大型电筒放声呼喊。



哎,太危险了!当心割到你的手!你退后!



妈妈充耳不闻爸爸的劝告。



别墅的窗口看不到灯光,妈妈呼唤多次也没什么反应。友理子看到,妈妈眼眸深处幽光闪烁,像是在寻求那并不存在的灯光。妈妈的目光十分强烈,令人感到仿佛会在窗玻璃上反光。



千呼万唤,别墅里没有应答。



门厅有门锁,但并没有锁住。在门把手的上方和门板与门框之间,钉着浅绿色的金属片并挂着提包形状的锁头。崭新的锁具,像刚刚用魔术变出来似的,锃光瓦亮。



这是谁干的?律师?隆司伯父?妈妈尖声逼问。



爸爸回敬说:“我怎么知道?”



“美子,镇静点儿!”



爸爸直呼妈妈的名字,并抓住妈妈的肩头用力摇晃了几下。



妈妈的眼神游移恍惚,双眸深处的幽光消失了,抓着电筒的手臂耷拉下来。



最后是打破了一层门旁的窗玻璃,然后拉开窗户并从那里进入了房内。爸爸在从破口伸进手去扳开月牙窗锁时,手腕被割破了一道小口子。



翻越窗口是身材小巧的友理子最擅长的。进入房内,她闻到了一股灰尘气味,黑暗沉重地压迫下来。友理子接连不断地打喷嚏,以至于不得不用背囊紧紧地捂住面孔。



“大树!大树!”



爸爸和妈妈用电筒照亮各处,呼唤着,寻找着。



透过背囊的薄布料,红皮书的窃窃私语传递到友理子鼻尖上。



——小姑娘,去图书室!



友理子手握的笔形电筒,是某次购物时的赠品,她不得不伸出脚尖一步步探着地板前行并时刻注意避免摔倒。幸亏没有脱掉鞋子,地板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黑暗中看不清楚就踩着它们走了过去。途中,她取出红皮书单手紧紧抱在胸前,又把背囊扔在了脚边。



——穿过走廊,向右转!



原来的模糊记忆逐渐清晰起来,友理子也弄清了房间的布局关系。那间格外宽敞的房间就是图书室。对了,打开这扇门。



门把手顺滑地转动,门扇朝外拉开,带起一股轻风拂动了友理子的额发。



室内本应漆黑一团,可电筒照亮处之外的部位,也还能看到一排排书脊。



它们在发光!放在这里的书本发出星辰般的微光,闪闪烁烁。它们的色调具有微妙的差异,有白色、黄色、蓝色、金黄色、紫色……



抱在胸前的红皮书也泛出微弱的光亮,映照在友理子脸庞上。



“阿久!”



“哦,是阿久啊!”



“你回来啦,阿久!”



呼唤声此起彼伏,从天花板上传来。友理子惊讶地后退一步,脚下又发出一声呼唤。



“阿久,你回来得好啊!”



友理子慌不择路地拔脚就逃,这时抱在胸前的红皮书更亮了一些,发出温暖的光亮。



“不要紧!小姑娘,你别怕,它们都是我的伙伴。”



这里的书本全都会说话吗?



漆黑的图书室里,周围堆放着难以计数的书籍,交替放出微弱的光亮,友理子简直像天象穹顶下唯一的观者。



“阿久,这孩子是谁?”



“你怎么把一个小孩儿带回来了?”



为什么我没有触摸其他的书,耳旁就能听到它们的喃喃细语呢?



“因为,这里是我们书本布设的界域啊。小姑娘!”



红皮书用温柔的嗓音告诉友理子。



“所以不用把我拼命抱紧也可以交谈。小姑娘,你累得够呛吧?在那儿坐一会儿!你的辛苦没有白费。”



友理子吓得魂飞魄散,一时无法动弹。书本们都噤口不语,只是静静地眨着眼睛,好像在等待友理子镇静下来。微光之中,她看到右脚前方有一个小小的梯凳,可用来探取高处的书籍。



这是个三层的梯凳,最上层和第二层也放着书。友理子坐在第一层,挺直腰板以免碰到那些书本。



红皮书仍然放在膝头上。



“这孩子的父母也一起来了。请哪位念一下咒语吧!”



红皮书向伙伴们招呼道。



于是,房门近旁的书架上传来了歌唱般的优美声音。只有一个小节,轻声吟唱而已。



别墅中没有了爸爸妈妈四处搜寻哥哥的响动,呼唤大树的喊声也消失了。



友理子跳了起来:“你们干什么了?你们对我爸爸妈妈做什么了吧?”



友理子扔掉书刚要跑出图书室,房门在眼前啪嗒地关上了。



“不要紧的,小姑娘。”



不知道把它掉在哪里了,红皮书话语中带着笑意。



“只是让他们休息一下,睡着了。你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心,对吗?”



友理子抓住了门把手,扭不动,只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门板一动不动。



“真的?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啊,是真的嘛!”



“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本领?”



“书本具备了将人导入睡眠的功力。小姑娘不也是经常打开书页就睡着了吗?”



没错儿!确实有过坐在书桌前打开课本或参考书就打盹儿的情况。



“要是有趣儿的书,我是不会打盹儿的。”



友理子撅着嘴表示不满,但似乎没有多大的说服力。



“阿久啊,这孩子是谁啊?”



友理子的背后,天花板附近传来了询问声。



“她是把《英雄见闻录》拿出去的那个男孩的妹妹。”红皮书答道。



可以分得很清楚,书本们的声线好像都不相同,跟人类一样。



友理子小心翼翼地返回刚才那个梯凳旁边。红皮书扔到哪里了?茫茫星海之中太难寻觅。



“小姑娘,你把电筒灭掉吧!那种光线太刺眼了。”



既来之则安之,顶撞也没多大意思,友理子顺从地照办了。同时,她深呼吸了一下,灰尘钻进鼻孔,她又打了个喷嚏。



这下,她踩到了地板上的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包袱皮样的深灰色布头。为避免再度踩到,她捡起布头想放在旁边,手感却仿佛天鹅绒一般,还具有甸甸的质感。



“阿久啊!你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友理子的周围,书本们开始交谈了。



“我知道。这孩子的哥哥接触了《英雄见闻录》,他叫大树。大树是一个‘真器’,所以被附了体。”



太遗憾啦!红皮书的语调很沉重。



“我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可是力不从心啊!”



真的很抱歉——在红皮书道歉时,友理子终于找到它的红色闪光,它掉在了梯凳的那一边。



“你的名字叫阿久吗?”



友理子的耳中传来了回答:



“嗯。这是我真名的缩略语。”



阿久解释说,自己是公元前三千年编纂的辞典。



“当然啦,那时候我可不是这个样子。因为在那个时代,这个‘匿子’里还没有皮革装订的书籍呢!”



这就是说,书中内容相当古老!



“那,你是哪一国的辞典?”



“巴比伦国。”



它说自己是初学者使用的咒语辞典。初学者与咒语这两个词如此组合真有些滑稽,友理子忍俊不禁。



“太奇怪了!这简直像是童话故事。”



红皮书——阿久没有跟着一起笑。友理子的笑声被书本们静默的闪烁吸收殆尽。



“阿久啊,那个叫大树的男孩并不是一个‘真器’,而是‘最后的真器’。”



“什么!?”



阿久发出友理子从未听到过的惨叫声。



书本们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



“大树那孩子不只是被附体了。”



“他成了‘召唤者’!”



“越狱了!”



“发生了越狱事件!”



“‘无名之地’敲起了一响钟声!”



“‘英雄’被解放了!”



“封禁被解除了!”



书本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友理子感到像是被抛进了百鸟群当中。喃喃细语的百鸟群,它们像群星般闪烁着,一齐喃喃细语。



友理子头晕目眩,特别难受,强烈的反胃感觉。她紧紧地闭上眼睛,想用手捂住耳朵。



“这个世界的末日到了!”



此话一出,书本们都沉默了。



此话穿过手指缝隙,冷酷无情地回响在友理子耳边。



这个世界的末日!



抬头一看,塞满宽敞图书室的书本们像水底宝石般熠熠生辉。友理子一个人沐浴在宝石之光中。



“怎么会是这样?”



这个声音很熟悉!友理子伸展双臂向梯凳那边奔去,然后把阿久捡了起来。



“喂,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这些家伙们都说了些什么?你说清楚!让我也明白。告诉我!”



友理子抓住阿久甩来甩去,书页哗啦哗啦乱响。她翻开中间的书页把脸贴近,书页上排列着符号似的文字。



“小姑娘,小姑娘!”阿久好像被甩得晕头转向了,声音有些颤抖,“你镇静点儿!你把我摔坏了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倒不如跟大家说说,你哥哥做了什么事情。”



“你先给我解释清楚!”



《英雄见闻录》是什么?“无名之地”是哪个地方?哪个国家?



“《英雄见闻录》是记录‘英雄’的抄本之一,就是你哥哥从这儿连我一起拿走的那本书的名称。你哥哥像是误解了,以为阅读那本书需要用我呢!”



据说,《英雄见闻录》里面的文字和阿久里面的文字乍一看感觉颇相似,不过仅只相似而已,它们的构思、历史以及编纂的民族与国家全都相去甚远。



“即便如此,你哥哥能看出我是辞典,已经是冰雪聪明了。”



他拿走书时,恐怕并不打算独自解读。



“他是不是还想拿给学校的老师看呢?他可能会说,老师,我找到一本稀罕的奇书!”



“不,阿久啊,你说错了。”



友理子背后有个沉重的声音在主张不同意见。



“在触摸到《英雄见闻录》的一瞬之间,那孩子就已经被玷污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当初就不会要我了。那孩子,当时确实只是对手中的旧书产生了兴趣而已,因为在选择我之前,他还翻阅过其他好多书,并在文字上进行了对比。大家还都记得吧?”



“‘真器’只能是‘真器’!”另一个声音冷淡地甩出此话。



“你不要这样说话。大树是这位小姑娘的哥哥。”阿久十分悲哀。



友理子听不太懂说话内容,但她能够感觉到阿久在呵护自己。



“我的哥哥……”



她抬起头来面对屋内所有的书本说道。她知道书本们都在注视着这边,她感觉到了。



“他在学校把同学……”



友理子讲了森崎大树的事情。大树是个什么样的哥哥,在家里是什么样子,他在学校出事时,友理子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被老师送回家时妈妈失声痛哭。今晚来这里时,爸爸妈妈又谈论了什么……她没了条理,乱了顺序。



即便如此,书本们还是聚精会神地倾听。



“我哥绝不是那种跟同学吵架就动刀子的人!”



这回轮到友理子为哥哥辩护了。



“阿久告诉我说,我哥哥是被坏书附体了。那是我哥从这里拿走的书——《英雄见闻录》吗。那是一本坏书,对吗?他缠附在人身上教人干坏事,对吗?它就是你们说的‘英雄’,对吗?我哥哥就是因为那家伙,而违心地干了坏事!”



我看见过“英雄”。虽然没有看清脸面,但是看见了他的身影,看见了古怪的尖顶王冠和破烂的披风。哥哥就在他面前把头蹭在了地板上。



“‘英雄’矗立在哥哥面前,挺着胸,昂着头,哥哥被他欺骗了,肯定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哥哥绝对、绝对不会做出那种残忍的事情!”



友理子气喘吁吁,话语也断断续续,想诉说的话、想倾吐的事还有很多。



“这孩子想找她失踪的哥哥,想去救他。”阿久补充说,“我们想办法帮助他们吧!”



那些书闪烁的频率愈发快速,色彩时浓时淡。



“我说过这办不到,太鲁莽,但当时还不了解情况嘛!”



不知道发生了越狱事件!不知道森崎大树变成了“召唤者”!



“可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必须有人去追捕‘英雄’。这小姑娘莫非具备了这样的资格?”



书本以沉默回答了阿久的提问,它们只是反复地闪烁着微光。



隔了相当长的时间,大家缄口不语。等到友理子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对面墙边书架的最高处传来了沉重的说话声。



“若是单论资格,你说得倒也没错儿!可让这么个孩子经历更大的艰险,阿久啊,你认为这样做正确吗?”



说话的是一本闪烁着深色绿光的书。它一开口,其他书就屏气吞声减弱了亮度,所以友理子很容易找到它。



“没有什么正确不正确的问题!”阿久用强烈的口吻反驳道,“这孩子希望去寻找自己的哥哥!”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这条路途上会遭遇怎样的艰险。”



“小姑娘是不怕艰险的,对吧?”阿久向友理子求援,“无论遭遇何等艰险,都比回到过去的生活强得多。对吧?”



小姑娘说了,去学校就会因哥哥而受人欺侮——阿久继续说道,“所以她决定去寻找哥哥,就是这么个事情嘛!”



友理子确实对阿久这样说过,然而尚未弄清状况就被要求,“无论经历何等艰险”,她的决心难免会有些迟疑或动摇。或许,要根据“何等”的程度来做出判断。



“寻找我哥哥有那么艰难吗?”



“嗨嗨,怎么?你要打退堂鼓吗?”阿久觉察到友理子的畏缩情绪,“你不是下定决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