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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犬人毛野的死期(1 / 2)



「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浜路被身旁的信乃戳戳脑袋,她一面眨着眼睛,一面抬起脸来:



「……好痛!」



「你发什么呆?」



「没有,我有在听。」



浜路露出带着不安与不快的独特表情,一面走路,一面缓缓点头。



不知她在留意什么?只见她不时回头望着一片漆黑的背后,竖耳聆听……



「原来如此,我在那间破屋子发现你和亲兵卫时,你们一起大叫『伏之森』相视而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



「不过,先别说这个。」



「怎么了?」



他们一直保持一个人的距离行走。若是靠得太近,野兽与猎师的血便会开始骚动;但若离得太远,又会被黑暗吞没,看不见对方。



这种感觉是什么?浜路悄悄地歪着脑袋。这就是人兽之间的距离吗?



她轻轻回过头:



「从刚才开始……」



「嗯。」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虽然没有脚步声,却有些微的振动。」



「有人跟踪?」



信乃停下脚步,眯起细长的眼睛。



他的红色舞台妆溶化一半,脸上的图样看来仿佛目流血泪,引人悲伤。嘴唇也是冰冷的红色,令人联想到白鹤的白净长颈上,有个清清楚楚的牡丹花印。



信乃竖起紊乱发丝之后的白耳朵。



野兽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嗯。」



「啊,你不要紧吧?」



信乃的身体突然歪斜,浜路连忙伸手扶他。



或许是因为失血头昏之故,信乃在浜路的搀扶之下,夸张地踉跄几步,靠在墙上。



浜路一脸担心地望着他,随即慌慌张张地说道:



「我、我可不是在担心你。难得到手的猎物若是死在这种地方,你这么重,凭我的力气哪有办法抬你到地面?喂,你可要努力靠着自己的双脚走到江户城喔,伏。」



「哼。到了江户城,我就咬断你的咽喉,把你生吞活剥,再逃到夜晚的彼方,消失无踪。」



「你负伤在身,办得到吗?」



信乃一面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面回头:



「脚步声吗……嗯,我没听见。」



「是吗?那就是我多心了。」



一人一伏再度慢慢迈开步伐。



浜路斜眼看着信乃,她的眼神没有丝毫松懈,一有状况,马上就会从背上的布囊拔出猎枪来,显然是猎师的眼神。



也不知信乃是否察觉浜路的样子,只见他怀念地歪着薄唇:



「至于后来……」



「后来?喔,你们采访伏之森之后?」



「对。我们回到江户。自从官府四处立下告示牌,不过短短几天,贫困浪人、剑客、酒肉和尚……花花江户到处都是这些半途出家的赏金猎人,好几只被人看过牡丹印记的伏都被杀了,尸体搁在草蓆示众。我、毛野和冻鹤倒还不在乎,但是现八人面广……」



「喔,里头有很多他认识的伏?」



「对,所以他大受打击。他眼看伏一只只丧命,心里难过,便夜夜大闹街头。根据现八所言,他一拔出村雨丸,刀便不受控制,在他手中乱动。他虽想制住刀,不知不觉便把身旁的武士一个接一个砍死了。」



「唔,这么说来,得到村雨丸返回江户的现八正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镰鼬伏?」



「对。后来现八便说江户危险,待不得了。的确,倘若毛野和雏衣当时没逃离大商家,早就被掌柜杀了。届时他们的尸体便会被放在草蓆上,供路人指指点点:你瞧,那就是伏。怎么?原来也有母的?现八说得一点也不错。」



「所以现八就逃到京都了?」



浜路如此说道,信乃睁大眼睛,望着她的侧脸:



「原来如此,你那时在破屋子里偷听我和亲兵卫说话?」



「嗯。」



「没错,现八收拾行李,小心翼翼带着刀,启程前往人生地不熟的京都。他懂医术,不愁没饭吃,哪个地方没有见不得光的伤患?寿命几时会尽,不得而知,但是无论身在何处,总有活下去的办法。这就是伏。」



「但你却留在江户。毛野和冻鹤等人最后也……」



「是啊。我的个性适合当戏子。冻鹤她们回到妓院,照顾亲兵卫的工作,便由我代替现八接手。不过这也只到昨天为止,冻鹤、叶、花死在你的手下,已经不在人世。而毛野也……」



「也死了。」



「是啊。说来难以置信,回到江户以后,我们就疏远了。毛野不敢去原来的赌场,怕里头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便改到其他赌场。我常听见他的风声,说是有个年轻人好赌成性,活像被鬼附身。雏衣死了以后,毛野便镇日沉迷赌场,越玩越凶,越赌越大,从夏天一路赌到秋天……不过到了冬天,他却像生命之火将尽,变得安分许多。说归说,他并未因此减少赌注,依然为赌而赌。输光便闯进人家店里,杀了碰巧走出内堂的无辜老板娘。身上溅满老板娘的血,又踩到地上的血滑脚,弄得一身又油又黏。当他抱着金币跑出店门时,就被官差逮捕了。有人说毛野被绑起来时,已经不会说人话,变得和狗一样不住嗷嗷尖叫。我没看见,不知是真是假。还有人说他就像迷路的孩子呼喊爹娘,一直叫着日本桥大商家的掌柜名字。他临死之前,都没有叫出被他视若兄长的我、他最爱的雏衣,还有咱们的爹娘伏姬及八房的名字。」



「你很寂寞吗?」



浜路小声问道,声音听来有点担心。



「不……这才是伏。」



信乃摇了摇头。



紊乱的黑发大大地摇晃。



「毛野正是伏中之伏。他的死状够惨了吧?」



「他死时的表情好可怕。我刚来江户的那一夜,看过毛野的首级。」



「……我也看过。」



信乃不再谈论毛野。



地下道连绵不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回响。浜路时而转头眺望背后,歪了歪脑袋之后,便又继续迈步。



啪哒,啪哒……



天花板渗进地下水,两人的肩头、胸口及背上渐渐湿润起来。



地面积着雪。



地上应该也和地下一样,都是寒意刺骨的夜晚。



「不过……」



信乃喃喃说道:



「无论你们这些赏金猎人再怎么猎伏,伏都不会从世上消失。伏的寿命虽然不长,但会不断繁衍、不断滋生。」



「是啊。」



浜路点头,表情逐渐从女孩变回猎师。她从容无惧地笑道:



「所以猎起来才有意思。这可是迷糊闯入江户的小猎师搏命演出的猎伏记。」



「哼。」



「干嘛?」



「一旦出生为伏,不知何故,便无法融入世俗。别说我们压根儿无法爱人。就算爱上了,也无心无力去保护所爱。大多数的伏无法遵守世间的秩序,个个好吃懒做。」



浜路微微红了脸,像是要驱散红晕似地大声说道:



「而且不辨是非。毛野虽然可怜,却是杀人凶手。」



信乃乖乖地点了点头:



「嗯。根据泷沢冥土的赝作所书,我们过去的祖先里见义实公是个为人正直的城主。他期待被诅咒的女儿能够『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夫,驯伏于世间』才替她起名为伏。但伏姬却在义贼玉梓的诅咒之下,于神秘森林之中与白犬结为夫妇,生下我们。诞生于世的我们成了人人惧怕的伏,在花花江户中四处受人追捕,个个都是无法驯伏于国家,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世间的孩子,而且寿命极短。」



「嗯。」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以这副天生的面貌活下去。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夜夜寂寞地独自饮泣。」



「而我的工作就是狩猎你们这些伏。」



「啐。你一个女孩子,却只会说这句话。不过就我看来,你对我……哎呀?」



信乃停下脚步。



他动了动耳朵,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啪喳……啪喳……水声冷冷响着,声音彼端隐约传来一阵钝重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拨开黑夜逐渐靠近。



信乃瞄了浜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