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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 / 2)



我着手撰写要交给岳父的报告书。将截至目前查明的事实,及悬而未解之谜写下来,也能整理思绪。



我硬要自己整理好心情。



收下那笔「赔偿金」吧。这是人质伙伴一起决定的事,我并不后悔。但是,将来那笔钱由于某些原因曝光的危险性并非零。



我应该辞去今多财团的工作,不能再继续添麻烦。得请岳父收下辞呈。



不知幸或不幸,岳父突然前往美国。即使约定的两星期已过,我仍无法见到岳父。据说是去参加财经人士的跨国高峰会议,原本是大舅子要出席,但行程配合不上,请岳父代为出马。



我告诉妻子原委,菜穗子没太惊讶,也不反对。



「我明白你的心情。」她说。



很抱歉,我向妻子行礼。



「原本应该先跟你商量再写辞呈,顺序顚倒。」



「那无所谓,没关系。」



没关系,妻子这阵子常说这句话。我为中途离开桃子的文化祭道歉时,她也这么说。没关系,



不用在意,别放在心上。



然后,她冒出那时候没说的话:「我早习惯被你抛下。」



听起来像玩笑话,语气却很认真。



「不要习惯啦。」



「是是是,侦探先生。」妻子笑道。「如果辞掉公司,你工作怎么办?就算父亲和哥哥同意你辞职,对于你上就业服务中心,应该不会有好脸色。」



「可是,一般都会去就业服务站看看啊。」



「你的身分不一般,不觉得吗?」



妻子笔直注视着我。



「也是。」



妻子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抱歉,我不该这样说。」



「你没说错啊。」



「不,不一般的是我,而不是你。」



我从未和菜穗子谈过这样的事,顿时一阵惊慌。



「你果然生气了?这也难怪。」



妻子没回答,问起另一件事。



「你拿到的钱,还有寄放在你那里的园田小姐的钱,决定怎么处理了吗?」



我点点头。「我尚未告诉总编,不过就算告诉她,她也会说『交给你,帮我处理』吧。」



「我想匿名捐给从事社会活动的团体。」



「不是捐给日商自救会?」



「这我也想过,但我认为不必拘泥于日商。」



我觉得这样做,比较容易把钱当成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被抓来当人质的赔偿金。



「司机小姐会怎么做?你问过她吗?」



我没问,但柴野司机主动告诉我。



「如同你的提议,柴野小姐会捐给日商自救会。她说那种自救会,应该也需要活动资金。」



「全额捐出?」



「应该是。」



「我倒觉得可以多少留一点给自己用。如果大家都捐出去,那两个年轻人就太可怜了。」



「我不会再对他们说什么。就算他们问我钱怎么用,我也不会告诉他们。」



这样啊——妻子点点头,露出微笑。是我多心吗?总觉得那是勉强挤出的笑。



「我不会去就业服务站的。我会拜托以前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挤进哪家出版社或编辑公司。终究我还是喜欢编辑工作。」



所以,要离开集团广报室,我相当难过。《蓝天》是很棒的社内报。



「如果你离开,园田小姐会顿失依靠吧。」



「她一定会骂我不负责任。」



「是因为寂寞才会骂你,『你要我把一个人抛下吗?』」



我注视着妻子。「抛下」这个字眼,今天已是第二次登场。这是符合我和妻子关系的形容,但并不适用于我和园田瑛子的关系。



「园田小姐没那么依赖我。」



「有的,只是你没发现。」



妻子说完笑了。看起来又像勉强的笑。



「对不起,我好像在找你碴。」



然后,她不自然地转移话题:「间野小姐最近好吗?」



「嗯,她很好。」



「听说她持续参加研修,以便随时能回去当美容师。我主动提议,请她来我们家做居家美容,我给她当练习台,却被她拒绝说绝对不行。」



——等我回归第一线,再让夫人看看我最巅峰的技术。



「真像间野小姐会说的话。」



「我真是爱管闲事。」



这是指她自愿当美容练习台的事,还是指把间野小姐挖角到集团广报室?我听不出来。



「间野小姐每天都神采奕奕。」



「那就好。」



妻子起身,像是结束谈话,我追上去说:



「我私自决定要辞职这种大事,真的对不起。」



「讨厌啦,一直赔罪个没完,好不像你。既然你这么深切反省,一瓶『拉图酒庄』就放过你。」



「乐意之至。」我一口答应。







我造访播磨屋,社长不在,是常务在看店。在这个季节,常务兀自汗流浃背,全秃的头都发光了。



「这家伙好强啊。」老板努努下巴,示意手边的笔电。「电脑喜欢下将棋吗?」



我们闲聊一会儿,我拜托他如果有关于日商的新情报,随时告诉我。我也造访蓝色申报会会长开的电器行,拜托一样的事。老板有些惊讶地问:还有什么好査的吗?



透过网路上的交谈,感觉还有几个人可以碰面深谈。除此之外,只能等待消息进来。关于「御厨」,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我灵机一动,打电话给朋友。他是我在两年前的事件中认识的年轻记者,但这么称呼,他会非常不开心。要是叫他社会学家,他会更不爽。他中意的是「评论家」。



他虽然忙碌,但最近也才刚出一本书。内容是浅白解说日本面临超少子高龄化社会,今后该采取何种经济政策。



「好久不见,步步为营、安全第一的杉村先生。」



会这么奚落我的,只有这位秋山省吾。



「久疏问候。我看到您十分活跃,又推出畅销书。」



「你一定不晓得这几年的畅销排行榜水准有多低吧?」



「现在方便聊多久?」



「十分钟整。」



我隐去真名,说明小羽雅次郎与神秘经营顾问的事。由于受到「御厨」这名军师的影响,日商改变路线,投入诈骗行销。这是我的假设,没有佐证。况且,一名企业领袖,可能像这样受到外界人士影响吗?事到如今,我又有些不确定,但我想听听秋山的意见。



「有啊。」他当下回答。「还有高层受到一些怪人影响,砸钱研究超能力,或寻找幽浮的例子。」



他采访过类似的对象。据说是一家规模虽小,但拥有杰出技术的老字号机械零件厂的老板,被自称发明永动机的科学家迷惑,最后毁掉公司。



「很可笑的例子,机械厂商的大老板,居然连能量保存原则都不懂。」



融资诈骗的话,更是多不胜数,他继续道。



「虽然年代有点久远,不过像M资金诈骗案就非常有名。因为有一堆大企业上当,还被写成小说。」



「这种情况,欺骗老板的人,能隐瞒真实身分到最后吗?」



「你是指,不被警察机关抓到?」



不知为何,他喜欢讲「警察机关」。



「这是当然。不过比方说,甚至不会接触到老板身边的亲信,如果是老鼠会或恶质行销,就是连一般会员都不知道有这号人物,像这样隐身到底。」



秋山思索片刻。「很有可能。通常,聪明的诈欺师想蒙骗的组织愈大,愈不会一次与多人周旋。他们会集中针对要害。杉村先生,你问的例子,确实是诈骗行销吗?」



「是的,警方已查获,首脑和干部都被逮捕,但疑似军师的人物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秋山像在打键盘,停顿一会儿才开口:「你说的是日商新天地协会吗?」



还是一样,敏锐至极。「您真是明察秋毫。」



「这是近一、两年之间规模最大的经济案件嘛。我看看……」



又停顿一会儿,他笑道:「这个代表小羽是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就是恨不得成为万人迷的那种类型。」



他似乎在浏览网路上的资讯。



「那么军师会躲起来吧,比较好操纵小羽代表。」



「可是,有段时期,小羽代表像小姑娘般疯狂崇拜这名军师。」



「那就更是如此。」



为军师砸大钱、热烈信奉他,照着他的话去做,一切无往不利。



「这种类型的人,一旦获得成功,就会全当成自己的功劳。是老师指点我的没错,但执行的是我、伟大的是我。因为我这么伟大,才能改革社会。」



秋山唯妙唯肖地模仿小羽代表在会员面前演说的口气。



「这么一来,要是军师觉得时候到了,也能轻易离开小羽代表喽?」



「聪明的诈欺师就会这么做。」



秋山说,像小羽雅次郎那种人,无论何种形式,都无法忍受有人地位比他高,或有第二把交椅在下面虎视眈眈。



「倘若执著于地位,赖着不走,就会被赶走。不仅如此,还有被抹杀的危险。」



我一阵心惊。「御厨」可能被小羽雅次郎杀害?



「日商的活动期间相当久吧?」秋山问。



「明确展开诈骗行销,是在一九九九年四月。」



「那么,杉村先生在找的军师,早就离开日商。小羽代表一旦自诩为魅力巨星,他就会消失。该拿的应该也都拿完,反正凯子遍地都是。」



我与秋山的想法相同。



「后来他在哪里做些什么,实在令人好奇。下一个凯子在更小的地方吗?毕竟目前警方还没破获日商级的大规模诈骗事件。」



「那类组织都会被查获吗?」



「若超过一定规模,只是迟早的问题。」



警察机关也不是傻子,秋山补充。



「话说回来,杉村先生,你还是一样在做些奇怪的调查。这跟你在公车劫持事件中被当成人质有什么关系吗?」



「你知道?」



「放心,真弓不知道。」



真弓是秋山的表妹,以前在集团广报室工作。



「请当成没关系。」



「好。不过,你可要珍惜安全第一的招牌啊。」



「我会铭记在心。」



虽然有点为时已晚——挂断电话后,我搔搔头想着。







这天下午,我接到足立则生的联络。



「我真的打电话给你了,方便吗?」



他的话声很客气。



「当然。后来怎么样?」



「我在工作。」



他继续留在那家报纸贩卖店。



「那太好了!」



「我是很好啦,可是有两个人不想跟我共事,决定辞职。对老板夫妇实在过意不去。」



「你好好加油来弥补就行。那我们开个庆祝会吧。」



不用,足立一阵惊慌。我说服他,约好在野本弟之前介绍的那家中华料理店见面。



依约现身的足立则生理了个清爽的发型,穿浆得笔挺的衬衫,还有学生风味的格纹背心。本人似乎也很害臊,解释道:



「这是老板儿子的旧衣。」



「非常适合你。」



我们用冰啤酒干杯。



「害杉村先生为我担心,我请客。」



「哪里的话,我什么事都没做啊。」



「我和杉村先生素昧平生,你却真心为我着想。」



足立说从北见夫人和司那里听到许多事。



「既然你这么说,这杯啤酒就让你请客吧。」



看见端上桌的料理,他既惊讶又开心,边吃边称赞「真美味」



「我啊,因为有前科 」



「嗯。」



「杉村先生知道吧,拘留所和监狱的饭……」



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菜色,他说。



「只有饭量特别多,所以会愈吃愈胖。高越的太太——不对,井村小姐,在那里一定很难熬吧。」



井村绘里子犯下伤害致死罪遭到起诉,已被保释。她会拿起水果刀,并不是出于杀意,但法官,认定她有恐吓不愿分手的高越,视情况想伤害他的意图。



「听说律师人很好,是一个女律师。为了肚里的孩子,她会努力让判刑轻一些。」



至于保释金,是她以前工作的店家妈妈桑和同事帮忙筹措的。



「她说自己无依无靠,其实并不是呢。」



足立则生感触良多,是在对照自身的处境吧。



「两人闹分手的原因,也会在公判时被搬出来吧。」我说。



「那当然。」



我在足立又要陷入自我嫌恶前,急忙开口:「那么一来,警方也会针对高越先生的过去进行调查。」



我也被警方找去问话,他接着道。



「是住宅贷款诈骗。」



以购买透天厝或公寓为由,向金融机构贷款购屋资金,但实际上并未买房,直接卷款潜逃。



「我呢,是负责当『演员』的。」



「演员?」



「假装购屋者的角色,是签约的当事人。」



当然,凭足立的经济能力,贷款不可能通过。



「所以要捏造一个假身分。我需要的只有这副身体,还有照着高越那伙人的交代说话的嘴巴。」



这些「演员」,多是从生活穷困者挖角而来。



「游民也一样。如果是完全习惯那种生活的人就没办法,但我这种半吊子就颇受器重。」



只要把外表打理干净,看起来就像鼓足劲要首次购屋的上班族。



「要买的是住宅,所以不能找年轻人。同样是『演员』,从学校退学,也没有工作,想要吃喝玩乐的钱而四处游荡的年轻人,顶多只会被找去做手机或消费者信货的诈骗。」



「当时你常接到这种有赚头的工作?」



他点点头。「我想尽快脱离那种生活。即使得少吃几顿饭,我也会注意自己的穿着,保持清洁。所以高越那种人一眼就看出:啊,这家伙一定会上钩。」



足立说,高越胜巳并非住宅贷款诈骗的首脑,而是底下受雇的工作人员。



「那家伙有自己的业绩要顾。做的虽然是诈骗,还是有业绩要求。」



「你知道诈骗集团的母体是怎样的组织吗?」



「原本好像是代理店。高越喊社长的那个人,乍看之下是个和善的大叔。」



足立跟那个人讲过一次话。



「只要干一笔差事,就算是我这种傻子,也知道自己成为住宅贷款诈骗的爪牙。所以,我向社长抗议怎么可以这样,不料——」



社长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



「不是生气或恐吓你?」



「就是啊,他露出像小孩子般快哭出来的表情。」



——比起我们,那些银行员干的勾当更恶质。



「他说,我们是在为那些被银行害死的伙伴报仇 」



事实如何,不得而知。那可能只是诈欺师操纵别人的话术,但对当时的足立则生似乎效果十足。



「你做了多久?」



「也没多久,我当演员总共上阵三次。」



这样算多的。



「因为怎么样都会被监视器拍到,不管是变装或留胡子,三次已是极限。大部分的演员都只做一次,拿点钱,用过就丢。」



高越等人的集团在首都圈四处流窜作案,但社长似乎是从关西过来的。



「社长的上面,是不是还有什么人?」



「社长的上面?」



「这样说挺怪,就是幕后黑手。」



足立笑出声。「即使有,也不会出现在我这种小喽罗面前。」



这倒也是。



「不过,或许跟黑道帮派有关。」



「有没有人负责训练你们这些演员?」



「我的时候是高越,还有他喊『前辈』的人。」



据说不乏女员工。



「她们会扮成演员的老婆。通常购屋时,都是夫妻一起去签约吧?」



「是啊。」



「可是,很难找到适合的女演员。年轻女孩的话是有啦。」



「高越先生他们是怎么加入集团的?」



足立则生靠在椅背上,望着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唔,说的也是,他们不可能像我这样,是在路上被招揽。」



诈骗集团伪装成公司组织,便可召募员工,募集人手吧。但实际执行的阶段,一定会有人表示「我不能做这种工作」,临阵脱逃或报警。



「是面试的时候,由社长筛选吗?好比觉得这个人没问题、这家伙做不来之类。」



虽然不太庄重,但想像起来满好笑的,足立噗哧一笑。我也跟着笑。



「从那之后,我就没办法踏进水族馆。」



水族馆不是都有动物表演吗?他继续道。



「像是海狮或海豚的表演。看到那些表演,我就受不了。」



我觉得自己和它们一样。



「训练师会拿着食物在它们面前引诱,加以调教吧?就跟那时候的我一样。」



足立急忙摇头,仿佛要打消这句话。



「这样说对训练师太失礼,而且其实也不一样。比起我,能逗观众开心的海狮和海豚高级得多。」



我替他斟满啤酒。



「那时候我什么都没在想,满脑子都是赚钱,过正常的生活。」



「你认为高越先生和社长在想什么?」



足立则生眯起眼。



不知道,他摇摇头。



「高越对他太太——井村小姐的父母自杀的事……」



「嗯,高越先生知道。所以,他告诉井村小姐,我会替你拿回父母亏损的部分。」



「但挖角我的时候,高越还没认识井村小姐。」



笑眯眯的老板,送来热腾腾的炒饭。蒸气另一头,足立则生遥望着远方。



「他可能什么都没在想,也可能想很多我根本猜不到的事。」



肯定是其中一边,他说。



「没有中间。不是空白,就是塡得满满的。要不然没办法像那样骗人,我是这么认为。」



换个说法,是不是「没有自我」和「只有自我」?



「高越碰到我,甚至吓得脸色大变。他非常害怕,但现在还是一样从事类似的诈骗工作。」



高越有在做坏事的自觉,却没反省。之所以害怕,是因足立则生很愤怒,对他纠缠不休。是因用过即丢、垃圾般的「演员」,竟以一个人的身分出现在他面前。



「我实在不懂。我气到不行,却完全不懂他。」



我们吃着热呼呼的炒饭。过去的话题到此为止,我们谈起足立则生的未来。他想上函授高中,取得高中同等学力。



「下次休假,夫人和司先生要带我去给北见先生扫墓。」



「也请替我祭拜一下。」



我会的——他回答,看着我的眼神明亮。「杉村先生是中规中矩的上班族,却是十分奇特的人。」



「哪里奇特?」



「你对我这种人很友善。在公司,你是不是不太容易升迁?」



「确实是升迁无望。」



「但是,杉村先生是北见先生的朋友。」



嗯、嗯,足立则生兀自点头,一脸满足。



「跟北见先生合得来的人,就得是杉村先生这样的人。欸,你干脆别当上班族,继承北见先生的工作就好。」



以前也有个可爱的女高中生这么说:你怎么不像北见先生一样,当个私家侦探?



「我倒觉得自己不适合当私家侦探,就像我不适合当诈欺师一样。」



「没那回事,你满有胆识。」



我甚至不晓得自己的胆长在身上哪个地方。



「嗳,好吧。人生不知道会在哪里怎么变化,也许杉村先生那稳健经营的公司哪天会倒闭,到时请考虑一下私家侦探这个选项。」



足立则生敞开心房笑道,看起来十分幸福。如果私家侦探是能时常见证人生这种场面的职业,就太美好了。没有井村绘里子,也没有高越胜巳那种例子,只见证这种场面。



「杉村先生,来为北见先生干一杯吧。」



我们啤酒杯互碰,发出「锵」一声。







岳父在十一月底回国,比预定晚两天。



「父亲在那边身体有些不适。」



岳父开完高峰会后,又是拜访定居在那里的老友,又是访问以前就感兴趣的企业,精力旺盛地排许多行程,所以疲倦一下爆发。



「听说回国后,慎重起见,要住院检査。我想带桃子去成田机场接父亲。」



「这样不错,岳父也会开心。」



「其实我希望你一起来……」菜穗子欲言又止,困窘地苦笑。「但三田的姨妈和栗本的伯父也要去接机,你应该不太想见到他们吧?」



全是今多家的亲戚。



如同妻子察觉的,我不太会应付这些人。奇妙的是,对大舅子他们这些今多家中心成员,我从未感到隔阂,却与这些外围的人处不来。



——来历不明的野小子。



他们露骨地用这种眼神看我,甚至对我的寒暄问候视而不见。之前几次在家族聚会上,他们冰冷的眼神弄得我手足无措,大舅子和嫂嫂看不过去,替我解围,所以应该不是我单方面的被害妄想。



「嗯,谢谢。」



但妻子也一样,至少她与三田的姨妈关系不算良好。三田的姨妈是岳父亡妻的妹妹,对于岳父的私生女菜穗子,心存不少怨慰。而她又毫不隐瞒那种怨慰,说好听是坦率,说难听是傲慢。



「我没事。桃子出生后,姨妈的态度也软化许多。」



「秘书室的人会跟你一起去吧?」



「嗯,所以我不用做什么,只要跟桃子一起挥挥手,笑着说『欢迎爷爷回来』就行。」



在岳父心中,这是最好的特效药。



「呃,关于辞呈……」还有特别命令的事,妻子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能暂缓,等父亲不必担心身体状况再提?你要离开公司,对父亲应该也是个打击。」



「我明白。等你觉得时机恰当,方便告诉我吗?」



「我会负起责任通知您。」



妻子打趣似地敬礼。



这个星期,会长身体不适的消息也在公司内部掀起相当大的波澜。集团广报室里,野本弟非常担心,惹来园田总编一顿骂。



「你未免太不知斤两。哪轮得到你这种小虾米担心?」



「我很清楚自己是小虾米,还是会担心,会不知如何是好啊。会长就是这么重要的人物。」



「杉村先生和夫人一定也十分忧虑吧。」间野关切道。



「会长跟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等级不同。他会健康欠佳,也是在美国跑太多行程的缘故。稍微休息一阵子,马上就会好起来。」



森信宏也亲自打电话来。不是打给总编,而是找我。



「听到消息我真是吓一跳。我想问你应该能得知更清楚的情况。」



森先生没透露在哪里得知消息,我也没问。这表示他在公司内部依然保有自己的人脉。



「抱歉,让您担心。据说是感到心悸、胸闷,但在饭店休息一晚就恢复。」



「在美国没看医生吗?」



「似乎没有。」



「会长是去西雅图吧?」



「目前在纽约。」



「他还是一样精力旺盛。」森先生的话声总算稍稍放松。「得要他考虑一下自身的年龄,这也是为了菜穗子。」



「我也有同感。」



「耗费你们许多工夫,不过我的书顺利完成。你听园田小姐提过吗?」



「是的。您看过封面打样和装订样本吗?」



「看过了,感觉像成为大作家,挺不赖。」



森先生的语气一下恭敬一下随性,是他与我的距离感的缘故。可说是反映出我微妙的立场。



我略微犹豫,忍不住问:「夫人的情况还好吗?」



「噢,让你担心了。」



她的病情稳定。



「只是,她一直想回家。我会和主治医师讨论,要是情况好,会暂时让她回家。」



「森先生也请保重身体。」



「谢谢。」



我们互相道别,刚要结束通话,森先生像突然想起般问道:



「杉村,你那里一切都好吧?」



「是的。」



「菜穗子也都好吧?」



「托您的福,她很好。」



是嘛、是嘛,森先生重复两次。'



「变成现在这样,我才体会到老婆的好,忍不住想对年轻夫妻说教。你们要和睦相处,珍惜彼此啊。」



「我会铭记在心。」



虽然不是什么不自然的对话,却教人耿耿于怀。



我一如往常在「睡莲」吃午餐时,发现一则周刊报导。



〈诈骗行销的黑暗 受害者血淋淋的斗争 下一个被部下控告的就是你?〉



内容是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对邀请他入会的前会员——公司的上司提出民事诉讼,要求赔偿。如果是自救会内部的事,我应该早有耳闻,所以报导中的前会员,原告和被告都没加入自救会吧。



原告是三十五岁的上班族,被告是原告所属部署的次长。这起案例不同的地方,在于两人有职场间的上下关系,原告主张他与其说是被邀请入会,实质上根本是被迫入会。此外,日商被查获后,原告想要将一连串的事实向公司高层控诉,被告却打压原告,想要逼原告辞职。



身陷诈骗行销,甚至延伸为滥用职权。这确实悲惨,我忍不住叹气。



但用完午饭,外出去拿某个连载企画的稿子时,发生一件事,彻底驱离这点小忧郁。



那篇连载的撰稿人是集团企业的干部,公司位在幡谷。公司大楼旁有座铁丝网包围的露天停车场,在零星停放的汽车中,只有一辆自行车。那是散发出红色光泽的越野自行车,用牢固的铁链锁在围栏上。



看到的瞬间,我脑中的记忆复苏。我看过像那样放置的儿童自行车。我从被囚禁的公车里呆呆看着——



不,不对。



自行车后方有一辆紧贴着围栏放的大型箱形车。这个相关位置-恐怕也是唤起回震原因之一。



我确实看过那样一辆自行车,同时心想,如果能骑着远走高飞就好了,但那并不是在公车劫持事件中。因为那时候暮木老人指示柴野司机,把公车的车门紧贴着围墙停下。



我僵立在人行道正中央。若非后方自行车按铃,我一定还杵在那里吧。



究竟怎么会发生这种记忆错乱?难怪我说出自行车的事时,岳父会面露诧异。要是看过案发当时的公车影像或照片,马上就会知道我说的不可能是事实。



我上下班时不坐公车。为了长篇访谈而定期造访「森阁下」以前,在进行其他采访时,也没有机会搭乘公车。最近我也未曾进行巴士之旅。我完全不明白自己是将其他什么状况与公车劫持事件混在一起。



内心一团乱,如烈火灼烧般难受。我无法忍受自己的记忆不可靠。我气自己怎么没能更早发现。



我把这件事告诉妻子,她显得比我惊讶。那反应强烈得超乎我的预期。



「値得这么吃惊吗?」



「因为这一点都不像你啊。」



「也是。」



「那时事件刚发生,你果然还处在混乱中吧。」



「不,和岳父说话时,我已完全平复。」



「或许只是你这么觉得,其实自己并不明白。」



跟心理创伤一样——妻子解释。



这个星期,日商新天地协会的前会员又有人自杀。报纸上只用小篇幅报导,但自救会的网站做出详细的报导。过世的是六十八岁的退休男子,他把绝大部分的退休金拿去投资日商,导致与家人的关系恶化。慎重起见,我翻阅名单,发现这名男子并非尊荣会员,会员资历也很浅。



是牺牲者。或者高越胜巳会说「是被骗的人自己活该」吗?播磨屋夫妇会说「世上才没那么美的事,真是太傻了」吗?



到了月底,岳父回国的时间愈来愈近。另一方面,桃子的床边故事时间,《哈比人历险记》迎向终点。今多嘉亲与比尔博都结束在异乡的冒险,踏上归途。



「爸爸,听说后面的《魔戒》拍成电影,是真的吗?」



桃子是在学校听朋友说的。



「嗯,是三部曲,很长的一部电影。」



「桃桃好想看。」



哄女儿睡觉后,我把这段对话告诉妻子,她严肃地考虑起来。



「我比较想让桃子先看小说,在脑中建立起自己的意象,再看电影。」



「我很清楚您这位书虫的想法,太太。」



「不过,那部电影是杰作。问题在于过长,三部曲加起来有十个小时吧?」



「有那么长吗?」



「细节我也忘了 」



「看来我们先恢复一下记忆比较好。」



如此这般,隔天的午休,我经过「睡莲」前面,踏进距离最近的一家大型电器行。我搭电扶梯要去DVD卖场时,胸前口袋的手机响起,是前野打来的。



「不好意思,突然打给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我换一下地方,等我五秒。」



楼梯间的平台比较安静。



「怎么?」



前野会突然打电话来,相当稀罕。



「其实,我们好像找到了。」



找到「京SUPER」。



前野与坂本在进行地毯式搜索时,不论战果如何,两名年轻人都结识许多人。其中也有年纪与两人相仿,与他们成为好友的人,就是透过这样的交友途径找到的。



「现在不叫那个店名,是以前叫做『京』的小超市,如今已变成超商!」



靠近栃木县与群马县境的县道旁,有个地方叫「畑中前原」。



「就是那里的超商。现在是连锁店,叫『畑中前原县道二号店』,不过以俞就是『京SUPER』。」



芽衣真的快「冲过头」般滔滔不绝,我打断她:「请等一下,你的朋友是怎么査到这件事?」



「也不到调査那么夸张,是朋友在部落格PO上我们在找『京SUPER』的事,然后有知道『京SUPER』的人在上面留言。」



「芽衣,你怎么跟那个朋友说『京SUPER』的?」



「我随便编了个故事,说小时候旅行经过那家店,十分怀念之类的,然后感叹不晓得那家店现还在不在。我也强调记忆模糊,不确定地点。」



于是,好心人提供情报。留言者表示,那家「京SUPER」已变成超商。



「『京SUPER』变成现在的超商,是四、五年前的事。杉村先生,我有点吓到。」



为了让说词更逼真,前野记忆中的那家店有卖烤芋头、熟食是店家自己做的,看起来很美味,并且有温柔的大婶在顾店等等,她加油添醋,没想到——



「这些真的都有,留言者说『京SUPER』以前真的是那样一家店!」



「前野,你冷静一点。」



不管是烤芋头或熟食,只要是贴近当地生活的小商店,都可能贩卖。



「况且还不确定。」



「不,确定了,绝对就是那家店。杉村先生,刚才我打电话去店里问过。」



是一名男子接的电话。



「我问那里以前是『京SUPER』吗?对方回答『是』。我不晓得接下来该问什么,结结巴巴,没想到——」



对方主动问:「你是我妈的朋友吗?」



那我请她接电话,对方说。



「我听到男子喊『妈,你的电话』。」



然后,接电话的人,嗓音就像在前野编出的故事中登场的温柔大婶。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过去,前野先道歉。



「然后……没办法,我向对方解释,其实我接到一包宅配,上面的托运单受理店写着『京SUPER』。由于一些缘故,无论如何都得找到寄件人。杉村先生也知道吧?我很容易紧张,又冒失,总之一个人讲个不停。我强调一直在找,都找不到,费尽千辛万苦什么的,一开口就不晓得怎么停下,不小心都说出来。」



接电话的女人默默听着,完全没打断,也没反问。等前野解释完毕,再也无话可说时——



「对方冒出一句『对不起』。」



电话另一头的温柔大婶向前野道歉。



「她说,请不要找寄件人,直接收下包裹,拜托。」



然后逃也似地挂断电话。



「这下就确定没错了吧?」



不光是找到「京SUPER」而已,前野还找到那些包裹的寄件人,是嗓音温柔的大婶。



「我们立刻去见她。」



「现在吗?」



「我一个人也行。」



「我随时都可以,小启也说要去。杉村先生还有工作吧?」



「我会请假。你和坂本和好没?他现在情绪稳定吗?」



「依刚刚交谈的感觉,满稳定的。」



我用力阖上手机。







租车驾骏座上的坂本,脸色比上次聚会讨论时好,胡须也剃干净。不过眼睛充血,似乎睡眠不足。



「芽衣提到的那个大婶,就是受暮木老爷爷所托,寄钱给我们的人?」



可能是感冒,坂本话声沙哑。



「然后,大婶从自己开的超商把东西寄出去吧。但是,托运单上写的是以前的店名,不是现在的超商名。」



只有我一个人太笨吗?坂本有点乖僻地说。



「这未免太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如果自己的店也做宅配业务,全部一起寄出不是比较省事,何必分成那么多地方?」



车内后照镜,倒映出后座的前野不安的表情。



「直接问本人是最快的,不过,我猜一定是她和暮木老人约定,要从不同地方寄出。」



为防止有人循线追査。



「但是,寄件人没遵守这个约定。她没把每一个包裹都从不同地方寄出去,而且七件里有两件是从自己的店寄出。可能是太忙碌,或认为不必那么严格遵守。」



不过,从自己店里寄出的两件,托运单还是不敢写上现在的店铺名称,而是用旧的店名。如果收货时被宅配公司的人员发现,只要借口说不小心就行。如果没被发现,便会直接寄送出去。宅配公司在管理货物时,重要的不是手写资讯,而是能用电脑查询的号码。



「我觉得只是心情的问题。」



「也是。」



坂本对着前方龟速行驶的小轿车蹙眉,性急地应道:



「何况,她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吧?动这种手脚,如果我们通报警察,东西是从哪里寄来,一査便知。」



「她是赌我们不会报警吧。」



嗓音温柔的大婶,是暮木老人的遗嘱执行人。他们是什么关系?是什么关系,才会愿意帮这种忙?



「会是怎样的人呢?」



「我猜是老爷爷的妻子。」前野推测。



「怎么可能?不可能啦。」坂本当下否定。「老爷爷在东京的公寓独居。」



「所以是分手的妻子。」



很久以前分手的——前野的话声变小。



「但是,暮木老爷爷对她还有感情,想在离开世上前,把重要的事托付给她,顺便向她道别。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要看是怎么分手的吧。」



坂本相当冷淡。以为态度比上次好一些,也只有一开始,他依旧有点自暴自弃。



看他情状这么严重,与其说是觉得不舒服,我忍不住筑起戒心。除了这件事以外,坂本是不是碰上别的麻烦?



「从芽衣和对方讲电话的样子,对方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们会像这样找出她。」



「是啊,比警察找上门更意想不到吧。」前野瞪大眼。「所以,杉村先生才说要立刻去见她吧?大婶可能会逃走吗?」



「不,她不会逃走吧。」



「那是更糟糕的事?难不成会自杀——」



说到一半,前野慌张捣住嘴巴。



「别想得那么恐怖。」我朝后照镜笑道。「但是,对方一定很不安。如果我们找上门,她也许会很害怕。所以,我们要尽量温和有礼貌地沟通。」



我祈祷坂本能收起不悦的情绪,他却毫无反应。



目标店铺面对双线道的县道,夹在竖着「大好评热销中」看板的新建案与杂木林之间。那是一栋平房组合屋,屋顶上立着加盟连锁超商的标志——小小的红色时钟塔。经过店旁小径往上爬,后方小丘上露出好几栋漂亮的住宅屋顶。



专用停车场在店铺对面。时间将近五点,外头天色已暗。店铺内外都亮起灯,可看见玻璃墙另一头的商品架及收银台。



一名褐发年轻女子在对面左边的飮料冷藏柜补充商品。收银台旁坐着一名六旬妇人,视线朝下。两人都穿淡蓝制服外套。



店内没客人,行车也稀稀疏疏。



坂本把车钥匙揣进口袋下车,我回头看他:



「不好意思,你可以等一下吗?」



可能是察觉我的意图,前野也向他点头。「我和杉村先生先过去。」



坂本退后,望向只有两个女人的店内说:



「那我在车里等。」



分隔店铺与停车场的县道,有装设按钮式交通灯的斑马线。前野规矩地按下按钮,在等待号志转绿的期间,搓着双手说:「好冷。」她的呼吸是白色的。



原本是小超市的这家超商的土地,与周围的住宅土地是怎样的权利关系?我总会介意一些小地方。



行人通行灯变绿,前野和我穿过斑马线。店里,褐发女店员俐落地继续作业。收银台的老妇人一动也不动,像在打睦睡。



前野开门,清脆的铃声响起。欢迎光临,褐发女店员手不停歇地招呼。



收银台的老妇人鼻梁上戴着老花眼镜,在塡写帐册之类的东西。那几乎可算是银发的美丽白发,剪成时髦的短发造型,脸上略施脂粉。她也抬头,刚要说「欢迎光临」,随即打消念头。嘴角微微痉挛。明明我们一句话都没讲,什么都还没做,看起来应该像一对普通客人,怎么会认出来?



前野主动打招呼,走近收银台。只有短短几步,她却右手右脚一起伸出,动作古怪。



我在原地颔首致意,收银台老妇人摘下老花眼镜。



「呃……中午过后,我打过电话。」



前野的话声细如耳语,歉疚地垮着肩膀。冲过头的芽衣就快哭出来。



我默默再次向老妇人行礼。



「加奈。」老妇人呼唤褐发女店员。「我出门一下,收银台麻烦你顾着。」



「好。」



「加奈」应声,穿过飮料箱旁边,探头望向这里。她对我微笑,顺便对前野点点头,以询问的眼神看着老妇人。



老妇人十分平静。



「他们是东京来的客人,以前关照过爷爷的朋友的家人。」



「这样啊。」



「真的好久不见。」



「请里面坐。」



「不用、不用。」



老妇人急忙打断,小心翼翼从柜台里站起。她稍微往旁边挪动,拿起靠放的拐杖,将重心压上去,一步一步慢慢走。



「时间不多,对吧?」



老妇人问,我也配合道:



「是的。我们来办别的事,想顺便打声招呼。」



「我们出去喝杯茶。」



「好,路上小心。」



看来加奈十分担心老妇人蹒跚的脚步。



「可是奶奶,今天『雪兔』公休。」



「咦,真不巧。」



老妇人从柜台底下取出一只小肩包,望向我和前野。「走吧。」



「好,那我们先失陪。」



我向加奈道别,在她的笑容目送下离开超商。前野扶着老妇人,低着头免得被加奈看见她快哭的表情。



一来到户外,寒冷的空气便包围我们。



「我们是开车来的,要怎么做?」



老妇人没有畏怯的样子。她用拿拐杖的手,指着停车场角落的白色小轿车。



「那是我的车,用那辆车吧。」



「你要开车吗?」



「当然。」老妇人厉声应道。「虽然走起路有点不方便,但开车没问题。我的脚使得上力。」



「冒犯了。」



我们又穿过按钮式交通灯斑马线。坂本从租车驾驶座探出头,我吩咐:



「跟着那辆白色小轿车。」



「你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老妇人眼尖地看见我们交谈,出声问道:「不是应该有七个人?」



「一大群人过来未免太冒昧。」



老妇人的小轿车有干燥花香氛的味道。副驾驶座放着混色手织围巾,及色调十分搭配的大衣。



在县道行驶约五分钟,找到一间家庭餐厅。老妇人的驾驶技术安全平稳。停好下车时,她只围上了围巾。透过薄暮,夜色笼罩四周。



「事先声明,我从没来过这家店。」



老妇人看见堆积在家庭餐厅门口的落叶,蹙起眉。



「这里招牌换个不停,但都开不久就收起来。当地人谁也不会来。」



所以才会选择此处。



「至少咖啡还能喝吧。」



我推门让老妇人先进店里。拐杖前端的橡皮套,在油毡地板上磨擦出吱吱声响。



意外宽广的店内,有三个单独前来的顾客,分坐在不同处。我们占领店内深处的卡座。如此冷清没有人气,外头的风甚至从缝里吹进来。



这么一提,在讨论钱的问题时,田中也选择他评为「不管任何时候去都门可罗雀」的家庭餐厅。我们总是这样避人耳目,暗中商量。那家店与这家店的差别,只在于那里有个看起来很闲的女服务生,而这里的是无所事事的年轻店长。



坂本走进店里。他缩着肩膀般朝老妇人颔首,默默在旁边的四人座坐下。



开水和咖啡都送上桌。不约而同地,我们三人在与老妇人间隔均等的位置坐下。大家想的都一样,不希望做出包围老妇人,或逼问她的举动。连坂本也收起沿途的不悦和不耐烦,现在看来,只像在紧张。



前野拿起桌上的纸巾拭泪。



「我是杉村三郎。」



我率先开口,前野接着说:



「我是前野芽衣。」



坂本又缩着脖子,「我是坂本。」



老妇人依序看看我们,伸手拿起咖啡杯。



「和我年纪相同的是——」



「迫田女士。」



「她还好吗?」



老妇人啜飮一口咖啡,皱起眉。「不加糖和奶精,根本喝不下去。」



这话是对前野说的,只见芽衣拘谨地微笑。



「目前迫田女士和女儿住在一起,应该过得不错。」



老妇人在咖啡里加糖和奶精,用汤匙搅老半天。



「钱收到了吗?」



「是的,每个人都收到了。」



老妇人把汤匙放回托盘,发出「锵」一声。她叹口气,望向前野。



「那也没必要来找我。我都那样拜托你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前野顿时双眼泛泪。对不起,她低喃。



「怎么能不找?」



坂本开口。听起来像气势汹汹的反驳,但老妇人一看他,他立刻别开视线。



「我们没办法默默收下钱。」



老妇人的双手并放在膝上。像这样端正坐着,看起来犹如戏偶剧或卡通里登场的老婆婆,娇小、高雅、可爱。



「我叫早川多惠。」她略施脂粉的脸有点紧绷。「如你们所见,是个老太婆,请手下留情。」



然后,她低头行礼,温柔地笑出声。「嗳,别一副守灵的表情。各位又没做什么坏事。」



老妇人眼角的笑纹变深。



「不过,你们真是了不起,究竟怎么找到我的?」



我催促前野,芽衣结结巴巴地说明。



「一点都不了不起,我并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到早川女士。」



她的口气像在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