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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遗恨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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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往常,系吉是在「极乐澡堂」听到这件事。据说,通灵人日道遭到袭击,身负重伤。



最近接连好天气,在这种温暖的春天阳光下,一不小心就会打盹,但茂七这几个人却忙得每天东奔西走,连刚刚绽放的樱花,也只能在途中偶尔抬头看一下而已。尽管如此,茂七还是对头子娘说,趁着樱花盛开,想法子去赏一次花,头子娘则说至少也得吃些时鲜的东西,因而做了油菜花饭,就在茂七和权三两人扒着饭时,系吉跑来了。



「啊,是油菜花饭?真好。」



系吉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当下就只想到吃,头子娘笑着起身说道:



「放心,我去盛饭给你。」



「趁这个时候,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古怪跳神的怎么了?」



「这样说他太可怜了。」头子娘责备茂七。「每次一提到长助那孩子,你就一肚子火。别忘了,对方还是个孩子。」



的确,大家都叫他「日道」,本名则是长助,是御船藏后面五谷批发商三好屋的独生子,今年才十岁,在茂七看来,或许就跟孙子一样。



茂七有点心虚。头子娘说得很有道理,这茂七当然也明白。可是,一提到日道,他总是气愤填膺。以前向权三这么说时,权三说:「那是因为头子认为那个小拜神的很可怜,才会生气。」



系吉向头子娘盛的一大碗油菜花饭合掌后,马上大口吃了起来。他边吃边很快地说明。



「我最近也因为公务忙,很久没到极乐澡堂,今天早上过去看了一下,老板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日道大人遭人袭击的事。」



据说是昨晚的事。日道受人之托,前往竖川二目桥附近的商家,在回家的路上,于弥勒寺附近两旁都是武家宅邱的暗处遭到几名男人袭击。那几名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不良分子,虽然他们没有携带刀刃,却从轿子里把日道拉出来,狠狠拳打脚踢了一顿,又恐吓一旁的日道的父母,抢走所有的钱才逃走。听说,父母的伤没有日道那么严重,只是日道挨打时,他们两人被那伙人反扭着,没法出手救日道。



「伤得有多重?」



「听说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毕竟还只是个小孩,又小又瘦,狠狠挨了一顿打,大家都说大概会躺一阵子。」



极乐澡堂位于北森下町,日道正是在那附近遭到袭击。老板得知骚动后,帮忙送日道与他的父母回三好屋,等事情告一段落回到极乐澡堂,才无意间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前襟沾满了血。



有着春天味道的油菜花饭,茂七突然觉得食不知味,于是搁下饭碗。



「三好屋到奉行所报案了吧?」



系吉歪着头,喷出饭粒地说:



「不知道。」



「应该去报案了。」权三沉稳地说。「这很明显是抢劫。」



「可是我没听到任何消息。」



发捕吏证给茂七的同心是叫加纳新之介的大爷,与茂七是旧识的老手伊藤同心因病猝死,这才由他继任,年纪尚轻而且经验也不足。为了弥补这个不足,他很倚重茂七,他若听说了什么,应该会通知茂七。



「到三好屋去看看好了。」



头子娘立即说:「你可不能臭着一张可怕的脸去。对方只是孩子,而且现在还是个伤者。」



「我知道。」



「三好屋这两夫妻也真可怜……」头子娘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亲眼目睹孩子遭人拳打脚踢,对父母来说,一定非常心痛。」



茂七快步前往御船藏后时,途中到处是樱花,而横渡大川吹来的风也很温暖,天气好得即使没喝酒也想手舞足蹈起来。然而,他却始终苦着一张脸,一副怀里捧着腌菜石似的。



三好屋舖子如常开门做生意。客人很多,看来生意依旧很好。舖子前面有个年轻佣工正忙着,围裙随春风翻飞,茂七向他搭话,对方顿时张口结舌,之后才说:



「头子怎么知道这事?」



「这种事传得很快。日道伤势怎样?」



「在家躺着……」



佣工支支吾吾地说道,手还一边扭着围裙。



「既然知道了我的地盘发生殴打小孩的这种卑劣的抢劫,我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看来三好屋好像不大信任我,但至少能不能让我听听详情。」



年轻佣工显得很慌张,忙着打躬又摇手。



「不,绝不是存心忽视头子。只是,发生了那种事,老板和老板娘到现在还头昏脑胀。」



佣工带茂七绕到舖子后,来到住居的地方。出来招呼的是个一看就知道很难应付的年长下女,她自称是下女总管阿泷。她一副要吵架的模样,茂七有点不耐烦地说:



「长助那孩子伤势怎样?」



阿泷以凶狠的眼神瞪着茂七。



「日道大人在休息。」



「不能说点话吗?」



「医生严禁会客。」



「我说这位阿泷大姐,我这趟来,是因为听到长助那孩子被打伤了,觉得不能不管才赶过来的。你不要拿我当仇敌看好不好?」



阿泷仍是一脸可怕的表情。「可是,头子不相信日道大人的灵力吧?」



「因为我没有亲眼目睹啊。」茂七老实承认。「可是,这是两回事。」



尽管如此,阿泷仍是一脸狐疑地带着茂七到榻榻米房,自己再进到里屋。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靠近,是三好屋的老板,也就是日道的父亲半次郎。



这是茂七第一次见到他。茂七认为,不论日道的灵力是真是假,让年幼的孩子公开做这种生意的父母便不可取,因此本来就对半次郎没有好感。茂七心里一直想着要是哪天有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好好修理他一顿。因此当茂七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半次郎憔悴得宛如病人——双眼都凹陷了——老实说,还真无法直视着他。



「对不起,竟麻烦头子亲自跑一趟。」



半次郎行过礼才走过来,脚步有点蹒跚。



「你们真是尝到了大苦头。孩子伤势怎样?」



「算是保住一条命……」半次郎眨巴着眼睛。



「请哪位医生看的?」



「听说浅草马道町有位擅长医治跌打损伤和骨折的医生,所以我们请他过来,是桂庵医生。」



「他诊断的结果是?」



「他说,要完全恢复健康,大概得花上一年半载。」半次郎叹了一口气。「又说,小时候受的重伤,有时长大之后会完全恢复,但有时受伤的地方也会有变化,到底会怎样,只能交给时间和运气了。他说,总之会尽力医治。」



明明名声那么好,却没轻言「放心,一切交给我」这种话,看来这医生确实很优秀。茂七稍感放心。



「我刚刚也跟下女总管阿泷大姐说了,」茂七调整坐姿,面向半次郎。「先不管平日有什么纠葛,三好屋老板,我不能让殴打孩子这种没人性的强盗在我的地盘胡作非为,我非抓到他们不可。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



半次郎垂着头,眼睛似乎噙着泪。



「昨晚的事,你们好像没向上头报案,是不是有什么顾忌?」



「什么顾忌?」



茂七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半次郎。他心想,不用说,半次郎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



半次郎像讨救兵似地不时环视榻榻米房。凑巧没人在也没人来。壁龛挂的是财神爷钓鲷鱼的画,但呵呵笑着的财神爷,或许能保佑生意兴隆,却帮不了此刻的半次郎。



半次郎也只能死心了。他大概认为,既然茂七插手了,再怎么隐瞒,总有一天也是会知道。这男人并非傻瓜。



「相生屋拜托我们不要声张……」



「是昨晚你们去造访的二目桥那商人吗?」



「是的。如果我们向上头报告昨晚的事,上头也会到相生屋调查吧?」



「那当然。」



「到时候,相生屋拜托我们的事就会被查出来。」



茂七点头。牛半次郎垂下肩膀。



「对方说那样的话会让他们很难堪。那事的确不体面。」



「相生屋到底拜托你们什么事?」



半次郎结结巴巴地说,二目桥相生屋是玳瑁、梳子和伞类的批发商,嫡系总舖位于深川仲町,二目桥是分家。分支老板是相生屋的长男,本来理应继承仲町总舖,但年轻时过于放荡,父母对他渐疏远,经过种种波折,才决定让次男继承总舖,长男则另立门户。



「因此嫡系和分支感情非常不好。」



「这种事很常见。」



半次郎点头说「是」,又滴溜溜转着眼珠子。茂七这才发现,他不是在讨救兵,而是他的习惯动作。又觉得,好像在别处也经常看到这种眼神。



「昨晚的请托……那个……就是嫡系老板卧病在床,他们拜托我们做法让对方无法恢复健康。」



茂七虽然听得目瞪口呆,却不禁噗哧笑了出来。



「这的确不体面。但这也太没度量了。难道他们认为嫡系老板过世,分支老板就可以回去继承家业?」



「好像不止这样。总之,憎恨更胜于一切。」



家人因纠纷而交恶时,往往会演变成这种不像话的结局。



「可是,拜托别人做这种事的人虽然不好,但接受这种请托的人也有问题。再说,长助他办得到吗?」



半次郎很不高兴,茂七赶紧说:「不,关于长助的风声我也有些耳闻。听说他对找回遗失的东西或驱邪的能力很强。但是,就算长助有这种能力,这和诅咒别人或做法的能力,应该完全不同吧?」



「日道大人办得到。」半次郎粗声粗气地说。「头子自己一个人时随便要怎么称呼都可以,但对我们来说,那孩子是日道大人,希望头子也能这样称呼他。」



茂七心里极不痛快,却没多说什么,何况他对半次郎说的事很感兴趣。



如果相生屋是为了这种事邀请日道,那么在回程途中袭击日道的男人便有可能是——相生屋嫡系那边的人。假若嫡系那边知道分支这边请人咒杀嫡系老板,肯定是怒不可遏,也不会坐视不管。他们很有可能花钱雇用几名壮汉,狠狠殴打日道一顿,让日道无法完成相生屋的请托。



然而,茂七还没将这些想法说出来,半次郎就先摇着头说:



「头子,如果您怀疑相生屋嫡系那边,那可就错了。」



茂七大吃一惊,益发觉得半次郎不是傻瓜。



「为什么?」



「这……这是……」半次郎支支吾吾。「只是这样觉得而已。」



半次郎的眼珠子像滚水中的豆粒那般激烈地转动着。



看他那模样,茂七恍然大悟。



「难道你……不会是嫡系那边也拜托你们做什么事吧?」



半次郎伸出下巴点了又点。「老实说,正是如此。」



实在无话可说了。



「拜托你们做什么?」



「做法恢复健康。」



「你们真是胡闹!」



然而,半次郎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话虽这么说,头子,一方下咒,另一方再防止诅咒,刚好平衡了,这不是很好吗?两个可以互抵。然后,顺其自然,本来就能恢复健康的病人自然会恢复,该死的病人也会死吧。」



「而且从这两边都能索取报酬。」茂七极尽所能地挖苦。「可这样一来总有一方不灵,到时候你们会归还那方的报酬吗?」



「不会。只是不收最后的报酬而已。」



在壁龛那幅财神爷钓鲷鱼的挂轴下方,搁了一个即使生意再兴隆也与三好屋这种程度家产的商家不相称的青瓷坛子。茂七觉得,似乎隐约明白了青瓷坛子何以会在这儿了。半次郎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茂七的视线落在那里,他自豪地说:



「是特地从长崎订购的逸品。」



看来那个逸品里装了三好屋半次郎的「良心」灰烬。



茂七决定改变话题。若就这个话题继续与半次郎谈下去,胃里那些中午吃的油菜花饭可能无法消化。



「昨晚袭击你们的男人有说什么吗?」



「说什么?」



「嗯。除了叫你们把钱拿出来或不要动之外,他们殴打日道时,有没说,例如,以后不准再做跳神的事,或不想死的话不准接近哪里哪里这种话。」



「是日道大人。」半次郎执拗地叮嘱。「这个,他们没说得那样清楚。只是,大声喊叫,让你这骗人的小鬼暂时不能走动。」



不知是不是想起当时的事,才让半次郎愁眉苦脸;一半是因为恢复了为人父母的心担心子女,一半是因为对方说日道骗人。



「怎么想都不是单纯的抢劫。」茂七说道。「他们知道你们,瞄准了目标才袭击。抢走钱只是顺便而已,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把日道……大人痛打一顿。」



「我也这样想。」



「这样一来,必须调查你们的生意往来,才能找出背后唆使的人。不管对方是谁,肯定是对你们怀有很深的恨意,为了报仇才请人动手。」



昨晚的事之所以没有向上头报案,尽管是受了相生屋分支之托,但泰半是因为半次郎这方的缘故,他们不想因此曝露了暗地里的勾当。茂七暗忖,这些人实在很不像话。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同行的竞争对手。日道大人非常受欢迎,大概有巫女或跳神因此而只能吃残羹剩饭或坐冷板凳的吧?他们应该对你们很不高兴才对。」



半次郎眼神有点畏缩。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可能见不得人的事太多了,眼前也只想到那方面的事而已。



「总之,关于这一点,我必须先问清楚,才能着手调查。到目前为止,你们帮人做法驱邪时,有没有为了报酬而发生纠纷,或因不灵验而与对方发生争执的事?有没有同行的竞争对手向你们找碴?」



「这……一时想不出来。」



「那,这两三天你仔细想想,要是想起什么,写下来也可以。」



半次郎微微缩着脖子说:「我不识字。」



这令茂七暗吃一惊。老实说,茂七也是当上捕吏,才有样学样地学会了读写,现在也不太能读写汉字。可是,没想到三好屋的老板半次郎竟不识字。



「老板娘呢?」



「她常写。」



「那请她帮你写下来。任何小事都可以,最好也记下发生纠纷的大致日期,这样我比较好办事。」



茂七告辞之前,试探性地问能不能看一下日道大人。半次郎虽然答应了,却又说他现在睡着了,不要出声叫他。



茂七跟在半次郎身后沿着走廊往前走,不久便闻到一股几乎令人室息的臭味。茂七不禁皱起眉头。



「是药膏味。」半次郎说道。「桂庵医生特制的药膏,听说对跌打损伤很有效。这药膏的确很臭,但听说为了这膏药,全江户人老往桂庵医生那儿跑。」



从茂七刚刚待的榻榻米房尽头的楼梯登上二楼,第一间就是日道的房间。可能是刚新换的,崭新的纸门一片雪白,没有任何花纹。据说,花纹会让日道分心,所以他不喜欢。



半次郎没出声,静静地打开纸门。门一开药膏味更呛了。茂七想起以前头子娘买回鸡蛋,后来蛋臭了,又说光丢掉太脏然后丢进炉灶的事。



榻榻米中央舖着绸缎褥子,上面轻轻盖着夜着(注:形状像衣服的盖被。),中央微微隆起。看来日道是钻进夜着里睡着了。简直就像在躲着什么似的,只露出一点点头,而那头也裹着雪白的布条。



明明是十岁左右的男孩房间,却整理得干净到杀风景的程度——不见任何玩具。茂七心想,平时长助在这儿都做些什么呢?



「全身都裹着一圈又一圈的白布。」半次郎垂头丧气地说。「双脚骨折,鼻子也揍扁了。那孩子的可爱脸庞全毁了。」



茂七无法待太久。



「喂,要早日恢复健康啊。」



茂七如此小声说完便离开了。



2



数日之后,茂七暂且一心处理先前手上的事。今年春天,冬木町到仲町这一带频频发生窃案,他正是忙着调查这些案子。另外,又有人在猿江神社社殿乱涂乱画,并且扳倒几块墓碑的这种怪事,寺社奉行所托加纳大爷调查,所以茂七也必须帮忙。对茂七他们来说,这是个公务繁忙的春天。



尽管如此,前往仲町时,茂七还是顺便绕到相生屋总舖。那时是权三同行,权三不仅看到相生屋的规模非常大,又发现舖子部分零卖商品的价格极为昂贵,连连眨巴着眼。当茂七告诉他从三好屋半次郎那儿听来的事,平素温和的权三竟难得地仰天大笑。



「那个啊,头子,就算给半次郎再多的时间,他也不会写下至今的经过交给你的。」



「你也这样认为?」



「嗯。对半次郎来说,只要长助恢复健康,人们不再议论纷纷就好了。而且,听说三好屋雇了一个浪人当保镖。」



正如权三所说的,当猿江神社的事件解决了,茂七喘口气之后便开始思索三好屋的事时,半次郎仍然闷不吭声。为了慎重起见,茂七也曾叮嘱三好屋的佣工,殴打日道的那些人,或许会为了确认结果而在舖子附近闲荡,要是发现了陌生人,马上过来通报,可这也毫无音讯。



「真伤脑筋。一开始就只能靠我们自己动手调查吗?」



茂七稍微想了一下,然后到净心寺后面找一个生意很好的卖报小贩,拜托他保密消息来源,写篇日道遭袭击的号外新闻。这卖报小贩,平日时常帮茂七这种忙,这回也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天下午,不仅本所深川,连大川对面的街头,也充斥着日道大人遭抢劫的新闻。



「原来日道比我想像中的更广为人知。」



新闻上市后,茂七对新闻所掀起的舆论热潮非常惊讶,头子娘则笑着说:



「听说也有远从八王子来找那孩子帮忙的呢。」



虽然三好屋派人来责备茂七,质问曝露这个消息的是不是头子,茂七却故意装蒜。他向三好屋派来的这名佣工打听日道最近的情况,对方说,总算可以开口说话,也可以喝粥。既然如此,茂七打算近日再去探视。他也想问日道本人对遭袭击的事有没有什么看法。



不过,在这之前,茂七先造访梶屋。梶屋表面上虽是租船旅馆,但其实是掌控深川一带的黑道人士巢窟,茂七认为,只要与梶屋主人胜藏搭上线,至少可以找出背后那个雇人袭击日道的人。



「这不需要头子亲自去吧?我先去跟跑腿的小喽罗说好了。」



虽然权三劝阻,茂七仍旧想直接与胜藏谈谈。那是因为还有那老板的事。茂七实在很在意那位身分不明的老板和胜藏的关系。



那老板是富冈桥桥畔一家豆皮寿司摊老板,不但给客人吃美食,而且每逢茂七手上的案子遇到瓶颈时,这老板会不露痕迹地提供茂七打开僵局的意见,他之前似乎是武士,却总猜不出他的出身。只是,将各种事串联起来,他好像认识胜藏——不,甚至有血缘关系。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就绝了。



这件事即使无法直接了当地问胜藏,但只要能与他单独谈一谈,或许可以得知一些讯息。茂七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茂七信步来到梶屋,都还不到看清楚舖子前挂灯上文字的距离时,胜藏底下的年轻男子便蜂拥而至。



「天气很好,你们也出来散步吗?」



梶屋前的河道,系着两艘小船,在春水中轻轻摇晃着。这些年轻男子表面上是船夫,但手掌既没有因摇橹而形成的茧,脸也白白润润并没有晒黑。



「头子打算去哪里?」



「我来见你们老大。他在吗?」



这些男子不时互相使眼色。



「老板正好有客人在。」



「那我等他。」茂七笔直地往梶屋走去。「你们给我个房间,也送酒过来。我就算在白天喝一杯赏花酒,应该不会遭天谴。」



「对不起,不巧房间都客满了。」



茂七仰望梶屋二楼敞开的格子纸窗,那儿晒着棉被。



「就那房间好了。」



「那房间也有客人。」其中一名年轻男子扬起嘴角笑道。



「客人来这儿晒棉被吗?」



茂七丢下这句话,打算进梶屋时,这些男人便挡住他的去路。



「腰上佩着捕棍就想进梶屋,头子也未免太粗心了。」



茂七笑着摇头说:「我不是来抓胜藏。我有事找他,有事拜托他。」



反正没必要隐瞒。茂七向围着他的这些男人说明日道的事。



「殴打小孩,是男人中的败类。你们不觉得吗?让那种人在这深川你们的地盘上大摇大摆地来来去去,不是会让梶屋的名声扫地吗?」



不知是不是这些男人动摇了,围住茂七的圈子稍微乱了。茂七打算自那缺口突破包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胜藏本人出现了,他慢条斯理地走下梶屋的楼梯口。



「真是烦人的苍蝇。」他瞪着茂七冒出这么一句。他裸着上半身,露出肥胖的肚子。



「你听到了?这样我就省得多说。」



「跳神的那个孩子,跟我无关。」



茂七笑了出来。「看来你正在针灸。」



胜藏那宽大的肩膀上沾着烧剩的艾草。梶屋门口竖了一根按摩人的拐杖。



「哪里不舒服吗?或许改天你也得拜托日道大人替你做法治病。」



「真是个贫嘴的家伙。」



「你尽可以挑我一百个不是。可是,我刚刚也说了,把孩子打到不能走路的那种家伙在你的地盘逞威,你真的可以不管吗?」



胜藏那三白眼用力瞪着茂七。



「我不能让捕吏进我这儿的房间。」



「我也不是来找你喝酒的。」



如果两人能一起喝酒的话,应该会比较容易解开那个摊贩老板的谜。



「只要能把正事传到你耳里就好。怎样,肯不肯接?」



胜藏看着那些手下。他们大概只要胜藏一个手势,便会扑向茂七。但胜藏文风不动,接着以低沉嘶哑的声音说:



「我不是因为你的拜托才找人,而是地盘让人这样糟蹋,我会没面子。」



茂七很高兴。「什么借口都可以。」



茂七又叮嘱,如果找到痛殴日道的那些人,别与他们起冲突,要先来通报。



「等我这边办完事,你们要怎样严厉惩罚他们都行。」



胜藏又笨重地上楼,茂七也往回走。其实茂七腰上并没有佩带捕棍,只是没时间说罢了。



不久,便到了樱花盛开设宴赏花的时期。胜藏仍未带来任何消息。这件事没有解决,连酒也索然无味,就在茂七暗忖今年大概无法赏花时,家里来了访客。



原来是线索不请自来。拜托卖报小贩果然有效。访客是名年轻女子,她说,关于日道大人遭袭击一事,她知道那人是谁。



女子名为阿夏,年龄十八。她的身材虽娇小,却似乎是个好胜的女孩,单独前来拜访茂七,丝毫不怯场。她说,本来是打算告诉日道大人,但又考虑那边应该没空理会她,因此边走边打听当地捕吏头子的住处才找来的。



「我是神田皆川町伊势屋的下女。」



阿夏身上穿的尽管是粗布衣裳,却非常干净,她并拢膝盖,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打招呼,然后开口说道:



「伊势屋是家大舖子,是味噌批发商。我在那儿已经做了五年。」



「看来是管教很严的舖子。」茂七微笑地说。「你不用这么拘谨,请随意坐。」



阿夏点头说声「是」,背脊依旧挺直,表情非常认真。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姑娘,只是眼睛下面看似疲惫不堪有黑眼圈,令人心疼。



「你也请日道帮你做法了?」



「不是。我拜托他找人。」



她拜托日道帮忙寻找未婚夫,未婚夫同样在伊势屋做事,名叫清一。



「日道大人的名声也传到神田那一带,我想他一定可以帮我找到清一。」



据她说,清一虽是伊势屋的佣工,却不是伙计或掌柜之类的,主要是出卖劳力的男仆。



「那人要是在舖子里的地位高一点的话,老板和老板娘或许会反对我们的事,不过我们两个都是打杂的佣工,请求老板让我们成亲时,老板马上就答应了,而且老板还担任我们的保证人,让我们可以搬进大杂院。如果顺利的话,其实现在我们应该早已成家住在一起了。」



然而——



「刚好一个月前,清一突然失踪了。」



他工作了一天,吃过晚饭,之后去了澡堂便没再回来。



茂七问:「出门时,有没有准备洗澡用具?」



阿夏回答不太清楚。



「我那时在厨房,只听到清一说去去就回来。之后我也问了舖子里的人,大家都不太清楚。」



一般住宿佣工,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甚至连奉命出门去办事,也是跑着去跑着回来。自己能够出门去的,大概是在工作结束之后、就寝之前的那段时间。因此他说去澡堂也许只是借口,其实是去别处。



「以前也有说要去澡堂之后很晚回来的情况吗?」



「应该没有。正如头子所说的,伊势屋管得很严。」



「清一先生有没说过,打算找一天到哪里去见什么人之类的?」



阿夏随即点头说:「有。正式决定和我结婚之后,他就经常挂在嘴上。」



他没说是谁,但是他曾精神抖擞地自言自语:



(一旦成了家,我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无论如何我也要见那个人,告诉他这件事。)



「他那时看起来很高兴吗?」



「这……在我听来总觉得他好像是在生气,所以我也就不敢问到底是谁。我感到有些害怕。」



可是,能够找到清一的线索,就只有这像谜的一句话。阿夏恳求伊势屋主人夫妇的同意,废寝忘食地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依旧没有清一的下落。



「所以你才找上日道?」



阿夏有一点积蓄。她怀着花光这些积蓄的决心前往三好屋,起初还吃了闭门羹。据说,阿夏身上的钱,连基本报酬的一半都不到。



可是阿夏已别无他法。她每天赶去三好屋,跪在玄关前恳求,最后日道本人出来,说是阿夏很可怜,愿意帮她灵视。阿夏之所以尊称他「日道大人」,似乎是基于当时的恩情。



「日道大人要我带清一的随身东西或其他东西来。」



于是阿夏带了清一的衣服过去。日道对着衣服灵视,几乎当下就说:很可怜,这人死了。



阿夏说到这里,声音变得嘶哑。可能是很难过吧。她那强忍着哭泣的嘴唇,扭曲得有如缝得笨手笨脚的针脚。



「他说,看到清一受了重伤,那模样大概是死了,但是目前地点还不太清楚。不过,他要我留下那件衣服,打算再仔细看看。」



数日之后,日道派人过来。阿夏急忙赶往三好屋,日道说「看到」清一所在的地方。



「他说,在深川的某户人家,那房子广阔的院子里有一株江户很罕见的高大垂樱。清一在那儿受了伤或者被人打死,尸体就埋在那株垂樱的下面。」



阿夏光靠垂樱这条线索,努力找遍了深川。伊势屋虽然管得严,却也富有爱心,主人夫妇俩十分同情阿夏,不但让她出门去四处寻找,更让一名佣工陪阿夏一起找。只是,定了半个月的期限。老板夫妇说,要是半个月还找不到,那就死心。



然而,阿夏的执著感动了上天。就在期限快到时,终于找到院子有高大垂樱的人家。



「是深川十万坪有个名叫角田的地主家。」



哦……茂七如此回应。说到十万坪的角田,可是个大地主。主人确实叫角田七右卫门,年纪应该和茂七差不多,但对方的家产是茂七一辈子也赚不了的。



阿夏造访角田家。理所当然地,没有人理睬她。就对方来说,突然来了个发狂般的年轻女子,大概也很为难吧。



「可是,我一说出清一的名字,对方的表情显得有点畏缩。出来招呼的是角田家的下女,但她确实脸色变了。」



阿夏因此更不肯罢休,每天都去。结果,有一天,主人七右卫门亲自来到厨房后门,粗暴地赶走阿夏,并丢了几粒金子给阿夏,叫她回去,死了这条心。



大概是心有不甘,泪水涌了上来,阿夏缩着下巴强忍着。她坚强地往下说,嘴巴却在颤抖。



「我对着他吼了回去,说绝不死心。清一和我都没有亲人,两人都是孤儿,直到在这里工作之前,两人都非常辛苦,好不容易才撑到现在。对我来说,清一是我唯一的家人,对清一来说,我也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我说,绝不可能就此不闻不问。」



阿夏仿佛七右卫门人就在眼前似的,扯着嗓子如此喊道。



「那时,我也跟对方说,是拜托日道大人灵视才找到这里。我说,我知道清一埋在那株垂樱下面。」



阿夏那双不服输的眼睛,终于落下泪。根据阿夏亲眼目睹,那株垂樱树干底下的泥土的确是刚挖过的样子。



「之后呢?」茂七温柔地催促着。「半个月早过了吧?」



「完全没辄。正如头子所说的,期限也到了。我本来决心辞掉工作,却被老板骂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