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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 2)



伊藤信惠说的「西芳寺」的确位于绫濑,那是临济宗(注:禅宗的一派,以临济和尚为始祖。)的寺庙,翻开电话簿,上面列了两支代表线。撇开寺庙的风格不论,应该是一间大庙。



淳子从公寓住处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名干练的中年女性,可能是办公室里的职员吧。淳子表明要去拜访,请教交通路线,对方立刻用熟练的语气说明。为了预防万一,她本来还想好了遭到质疑时该怎么解释,幸好没这个必要。



淳子在绫濑车站下车,按照对方指示的路线找到西芳寺大门,立刻明白女职员大方应对的理由。原来在这间庙的境内还有一所幼稚园,时间已经过了正午,园童大概在屋内用餐,要不就是放学回家了,园内悄然无声。



雄踞上方俯瞰幼稚园的西芳寺是一栋正方形的灰色大楼,与其说是寺庙更像一座体育馆。正门也是用灰色水泥建造而成,唯有上方挂的木制招牌「西芳寺」还留有一点古意。建筑物本身不算新颖,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年了,不过还是足以颠覆「寺庙」给人的制式印象。淳子伫立在正门前,朝着这个灰色水泥大盒子仰望了好一阵子。看样子,就算直接跨人大门,也不会有人叫住她或盘问她,淳子做出这个判断之后,才跨进门槛。



正面是灰色的西芳寺,右边是附设幼稚园的校舍,左边似乎是墓地。地面铺设得洁净干燥,境内不时可见花坛,不知名的红花在冷风中低垂着,像是依偎取暖似地悄然绽放。



淳子穿过专用门进入墓地一看,这里比想像中还狭小,成排的墓碑有白色、黑色,以及夹杂在两色之间深浅不一的灰色,整齐划一。地面上同样铺了水泥,不过比寺庙境内高出十公分,沿着成排坟墓之间设有细窄的排水沟。走道中央也有镶着铁格的方形排水口,已被水溅湿了。淳子犹豫地正跨步迈出,突然在右边那排坟墓之间,冒出一名老妇人。



淳子带着两把祭拜用的花束,以防被问起时有借口搪塞。老妇人似乎刚扫完墓正要离开,缓慢地走向淳子站立的出入口,一看到她手中的花,便略弯着腰出声招呼:「这么冷的天,您来扫墓吗?」



淳子有点慌乱,连忙回礼:「您辛苦了。」



老妇人深深一鞠躬,从淳子身旁走过,她拎的水桶看起来很沉重,每走一步,桶里的水就拍击着桶缘。



淳子变得很心虚,一时无法立刻迈步,就这么愣愣地伫立着,等待老妇人走出墓地。她同时思考着,浅羽敬一到父亲的墓地究竟要做什么。



据说浅羽总是让信惠在外面等,自己一个人进入寺庙,这种情形发生过好几次。淳子无法想像浅羽敬一为了祭拜自杀的父亲,拎着盛满清水的桶子,沿着水泥步道走去的模样。不过,更难想像浅羽来到这间寺庙,与僧侣或职员交谈的情景。



还是先找出浅羽他父亲的墓吧,想必会有什么发现。



境内只剩下她一人,她猛然抬头,开始打量四周。幸好,那个姓氏不算常见,应该不太费力就能找到吧。她从右端的走道逐一检视,今天不是假日,除了她没有其他人。成排的墓碑,看不到有哪座供着新鲜花束,花束与祭神用的树枝多半枯萎凋落,水盘里的水很混浊,供品又脏又干。



刚才那名老妇人出现的地方,只有一座坟墓供着鲜花、点着线香,应该是老妇人才扫过的吧。抬头一看,上面刻着「高木家历代祖先之墓」,只见墓石后面的墓牌之中,有一块白木上的墨渍犹新,那名老妇人大概是来祭拜最近才纳骨的谁吧。



淳子把右边走道都检查过一遍了,还是没找到「浅羽家」的墓,正当她踱回中央走道,打算往左边继续搜寻时,却发现左端走道的尽头,有一尊很大的佛像。在鲜花与贡品的环绕下,佛陀十指交握地悠然坐镇,嘴角浮现安详静谧的微笑。



刚才骤见老妇人的那种心虚感再次袭来,淳子的视线避开佛像。她觉得祂仿佛在逼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鬼鬼祟祟地到处打探别人墓地的嫌恶感浸透了她的心,挥之不去,一种只有此计可施的焦虑、烦躁与无力感,更助长了这种自我厌恶。



只要找得到浅羽敬一,只要能与他面对面,淳子就一无所惧了。她将立时烧死他,让他彻底化为焦炭。纵使灵魂可能复活,唯独浅羽敬一的灵魂会被她彻底粉碎,让全能的上帝与慈悲的神佛都束手无策。



只要能找到他就好了,再也没有比找不到靶心的枪口更窝囊了。



淳子打起精神,迈步走出,一边检查墓碑上的名字,快速走过通道。一走到能看见佛像的地方,就觉得佛陀老是在看她,但她仍顽固地视若无睹。



最后,终于找到了「浅羽」的墓碑。从左侧通道的北边数来第六个,如果淳子刚才一进入墓地立刻左转,应该不用花太多时间,她要找的地方就在那里。



不过,找东西时往往如此。淳子独自站在黑色御影石的墓碑前,静静地笑了。



好冷清、好寒酸的墓,早已干涸的水盘、空荡荡的花瓶,不只是此刻,过去一直空无一物,未来也将如此吧。淳子看不到半点贡品,左邻坟前的花束,枯萎的叶片径自散落在浅羽家的墓前。



她倾着脑袋往墓碑的侧面一看,只见上头刻着死者的名字,一共有四个,最新的是浅羽修司,得年四十二岁。



这就是浅羽的父亲吧。淳子眯起眼,像要从狭缝中窥探内侧时那样,定定地凝视着墓碑,仿佛在看能否从那几个雕刻的字里感受到什么。浅羽的父亲,期望儿子能成为受人尊敬的人,抱着这心愿替儿子取名为「敬一」;失去工作,在失意之下悬梁自尽。彼时,他是怎样思考自己留下的妻儿,已无从得知。如果早知道敬一会变成一个杀人魔,他会怎么做?会在自己上吊之前,先把绳子套在儿子细瘦的颈子上吗?



淳子缓缓而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很快地,我就会把令郎送去你那里了。」



声音很低,宛如呻吟。



「我会把令郎送过去。你撒手扔下的烂摊子,我会替你收拾,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这里的。」



然而,除了激昂的情绪,在此恐怕一无所获。这么冷清的墓碑,只不过证实了她事先料到的事实——浅羽敬一造访此地,并不是为了哀悼亡父。失望的同时也泛起彻骨寒意,令淳子交抱双臂。她再次瞪视墓碑旁刻的浅羽修司这个名字,直到看够了才决定转身离去。



就在这时,她发觉墓碑后面、就在墓牌的围栏外,有一只小罐子。



是香烟罐——没滤嘴的和平(Peace)牌烟草罐,暗蓝色镶银边,一看那款式就知道是什么牌子。盖子紧闭着,被搁在墓碑后面,似乎想避人耳目。



故人如果是个烟枪,墓前往往会供奉香烟。但,那也应该放在墓前的水盘旁边,不会放在这种地方。她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她拿起罐子,感觉非常轻,不过里面有东西在晃动,喀答喀答响。



她试了试打开盖子。



是钥匙。



里面放了一把钥匙,就挂在那种有编号的钥匙圈上。那是一把极为普通的钥匙,应该是投币式寄物柜的钥匙,号码是「1120」。这会是哪里的寄物柜?



此外,罐底还有一张纸片,好像是便条纸。淳子取出来摊开一看,白纸上的字迹潦草、龙飞凤舞。



收到后立刻打电话给我 筒井



文字下方有一串看似电话号码的数字。从数字的个数和排列看来,应该是手机号码。



淳子紧握着这把钥匙,再次仰望墓碑。



原来浅羽敬一利用父亲的坟墓,当作某种交易的联络地点——八成是违法勾当。虽然这么做很孩子气,简直像老电影的手法,不过还是有一定的功效。信惠不就说过吗?过去,浅羽敬一曾经来过这里好几次。原来每一次,都是为了这种留言、钥匙或是他要收取的物品。



收到后跟我联络……



收到「什么」?



会是枪吗——淳子想。击伤淳子的枪;杀害「藤川」的枪。盾上的枪伤让她感到一阵刺痛,好似对她的想法产生共鸣,替她道出了心声。



「谢了。」淳子对着墓碑低语,把钥匙和便条纸放进大衣口袋,旋风般转身朝出口走去。她只回了一次头,望着那尊阿弥陀佛塑像,从正面公然望着。现在,她已没什么好窝囊或烦躁的了,也不再觉得受到指责。



电话迟迟无人接听。



照理说手机无论何时何地都打得通,但她打了又打依然是语音信箱,她在寒风中握着公共电话的话筒,每次一听到语音就挂断电话,然后再重打。



超过十次以后,这个重复动作开始变得机械化。因此,即使听到话筒彼端传来了人声,她也差点在意识到之前就挂断电话。她瞿然一惊,在紧要关头住手。



「喂?」



话筒彼端,传来沙沙杂音。淳子再次扬声。



「喂?喂?」



一个比杂音更听不清楚的沙哑男声回答:「喂?谁啊?」



淳子大喜过望,眼前豁然开朗,犹如在雪原上发现猎物足迹的猎人。她的心情激昂。



「请问,是筒井先生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开口问:「你是谁?」



「我是受敬一……,受浅羽敬一之托打这通电话。」



「你说什么?」



「我去过西芳寺,是他叫我把和平牌香烟罐里的东西拿来。」



「……」



「他说里面应该有寄物柜的钥匙,要我帮他拿回来。可是,等我回来一看,敬一不晓得跑去哪里了,手机也打不通。这玩意儿应该很重要吧?如果放着不管,我不放心。」



她尽可能地用轻快的口吻,语带轻浮地叙述。现在的我,是浅羽敬一的马子,是靠他生活的女人,受他委托去了赵西芳寺,然后从和平牌香烟罐拿了钥匙,回到浅羽那里却发现他不在。不过香烟罐里的便条纸又写着要立刻打电话,浅羽也说过这事很重要,不知道放着不管有没有关系,犹豫之下,最后决定先拨这个号码问问看……



「是你从刚才就一直打我手机的吗?」



「对,是我。」



「为什么不是浅羽自己打?」



「我哪知道啊,我只是受他委托。」



「你到底是谁?」



「你管我是谁,那你又是谁?」



「浅羽怎么可能委托你这种人。」



「为什么不可能?这种事你怎么知道?人家真的去了西芳寺。」握着问题钥匙的手心开始冒汗。淳子激励自己扯高嗓门继续说,「奇怪,明明是你自己写说要立刻打电话我才打的耶,你凭什么跟我发牢骚?」



「呃,你先等一下。」



对方的语气有点让步了。虽然不知道刚才是用什么姿势接电话,总之不是重新坐好就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声音变得很清楚。



「我不清楚你是什么人啦,不过如果不是浅羽本人,我是不会说的。」



「是浅羽拜托人家的耶。」



淳子嘟起嘴这么说完后,稍微闭上眼,要用点脑筋,若想骗过这支电话的主人,该用什么说法才管用?



「我跟你说喔,浅羽的样子怪怪的。」



「怪怪的?」



「嗯,他叫我去拿香烟罐时,好像慌慌张张的。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跟谁通电话。那时他完全没提到要出门,可是等我回去一看他却不见人影。」淳子压低声音说,「喂,他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最近,他老是心浮气躁的,还说警察怎样怎样。」



对方沉默不语,淳子也闭上嘴巴等候。如果对方不上钩,接下来该怎么出招?



对方慢慢地用确认的语气问道:「小姐,你现在就拿在手上吧?」



「拿什么?啊,你说香烟罐里的东西?」



「对。」



「我是拿着呀,拿得好好的。」



「你说浅羽交代你去拿那个,等你一回来他却不见了?」



「嗯。」



「你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不知道。」淳子继续演戏。「喂,你是筒井先生?我很担心耶。你一定也想尽快跟浅羽联络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没错。看样子,我好像该跟你见个面。」



淳子屏息,瞪大了眼。



「我好像该跟你碰面,把东西讨回来才对。」声音沙哑的男人继续说。



「讨回来?讨什么?」



「当然是香烟罐里的东西。」



男人对于那「东西」似乎不肯说清楚,大概是想确认东西是否真的在淳子手上吧。不知该说是非常谨惯,还是胆小。



「这是钥匙吧?」她当下说道,「好像是寄物柜的钥匙。是哪里的?」



还有,用这把钥匙开启的柜子内保管着什么东西?这一点才是淳子最想知道的。



「是哪里的钥匙,小姐,这你最好别知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说完这句话,大概是稍微离开话筒吧,声音突然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回来,说:「你现在手边有纸笔可以抄写吗?」



淳子什么也没有,但她心急如焚,遂说:「我有。」



「水户街道和环七线的交叉口,有个青砥陆桥你知道吗?」



「知道。」



「在那个交叉口左转……,是从白鸟那个方向过来的左边喔……,在第一个红绿灯前面有家店叫『风潮』(Current),是咖啡店。你带着钥匙去那里。」



「那是可以啦,不过大叔……」



「干嘛?」



「我总不能瞒着浅羽擅自把钥匙还给你吧?」



对方沉默了一下。



「我得先跟浅羽商量一下。大叔,你知道浅羽在哪里吗?」



「如果不在公寓,那我就不知道了。」



「公寓?哪里的公寓?」



「你不是浅羽的马子吗?小姐,那你怎会不知道他的公寓。」



声音沙哑的男人,语气之中开始出现戒心。



淳子用不满的口吻说:「我知道的浅羽家,是御茶水这栋叫大西之家的破公寓。可是那家伙曾说过,这里好像不是他真正的家。仔细想想这里的确没什么家具,也常有别的男生跑来打地铺。」



什么大西之家,根本是她瞎掰的,她在心底拼命祈祷。大叔,拜托你一定要上钩!算我求求你,你就把浅羽真正的住处告诉我吧,把那小子可能囚禁女孩的地方告诉我。



「大西之家?御茶水?」



「嗯,就在车站后面的那个破地方。」



「那,你说你从西芳寺墓地拿钥匙回来给他,是回那个大西之家?」



「对呀。」



「我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我就知道。那,浅羽的公寓果然在别处罗。」



淳子假装很不甘心似地咂嘴。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他还有别的野女人,所以才不肯把真正的住处告诉我。气死人了。」



「喂,小姐。」



「大叔,你快告诉我浅羽的公寓在哪里,我要当面问清楚,然后再去你说的那家什么风潮咖啡店找你。与其我一个人去,大叔你应该也比较希望浅羽一起去吧?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我看你好像也急着跟浅羽联络吧。」



她一口气说完以后,还来不及等候回答,对方已断然顶了回来:「浅羽既然没把住处告诉你,那我当然更不能说。」



接着他像要调侃她似的,发出下流的笑声。



「我可不想卷入那小子的桃色纠纷。」



这个臭老头!



「你别这么说嘛。」



「不,不行。你还是先来风潮吧,把钥匙给我。浅羽那边,我改天跟他联络以后再交给他。」



「大叔……」



「不行就是不行。」



看来继续僵持下去也没用。淳子叹口气,说:「好吧。」



把对方说的「风潮」的地点复诵一递之后,声音沙哑的男人说:「我顺便把电话号码也告诉你。」



「等、等一下。」



这次真的得抄下来。她慌忙四下张望,但狭小的电话亭内,找不到可以派上用场的东西。



别无他法了。淳子情急之下做出决定。幸好,冷风呼啸的路上少有行人。



「好了,你说吧。」她对着话筒说,然后睨视着电话右边的玻璃。



男人把电话号码念出来。淳子聚精会神,为了让泉涌而出的力量能够像雷射刀一样尖细锐利,她眯起双眼只留一条细缝。



「三六〇四……」



3、6、0、4,她在玻璃上缓缓地刻下数字,就像用筷子在麦芽糖浆表面划过一般。



「……二二八。」



2、2、8,圈起「8」下面那个圆圈时力量溃散,在数字末端留下一个小尾巴。淳子猛然闭紧双眼,收回力量。



「抄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