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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域(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WORDS



1



打扫完附近的指定垃圾集中处回来时,两名妇人正站在我租来做为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前交谈。一位是斜对面「柳药局」的老板娘,另一位年纪与柳太太相仿,偶尔会在药局看到她。



「杉村先生,早安。」



「辛苦你值日打扫了。」



三十八岁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叔」,但在大叔我的眼中也是「大婶」的两人,朝气十足地向我寒暄。



「早安。」



「这位是盛田女士。」柳太太介绍她的朋友。「跟杉村先生一样,都是竹中家的房客。」



「我住在『竹中粉彩大楼』。」



柳太太系著围裙,盛田女士则是穿薄大衣配贴身长裤,肩上搭著皮包,也许正要去上班,



「竹中粉彩大楼」是房仲商一开始推荐我的单身人士公寓,因此盛田女士应该是单身。



「不好意思, 一早就来吵你。」



现下是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二,早上刚过六点半。



「要是白天过来,担心会打扰到你工作。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请说。」



「其实是有点事想拜托你。」



这幢租来的房子,(在房东宽大的同意下),我将一楼改建成事务所,可直接穿鞋进入,但毕竟是屋龄四十年的木造双层建筑,外观完全是普通的民宅。透过玄关拉门窥见屋内,盛田女士浮现讶异的神情。



另一方面,柳太太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改建完毕,刚搬进来时,二楼的和室跳蚤成灾,承蒙柳药局和柳太太的诸多关照。



柳太太迅速走进事务所的会客区,打开墙边的小型天然气暖风扇,开口道:



「杉村先生,不必麻烦,我向『侘助』订了咖啡和早餐。」



迅速周到。托她的福,似乎能省下一次早餐钱。好了,她到底要拜托我什么事?



尾上町位于东京都北区的东北部,隅田川上游就在附近,自从在此落脚,开始现在的工作后,我拥有两种名片。



一种印的是「调查员 杉村三郎」,另一种是「杉村侦探事务所 杉村三郎」,手机和电子信箱都一样,但后者还附上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我称为「事务所名片」。



「调查员」的名片,是承包「蛎设办公室」业务时使用。「蛎壳办公室」是一家调查公司,这个管道为我带来独立创业的契机。事务所的名片,主要用在自行承接的案子上,我在今年一月十五日开业,勉强撑过十个月。目前送出名片的机会,调查员的名片占压倒性多数。如果没有「蛎壳办公室」这条救命索,我恐怕连这幢老房子的租金都付不出来。



我生长在山梨县的山间小鎭,上大学时来到东京。毕业后进入童书出版社工作,与担任编辑时认识的女性结婚,转职到她父亲领导的「今多财团」巨大企业集团。我和妻子生有一个女儿,但结婚十一年后离了婚,恢复单身,也辞去在今多财团的职务。



儿时梦想的未来,早就不复记忆,结婚、离婚姑且不论,在三十八岁成为私家侦探,根本完全超乎想像。对于一个生长在山中果园的孩子来说,私家侦探这个职业,跟太空人一样毫不现实。



私家侦探这一行,往后能坚持多久,仍是个未知数。总之,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协助我击退跳蚤大军的大恩人柳太太,即将成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第一号委托人――我怀才不遇的事务所名片,终于获得登场的机会。



「看到鬼?」



「没错。」



算是这一类的事,对吧?柳太太向盛田女士点点头,寻求同意。



「嗯。抱歉, 一大早就讲这种奇怪的事。」



「哪里奇怪?除了看到鬼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杉村先生,你说是不是?柳太太转向我。



「死掉的人还活著,四处乱晃,不就是鬼吗?」



「呃,不一定吧。」



(应该)死掉的人(其实)还活著,那就不是鬼了。若是死人复生,不是超自然现象,便是吹牛皮。



「我只看过一次。」盛田女士扭捏起来。「所以,不能说那鬼四处乱晃……」



「不过,你清清楚楚看到脸了吧?」



「是啊……」



这时,咖啡和早餐送达。



「早安,让各位久等了。



「老板,好慢喔。」



「抱歉,打工人员临时打电话请假, 一时忙不过来。」



「侘助」也在尾上町,位于崭新公寓的一楼,是一家拥有红色遮阳篷,十分抢眼的咖啡厅。老板水田大造在我任职「今多财团」时,在同一栋大楼经营名为「睡莲」的咖啡厅,我是常客之一。



决定辞职后,我去向老板道别,他却提及「睡莲」的租约也快到期。



――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满腻的,不如换个新环境。搬去杉村先生附近好了。你会想念我的热三明治吧?



我以为这只是玩笑话,没想到通知老板我落脚此地,开设事务所后,他居然眞的说要到附近开店,接著找好地点、签约装潢,在五月初迎来「侘助」的开幕。



老板冲的咖啡和红茶都极为芳醇,轻食十分美味,尤其是热三明治,是人间极品。不过,和光靠上班族午餐钱就能支撑的「睡莲」不一样,这一带是住宅区,不管离最近的车站,或快速道路的环状七号线皆有段距离,我忍不住(瞥开自身的处境)担心起他的生意。然而,老板顺利虏获客人的胃,还雇用「睡莲」时代没有的打工人员。



「咦,早餐怎么只有两份?」



「不是两份吗?」



「我点的是三份啊。老板,今天早上眞有这么忙,忙到你都昏头了吗?



「打工的临时请假嘛。」



他与成为常客的柳太太的对话,甚至有种老相熟的味道。



「眞没办法,那我去帮你一下吧。」



「柳太太,你不用顾店吗?」



「我们九点才开门。」



柳太太速速决定,催著老板离开事务所。



「杉村先生,详情你就问盛田女士吧。我会再回来,拜托你了。」



老板瞥向我,使了个眼色。从「睡莲」时代开始,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他都是个顺风耳、情报通,也喜欢凑热闹,应该很好奇是什么事吧。



玄关拉门顺畅地关上,我对盛田女士说:「来吃早餐吧。」



今天的早餐是起司吐司搭配马铃薯沙拉。



「不好意思……」



盛田女士缩了缩脖子,为我从保温瓶里倒出咖啡。



「其实没什么详情,眞的只有刚才说的那样而已。」



「竹中粉彩公寓」是精致的双层公寓,一、二楼各有三户,盛田女士住的是二楼的二○二室,正下方是一0二室。



「那里本来住著一个叫三云胜枝的老奶奶,不过今年春天,约莫是三月中旬,她去世了。」



一0二室暂时成为空房,现已住进新房客。然而,上周四盛田女士外出时,看到长得和三云胜枝一模一样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和推轮椅的年轻小姐有说有笑。



「当时要是直接走上前,跟她打声招呼就好了。」



盛田女士似乎吓一跳。



「长得非常像,但肯定是认错人。因为三云奶奶早就过世。」



然而,盛田女士却忘不了此事。跟三云胜枝如出一辙的老妇人,那副笑容令她耿耿于怀。



「所以,我昨天下班绕去柳药局,和柳太太提了一下。她认为实在古怪,一定要找杉村先生谈谈。」



――毕竟他是私家侦探。



我是这个町的新人。尾上町很大,人口密度也高,大部分的居民我都还不认识。我只挂上「杉村」的住家门牌,并未挂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招牌。



「抬出私家侦探,马上就获得你的信任吗?



盛田女士微微一笑:



「柳太太说,杉村先生是正派人士,以前在大企业上班……而且,你是町内会的治安干部吧?我在传阅板上看到你的名字。」



原来这个身分更值得信赖吗?



「那是房东带我去向町内会会长打招呼时,顺势答应下来的。」



尾上町的町内会长是一名退休教师,在家里开设补习班,他是个身材壮硕慑人,态度也十分强势的绅士。



――你这个年纪的人都不愿意担任干部呢。单身又是自营业,你时间上应该比较有弹性吧?



我的职务就这么决定。



「不过,这点小事用不著麻烦侦探吧?」



「哪里的话。」



收拾餐具后,我取出便条本和原子笔。



「我稍微笔记一下。不好意思,盛田女士的芳名是?」



「啊,我叫盛田赖子。」



「冒昧请教芳龄是……?呃,目前是以盛田女士的感觉为基准,也就是说……」



「我是昭和二十八年五月生的。」



西元一九五三年出生。现在是二0一0年十一月,等于是五十七岁。



「在你眼中,三云胜枝这名妇人,也是个『老奶奶』?」



盛田女士的双眸一亮,「以我的感觉为基准,就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这倒也是,从外表来判断年龄都是如此。唔……」她思索片刻,「我没问过三云奶奶的年纪,不过在我看来,和我母亲差不多。我母亲出生于昭和五年,若还在世,就是八十岁。感觉是这个年纪。」



完全是长辈、老奶奶。



「三云奶奶虽然瘦小,并不是弱不禁风,不用拐杖也能照常行走。啊,所以,我才会认为只是容貌相似。」



「上周四你看到的妇人坐轮椅,对吧?」



「对……可是……很难讲,到了那种年纪,一点小意外就容易骨折。」



盛田女士说著,仍颇为迟疑。



「好的。那么,虽然有些直接,我们先设想可能的情况吧。三云胜枝女士在今年三月逝世,有没有可能是你误会?」



「不可能。」盛田女士立即回答。「管理员明确地告诉我,三云奶奶过世了,还问我有没有借三云奶奶什么东西。因为房东要清空她的住处。」



实际上,几天后一0二室就成为空屋。



「『竹中粉彩公寓』是巡回式管理吧?」



「对,你怎么知道?」



「租下这里之前,房仲商向我介绍过。」



「哦,那你不妨问问管理员,他应该知道状况。」



我笔记下来。



「你和三云女士很要好吗?」



「要好……」盛田女士寻思起来。「唔,算得上要好吗?『粉彩公寓』住的都是单身人士,邻居之间不太会打交道。在房客中,嗯……算是要好的吧。」



两人在公寓前或超市偶遇,会聊上几句。有时盛田女士出门上班,「三云奶奶会说今天要去看牙医,配合我出门的时间,一起走去车站。」



盛田女士不曾踏进对方的住处,也不曾邀请对方到家里。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三云奶奶搬来时,向我打过招呼。」



――我是刚搬进你楼下的房客。我这把老骨头,应该不会吵吵闹闹,若是打扰到你,还请多多包涵。



「礼数眞周到。」



「嗯,她给人的印象真的不错。」盛田女士微笑。「由于我父母都不在了,一想到那么瘦弱的老奶奶独自住在楼下,不禁有些心痛。虽然是多管闲事,不过,当时我想著要随时替她多多留意才行。」



这话从相貌浑圆善良的盛田女士口中说出来,恰如其分。



「话是这么说,但我平日上班不在家,假日也经常出门办事,根本没办法替她留意什么。」



「盛田女士是做哪一行?」



「我在印刷公司上班。事务所员工很少,所以经常加班。」



「眞辛苦。」



「总比失业好。」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凝重。



「只差几年就退休了。往后的事,光是想到眼前就一片漆黑,我都要自己别去想。」



我顿时沉默,她害臊地笑。



「不好意思,我的事不重要。」她又接著说:「我刚才形容为『瘦弱的老奶奶』,



不过三云奶奶感觉并没有严重的宿疾。因此,那时我问管理员,三云奶奶看起来明明十分健康,怎么会去世?管理员表示,他也不清楚。」!这么一听,确实有些启人疑窦。



「我会仔细询问管理员。三云女士有家人吗?」



「依我所知,她从未提起家人,也没有看似家人的人来访。」



「你在『粉彩公寓』住了很久吗?」



「十一年,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她轻轻一笑,「三云奶奶住的时间较短,约莫一年半。明明这里能长久住下去。靠年金生活的老人家,我们房东似乎都不收礼金和续约金(注)。」



(注:在日本,租屋时房客会给房东一笔礼金,全额约为一至二个月的房租,不会退还。续约金则是在续约时支付给房东的谢酬,性质与礼金相近。礼金和续约金皆无法律根据,完全只是惯例作法。)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粉彩公寓」和我这幢老房子的屋主竹中家,是当地的大地主,尾上町四成的土地属于竹中家,即使对老人家破例慷慨,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收入。



「三云奶奶很感谢房东。」



盛田女士在面前合掌。实际上,当时三云胜枝或许也是相同的反应。



「我一样是独身女子,父母逝世后,老家卖掉,要租房子时,遇到许多困难。幸好碰上竹中先生这么有良心的房东。」



「你本来住在哪里?」



「赤羽市内。父亲在我四十岁、母亲在我四十五岁时过世。虽然想一直住在原本的家……但弟弟和弟媳没好脸色。」



恐怕是遗产的问题吧。



「很遗憾,这种情形颇为常见。」



「是啊。」盛田女士应道。「光是愿意公平分配遗产,我弟还算是有良心。弟媳吵得可凶了,认为长男有权利分到更多遗产。」



她的语气头一次带有酸意。



「那么,回到上周四吧。你在哪里看到长得肖似三云胜枝女士的人?」



盛田女士眨眨眼,「对,这是最重要的地方。」



她说是上野车站。



「那里是叫公园口吗?靠近动物园和美术馆的出口。」



「是的,我知道那里。」



「就在那里的验票口外面,所以是在路边看到的。我有事去那附近,正往车站走,发现坐轮椅的老奶奶在前方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变绿灯,她就过了马路。」



由于是晴朗的下午三点,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吗?」



「这个嘛……」她眨了眨眼。



「啊,膝上盖著薄毯,另外,她化了妆。」



盛田女士十分诧异,才会仔细观察。



「住在『粉彩公寓』时,我从没见过三云奶奶化妆。可是,那天她至少画了眉毛,还搽口红。」



「发型呢?也不一样吗?」



盛田女士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她染了头发。住在『粉彩公寓』的三云奶奶,头发一半是白的,坐轮椅的老奶奶头发却染过,不是纯黑,感觉是灰色系。」



「这样啊。」



「实在令人惊讶。这么一问,我还眞的想起来。」



有时是眞的想起来,但也可能是编造出记忆,或与其他记忆混淆。



「所以,跟我认识的三云奶奶相比,那个老奶奶整体上时髦许多,似乎更有钱、有闲。」



「嗯,我懂你的意思。」



踏进事务所后,盛田女士第一次露出没自信的眼神。



「果然是我认错人吗?」



「还不清楚。刚提到有人陪著她,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就现代的女孩。」



「二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



「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染著明亮的茶发,类似大波浪的中长发。」



「她是什么打扮?」



盛田女士彷佛凝目观察著眼前的空间:



「牛仔裤、外套――不对,那叫什么?不是一般女孩穿的,好像有特别的名字。虽然是外套。,可是不便宜我在电视上看过演员穿,上面有花俏的布章……」



「运动外套?」



「不是,是别的名字。」



「轰炸外套?飞行外套?」



「啊,对了!就是飞行外套。」



我点点头,记下来。这么一来,不太可能是看护机构的员工。这种身分的照护员,陪同被照护者外出时,应该会穿一眼就能辨识的制服。



「飞行外套挺贵的吧?连中古衣价格也相当惊人。」



「如果是珍品的话。」



「所以,那个女孩一定也是……呃……。怎么说……」



盛田女士寻找著恰当的形容,我停笔静候。



「可以说是家境富裕吗?」



没穿金戴银,但很有钱。



「不过,轮椅上的老奶奶,看起来眞的就是三云奶奶。」她仿佛在告诉自己。



「虽然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不过她跟年轻女孩交谈的表情和动作,怎么看都是三云奶奶。」



这是比外貌相似更重要的线索。



「应该要知道的事,我大致上问完了。我会先去找管理员打听。」



「真不好意思。仔细想想,这也许是我去问问就能解决的事。」



「才不会,当然是交给专家比较好。」



吓我一跳,柳太太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们谈到分财产问题的时候。」



当初装潢时,玄关的拉门连框都都换过,开关极为顺畅,无声无息。以后我得留心点。



「『侘助』那边忙完了吗?」



「客人还是很多,我找侄子去帮忙。好像是最近登上杂志的缘故。老板也眞是的,这种事怎么不早说,眞教人头疼。」



柳太太拿起保温瓶,「空啦?对了,杉村先生,你不打算做生意吧?根本没提到费用。」



我正要提。



「目前听来,不是需要收费的大事。」



「讲这种话,小心这家事务所很快就会撑不下去。总之,那叫什么……不是押金……聘用金?」



她从围裙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五千圆钞票,放到桌上。



「算个整数,就这张吧。然后,酬金的部分――」



「不,到时再……」



「一年如何?」



「什么?」



盛田女士缩起身体,又说一次「眞对不起」。



柳太太强势地继续道:



「垃圾集中处的打扫值日,替你轮一年,如何?」



「这……」



「要是调查起来很麻烦,就延长成两年。超级麻烦的话,就三年。可以吧?好,就这么决定。」



在我的故乡也是如此,当地的欧巴桑所向无敌。



「早餐算我请客。」



「不行,不行,我来付。」盛田女士说。



「别这样,是我提议的。」



「太不好意思啦。」



「对了,盛田女士,你上班要迟到喽。」



听著两人争论,我写下「聘用金五千圆整」的收据。



2



地主竹中家光是在北区,便拥有五栋公寓和两栋透天厝。这些出租物业的管理,交给田上新作一手包办。他就是我们的巡回管理员。



公寓需要定期清扫周边环境和清理垃圾,但独栋的出租房屋,由房客自行负责清洁,因此我有一阵子没见到管理人,不过他曾告诉我联络用的手机号码。



我一拨号,管理人立刻接起,劈头就问:「哦,果然不行了吗?」



「什么?」



「热水器。」



我租的老房子,中央热水器似乎大限将至。



「不,幸好热水器没事。其实,我是为了工作联络你。」



「工作?杉村先生的工作吗?」



太好了!他相当替我开心。



「那我去你那边,顺便查看排水沟。」



听到公寓或物业管理员,一般都会联想到大叔般的外表,但我们的巡回管理员不一样。他比我年轻,三十一岁,热爱健身和运动,体脂率(推测)只有一位数,执勤时总在光头上绑条头巾,穿著胸口绣有「管理员」三个字的工作服。



田上驾驶著他的业务用车――后面装设工具箱的五段变速自行车过来。



「你好,我先去瞧瞧排水沟。」



进行调查中,一般不能透露委托人的身分,但这次盛田女士本人提过「或许我去问清楚就好,于是我直接说出实情。



田上微微睁圆眼,「哇!原来三云奶奶还活著吗?」



「意思是……?」



「那个时候,也就是一0二室变成空屋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很确定她是不是眞的逝世。等等我查一下日期。」



他从腰包取出智慧型手机,开始操作。



「我都用这个记录业务日志。」



「你好认眞。」



「需要查资料时挺方便。」



找到了,他停下手。



「我是在三月二十日清理三云奶奶的私人物品。在那之前,我通知过其他房客,盛田女士没记错。」



――你有没有借东西给三云女士?



「有什么内情吗?」



田上滑动手机画面,再次确认日期,抬头回答:「再上一个月的二月四日,三云奶奶打电话到我的这个号码。」



――抱歉,我付不出房租。



「然后,她说……我活得太累,我要去死。声音非常虚弱。」



田上闻言,吓一大跳。



「我立刻说:不可以讲这种话!你在哪里?公寓吗?但三云奶奶只是不停道歉。」



――东西都帮我丢掉吧。房东和你都对我这么好,眞的对不起。



「那通电话有没有显示号码?」



「是公共电话。」



田上随即赶到「竹中粉彩公寓」。



「我骑自行车冲过去,发现门没锁,大概是想为我省点麻烦吧。屋里收拾得乾乾净净,不见三云奶奶的身影。」



她的住处本来就没什么东西。



「著手整理后我很惊讶,她的住处没家具、没电视、没垫被,也没床垫,连电话都没申请。」



「手机呢?」



「才没有手机呢。我看一下,三云奶奶搬进来是在……」



他又以手机查阅日志,接著道:



「前年,二00八年十二月四日,房东特地关照过,提醒我新房客是没电话的老人家,要我偶尔去探望。」



我们的房东就是这么好心。



「所以,我特别留心。不过,要是三不五时上门,担心会太打扰,我都趁打扫时顺便去瞧瞧。夏天炎热的日子,就注意有没有开空调。」



「她会开空调吗?」



田上摇摇头,「她说老人家不怕热,真的很热,会去超市吹冷气,厨房里堆满杯面,没看过其他食材。而且, 一年到头都这样。」



杯面一个才九十八圆嘛,田上解释。



「她过得非常节俭,感觉是省到不能再省的地步。」



「她有家人吗?」



「我没问过,详情房东比较清楚。还有,清空屋子时,有一些东西不好丢掉,我全交给房东,应该还收著。」



「那就太感谢。」



「要是三云奶奶还活著,就能物归原主。」



虽然有些腼腆,田上开心地笑道:



「实在太好了。原来她没寻短,回心转意。」



「还不清楚是不是眞的。」



「清理屋子时,我不好随便向其他房客乱说,况且不是什么喜事。竹中太太吩咐我告诉其他人三云奶奶逝世,我总觉得心虚。」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田上,你看过三云奶奶化妆吗?」



他愣一下,「化妆?」



「搽口红之类的。」



「不,没有。我上门清理管线时,盥洗室里只有牙刷和肥皂盘。」



住在「粉彩公寓」的三云胜枝,穷困到――或节省到只吃泡面,连洗发精都不买。这样一个老妇人,在二月向管理员倾诉生活穷因,留下一句「我要去死」,消失无踪,然后十一月再度出现,看起来过得富裕又幸福。



眞的是同一人吗?不是长得相似的别人吗?



「杉村先生……」



我从笔记本上抬头一看,田上显得浮躁难安。



「或许我不该多嘴……」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我觉得三云奶奶有点像在跑路。」



跑路?



「你是指,有人在追她?」



「只是随便乱猜,但我当下想到的就是欠债。所以,我猜她是不是连夜从哪里逃离,流落到『粉彩公寓』,东西才会那么少,然后就这样空无一物地生活。」



「搞不好情况不妙,又必须马上逃离?」



田上点点头,「我看过几个这样的例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也会向房东打听一下。」



「关于公寓的事,要找彩子女士。」



竹中家位在邻町,三代同堂,除了户主竹中夫妻以外,还有大女儿夫妻一家、大儿子夫妻一家、二儿子夫妻一家,及单身的三儿子和二女儿。



约莫是对我感兴趣,签约当天,房仲商将我介绍给他们全家,但我记不得每个成员的长相、名字和序列组合。房仲商和田上这些与竹中家相关的人员,为了避免混乱,私下都以代号来称呼。



「彩子女士是哪位?」



「二号媳妇啊。」



这是指二儿子的妻子。虽然失礼,但这样称呼确实方便。顺带一提,代号是柳太太取的。不过,她不是记不住,只是觉得好玩。



竹中彩子(二号媳妇)是身材苗条的美女。



――私家侦探?就是像马修.史卡德(注)吧。



(注: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是美国小创家劳伦斯.卜洛克( Lawrence Block,一九三八~)笔下的私家侦探角色。)



初次见面,她一脸兴味十足。



我非常喜欢推理小说。



不好意思,谁是史卡德?」我一问,她笑著借我几本口袋书。那是美国的私家侦探小说。



之后,竹中家二号媳妇与我便亲近起来(当然,完全谨守房东媳妇与房客的分际)。此刻也不例外,一听说缘由,她立刻搬出一个小纸箱。



「不动产契约全交给诸井先生处理……」



这是指曾为我仲介的不动产公司社长诸井和男。公司的名称有点搞笑,叫「诸诸房屋」。



「要是连房客留下的物品都请他保管,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暂时收在我们家里。」



原来三云奶奶还活著啊,她低喃。



「还不清楚。我能打开看看吗?」



「请便。」



竹中家很大,但并非豪宅。这里的土地本来就大,最早是边缘有栋双层房屋,配合孩了们成长逐渐增建,最后成为风格独特的拼接大屋。像我这种并非贵宾的客人,通常会带到拼接屋角落的一个房间。这里设有简朴的会客区和档案柜,墙上挂著神秘的抽象画,有时会更换。据说是就读艺术大学的三儿子的大作。



「没有衣物。不是三云奶奶拿走,就是不想被人看到,先丢掉了吧。所以,这箱子里的――这么讲不太好听,只是一堆不要的东西。」



确实如此。用过的信笺组、没水的旧钢笔、空的零钱包、交通安全护身符、随身针线盒、铃铛小吊饰,镜架弯曲的老花眼镜,唯有平装书尺寸的布书套,还装在薄塑胶套里,也许是新品。



「清洁剂、刷子、洗衣夹之类丢掉了。」



几双拖鞋和鞋子,也都送去垃圾集中场。意外地,难以丢弃的是一条盖被、毯子和两枚座垫。



「还很乾净,晒过后换了被单,捐给町集会所。」



「你记得三云女士是怎样的人吗?」



「记得。签约时,是我和婆婆到场。」



她是个娇小的老奶奶。



「如果她活著就好了。」竹中家二号媳妇表情有些苦涩,「要是过得不错,怎么不来跟我们打声招呼?」



「你们对这名房客特别优惠吧?」



竹中家二号媳妇点点头,「免押金、礼金,还免保证人, 一开始的房租也等她年金入帐再支付。而且,我婆婆借她两万圆,暂时充当生活费。」



当时,三云奶奶几乎快流落街头――她压低声音。



「来到『诸诸房屋』时,三云奶奶只带一个包包。」



面对明显经济困窘、别有隐情的三云胜枝,「诸诸房屋」没拒于大门之外,而是为她介绍竹中――有个善心的房东。



然后,竹中夫人和二号媳妇前往「诸诸房屋」。



「一看到三云奶奶,我就知道婆婆不会拒绝,果然如此。」



不过,她们问出相当深入的内情。



「你问我记不记得那位老奶奶的长相,我没自信,不过她的经历我倒是记得。我实在太震惊,世上居然有那么狠心的女儿,会那样对待母亲。」



竹中家二号媳妇的表情变得严峻。



「三云奶奶丈夫早逝,和女儿相依为命。她一个女人家,努力将女儿拉拔到高中毕业。」



女儿毕业后找到工作,结了婚,但在快四十岁时离婚。



「由于没孩子,她一个人回到三云奶奶那里,后来也没再婚。」



――或许是太寂寞。



三云女士这么告诉她们。



「她女儿迷上奇怪的东西,愈来愈不可自拔。」



「迷上奇怪的东西?」



竹中家二号媳妇皱起眉,「当下我听不太明白,现在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是属于算命那一类吗……」



总之,是迷上一个会吐出「神谕」的「大师」,捐钱给他。



「噢,这种情形颇常见。」



今天第二次产生相同的感想。



「我婆婆认为『一定是敛财宗教』。」



女儿将赚的钱都捐出去,执拗地逼迫母亲布施给「大师」。三云胜枝不愿意,两人便闹翻。



「最后,女儿投奔『大师』。不晓得是去当情妇,还是弟子。」



那是二00八年十二月,约一年前的事。



「麻烦并未就此结束吧?」



「是啊。」



为「大师」散财的女儿,继续回来找母亲要钱。三云胜枝不愿意,她就擅自取走钱包或抽屉里的现金,或变卖值钱的物品。



「还有,那个女儿啊……」



竹中家二号媳妇换上不齿的口吻,表情像吃到酸东西。



「听说嘴巴非常厉害。她会等到三云奶奶年金入帐的日子,才上门要钱, 一下哭、一下求,胡扯么奉献净财给『大师』,也是为母亲消业积福。三云奶奶在我们面前说到快掉泪。」



――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宠孩子,只是笨。女儿多说几句,就硬不起心肠拒绝她。



「那女儿还说『妈不借钱给我,我就去找小额信贷』。」



――居然想去干那种傻事,我吓到脑袋空白。



「三云奶奶把压箱底的老本,三百万圆的定存解约,女儿全拿走。」



再么样都太傻,―― 竹中家二号媳妇语带叹息,就像在为自己不平。



「现在的小颔信贷又不可怕,女儿说要借,就让她去借嘛。」



「在老人家看来,小额信贷等同高利贷,非常可怕吧。」我安抚道。



不过,积蓄遭到抢夺,年金三不五时受到榨取,生活陷入困境是迟早的问题。即使是难以拒絶女儿的三云胜枝也忍无可忍,大骂「我要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撕破了脸。



――那约莫是十月初。



「没想到,女儿居然说要先分遗产,拿走她年金帐户的提款卡。」



三云胜枝急忙办理帐户变更,可惜晚一步,帐户被提领一空。加上水电费迟缴,经常拖延房租,管理公司下达最后通牒。



――要是遭人扫地出门,简直比死丢脸。



于是,三云胜枝逃离住处,暂时投靠朋友。然而,寄人篱下的生活无法长久。



――只要一.五坪大的空间就好,我想著能不能租个地方栖身……



十二月四日,三云胜枝摇摇晃晃地踏进「诸诸房屋」。



「三云奶奶刚结婚时,丈夫的公司宿舍就在这一带,她还算熟悉。」



――我很怀念从前。



所以才会流落到这个町吗?



田上猜对了,三云胜枝眞的在跑路。不过,索讨金钱的不是债权人或高利贷,而是亲女儿,因此更加难缠。



「竹中小姐,记得三云女士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竹中家二号媳妇眨眨细长的眼,「不记得。这么说来,三云奶奶没提过。」



眞是疏忽了,她十分懊悔。



「意外地都是这样的,毕竟只要说『我女儿』、『你女儿』就懂了。」



「明明会是个线索,眞对不起。」



「不必在意。况且,三云女士的女儿不一定仍用本名。」



竹中家二号媳妇怪叫一声:



「我第一次觉得杉村先生像正牌侦探。」



「这箱子方便交给我保管吗?」



「请,我会跟公婆说一声。」



房东夫妻正出国旅行。



「去塞纳河古堡八日游。」



「提到古堡,是罗亚尔河吧?」



「是吗?」



「还有一件事,三云胜枝女士搬进『粉彩公寓』时,有没有留下先前的住处资料?」



「我们请她填写迁入申请书,文件应该在诸井先生那里。」



我抱著纸箱,辞别竹中家。



罗亚尔河古堡之旅――我曾和离婚的妻子讨论过这项行程,希望哪一天能同游。



――等到我们上了年纪,头发都白了再一起去吧。



想起不该想起的事了。



3



「诸诸房屋」有限公司,位于京滨东北线的王子车站前,一栋大型住商大楼的一楼。上门一看,幸运的是诸井社长在办公室,很快理解我的来意。



三云胜枝在「粉彩公寓」的迁入申请书上填写的原先的住址,是江东区森下町的



「森下安洁公寓」二○三室。森下町,是邻近隅田川下游的老街。



「当时你联络过这里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接触。万一害三云女士又让她女儿找到就糟了。」



诸井和男社长的外貌,是典型的日本中年上班族,但一戴上墨镜,立刻变得像「道上兄弟」。对房仲商来说,有时相当方便。



「杉村先生,如果你要去那里,先吃午饭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咖哩店。



「原来三云女士仍活著啊…………」



「不,还不清楚。」



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不认为盛田女士看到的是长得相像的陌生人。我正觉得他们心地真是善良,社长便笑道:



「我才不是老好人。当时我就觉得挺可疑,因为我也接到三云女士的电话。」



原来不单单打给田上。



「她蚊子般轻声说没钱,付不出房租,活著也没意思,所以要去死。电话随即挂断。」



电话是打到公司的代表号码,来电显示一样是「公共电话」。



「你觉得什么地方可疑?



诸井社长立刻回答:「因为她的房租都定时缴纳。」



三云胜枝从未迟缴「粉彩公寓」的房租。



「付不出房租跑掉的人,通常会先出现迟缴纪录。然而,三云女士每个月都按时缴交房租、彩子小姐没提到这一点吗?」



诸井社长表示,如果房客迟缴租金,他们会马上向负责公寓出租事务的竹中彩子报告。



「就是竹中家的大媳妇。」



「彩子小姐是二儿子的太太。」



「咦,是吗?那一号媳妇是麻美小姐吗?」



就像这样,我们一下便搞糊涂。



「接到电话后,我们根据契约上的条文,等待超过一个月,才清空一0二室,完全符合规定。」



由于没收到下个月的房租,解除租赁契约,清理遗留的物品。



「你们考虑过向警方通报三云女士失踪吗?」



诸井社长明确回答:



「二号媳妇问我是不是该报警比较好,但我制止她,认为最好不要。」



「那么,从之前的住址来看,是江东区公所的辖区吗?你们没去询问,确认有无收到三云胜枝的死亡通知――」



「才没有呢,我们不会这么多事。」



记得三云胜女士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社长拿著咖哩匙,思索三秒。,「SANAE,汉字应该是一般的『早苗』。」



「三云早苗是吗?」



「大概吧,毕竟都离婚回去跟母亲住了。啊,也可能没从夫姓改回旧姓。」



要看离婚时的状况。



「杉村先生,你瞧瞧申请书的附件,有三云女士的健保卡影本。」



我翻阅社长递出的薄薄档案,确实有健保卡影本。



「昭和十五年五月出生……」



「对。一九四0年出生,所以搬进『粉彩公寓』时是六十八岁。现在还活著,就满七十岁。」诸井社长苦笑。「不是盛田女士不会看人,其实我第一次在店里见到三云女士,也觉得她是年近八十的老奶奶。她外表眞的很苍老,恐怕这辈子就是过得那么苦吧。」



――我就知道婆婆不会拒絶。



我渐渐体认到二号媳妇这句话的含意。



「那个年代死了丈夫,一个人外出工作,将孩子养到高中毕业,实在是非常辛苦。当时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社会福利。」



「三云女士以前是做什么的?」



「听说是在成衣公司工作。结婚时辞掉工作,丈夫过世后又回去公司,一直做到退休。」



社长「嗯,嗯」点著头,渐渐想起来,注视著我说:



「竹中家善待那样的老人家,是件好事。不过,我毕竟是生意人,即使有年金可付房租,也得弄清楚她能领多少。」



「这我当然明白。」



「她重新进公司后,属于计时人员,不是全缴厚生年金(注),缴国民年金的期间比较长,以能领到的钱很少。」



(注:日本年金制度的一种,在五人以上公司工作者需缴纳此种年金,其余纳入国民年金制度。)



可是啊……他不解地歪头。



「再怎么少,年金每两个月都会固定支付一次。在『粉彩公寓』安顿后,女儿也没来讨钱,只是为了钱的问题,不会突然被逼得想寻死。」



我在咖哩香中点点头。



「于是,我设想各种可能性。比方,检查出严重的疾病。」



癌症,或心脏病之类的。



「某些从外表看不出来的重病。」



「治疗需要花上大笔医疗费。」



「因为必须对抗病魔,想必会对往后感到不安,然后钻起牛角尖,心想乾脆一了百了。」



在这样的情绪下,打电话给社长和田上,从「粉彩公寓」消失。虽然不清楚是不是眞的死去,不过――



「不无可能。」



「另一个可能的状况是……」社长表情痛苦得一歪,「三云女士的女儿找到她,或是三云女士自行联络女儿,破镜重圆,啊,她们不是夫妻,不能这样形容。」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过,三云女士可能主动回去女儿那里吗?」



「这就是亲子关系的奥妙之处。她似乎没别人可依靠,她们又是孤儿寡母。」



约莫是在「粉彩公寓」安顿后,三云胜枝感到寂寞,不然就是担心起女儿。



「这是最有可能的。眞是如此,很难坦白说出口吧?我也就罢了,她怎么有脸跟竹中夫人说?」



房东那么照顾她。



「只是默默消失,万一房东报警搜寻就麻烦了,才会说什么『我要去死』,含糊其词,一走了之。」



这都是我猜的啦,社长笑道。



「如果是其他情况,三云女士就算还活著也不奇怪。不过,变得比之前更时髦、有钱,我就不懂了。」



没错,这个问题极为费解。还有,陪著她的年轻女孩是谁?



「关于她女儿早苗信仰的『大师』,你曾听说什么吗?」



诸井社长摇摇头,「反正是骗人的敛财宗教吧。」



和竹中夫人意见相同。



我在咖哩店前和社长道别,前往江东区的森下町。我第一次来,街道井井有条,循著街区告示版一路走去,很快就找到「森下安洁公寓」



那是一栋双层公寓,灰泥外墙,平屋顶,通道和阶梯都在户外,洗衣机也在户外,一、二楼各有有五户,看起来,像是「竹中粉彩公寓」加上几户,再放置二十年后的模样。



户外阶梯靠外面这一侧设有金属信箱,上下两排各五个,一样十分老旧,处处生锈,有些还凹陷。



二○三室的嵌式名牌上标示:



「三云」。



我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走上户外阶梯,按下二○三室的门铃。



一声、两声、三声。第三声「叮咚」响起时,传来开锁声。门系著门链,打开约十公分宽。



「不好意思……」



从门缝间露出脸的,是一名褐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成套的皱巴巴运动服,似乎刚起床,嫌刺眼地眯著双眸。



「抱歉突然打扰,请问三云女士在吗?」



褐发女子眨眨眼,「三云女士?」



她的话声颇沙哑,我应道:「是的。」



「你是哪位?」



「敝姓杉村,来找三云胜枝女士。」



褐发女子讶异地看著我



「找胜枝女士?」



「对。」



「不是早苗女士?」



我努力保持表情不变:



「早苗女士,是胜枝女士的女儿吧?她住在这里吗?」



门突然关上,我在原地等待。



不久,门又打开。这次门链也拿下来,现身的是另一名女子,比刚才的褐发女子更清醒一些。她穿长袖衬衫和牛仔裤,一样留著褐色长发,在后脑绑成一束,三十岁左右。



「抱歉,你是哪位?」



语气俐落。仔细一瞧,她身后除了刚才的褐发女子,还有一名黑色短发、穿热裤的年轻女孩(可能不到二十岁),挨在一起望著门口。



三个人神情都很不安。



「敝姓杉村,是侦探事务所的人员。」



我递出事务所的名片。



「我在找三云胜枝女士,想联络上她。我知道她一直到二00八年十月都住在这里。」



长袖衬衫女子撩起落至额上的一绺发丝,交互看著我的名片和脸。



「侦探事务所?」



「是的。」



「不是管理公司的人吗?



「不是的。」



接著,她问了个超乎我现阶段预期的问题:



「也不是警察?」



我装出适度惊讶的表情:



「你们遇上什么问题,需要求助警方吗?」



我表现出恰当的关心,或许是这样的态度起了效果,长袖衬衫女子瞥身后的两人一眼,回答:



「我们不认识胜枝女士,从来没见过早苗女士的母亲。」



「原来如此。你们是早苗女士的室友吗?」



「嗯,对。」



后面的短发女孩补上一句:「我们是星友。」



长袖衬衫女子猛然回头,仿佛在叫她不要多嘴,随即转回来,掩饰地说:



「是室友。早苗女士也住在这里……」



她眼神游移,欲言又止。我尽力维持恳切的表情等待。



这番努力是值得的,她继续道:「不过她不在。」



「出门了吗?」



「这……不太清楚。」



现场的三人里,她似乎属于大姊头的角色,也因此显得最为不安。看得出那不安已满到杯子边缘,我这样的第三者一问,就会溢出来。



「她大概三个月不见人影。没来『圣域』,手机也打不通。我们不晓得早苗女士去哪里。」



听完她们的话,我拿著长袖衬衫女子翻遍屋子挖出的「森下安洁公寓」管理公司负责人的名片,前去拜访。地址在一站之外的地下铁车站前。



现身的负责人年轻时尚,穿著贴身的体面西装,发型也颇帅气。我说明联络不上三云胜枝和她女儿早苗,正在找她们。



一开始有些鸡同鸭讲,但对方听著,出现狐疑的神色,接著慌张起来。



「那房租呢?帐户还在吧?」



令人惊讶的是,不仅是三云早苗,他以为胜枝也仍住在「森下安洁公寓」的二○三室。这是有理由的。



从他进公司以前,三云母女一直住在「森下安洁公寓」,是模范房客。然而,从二00八年春天起,接连发生房租户头扣不到款的情形。打电话一问,三云胜枝便急忙亲自过来缴房租,但到九月底,她终于开口要求:



――能不能请你们宽限一阵子?



「又不是古装剧的大杂院,办法随便通融。我告诉她,如果欠缴房租,一个月后就得请她搬出去。那次她似乎设法筹到钱,付清房租。」



可是,十月又扣不到款,电话也打不通。负责人前往一看,二○三室无人应门,天然气总开关紧关,电表也没在跑。由于天然气和电费都没缴交,遭停止供应。这部分和刚刚竹中家二号媳妇说的内容符合。



这时,负责人才联络同住的女儿早苗,而不是找签约当事人三云胜枝。由于紧急联络人填的是早苗的手机,他打过去说明状况,早苗便惊慌失措地冲到管理公司。



――对不起!我和妈妈吵架,暂时离家出走。妈妈一个人可能管不好钱。



实际上,当时三云胜枝四处投靠朋友,几乎快沦为游民,到了十二月初,总算住进「竹中粉彩公寓」。



三云早苗立即付清欠缴的房租。



――我想办理变更手续,以后房租都从我的户头扣。



当时事情就这样解决,隔年的二00九年三月,二○三室更新租约时,早苗说:



――我妈年纪大了,能不能改成用我的名义签约?要重新签约也没关系。



取得房东同意(重新签约,又能拿到一笔礼金,何乐而不为?),管理公司便帮忙处理,就这么一直到今天。



连母亲的棺材本都抢夺一空(或者,正因如此?),三云早苗出手却相当大方――暂且不提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