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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等星(1 / 2)



就算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隐密之地——高贵也好、低贱也罢,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逃得过我——除了这座绞刑架!



霍桑著《红子》



我变成摇滚明星都要怪草莓——山口十五夜事后这么说。这确实像是读书俱乐部中最内向、最爱做梦的她会说的话。然而,这句话中的真实只有一丁点儿,而且无论真假,二〇〇九年席卷学园的风雪人物——摇滚明星红宝石,即读书俱乐部社员山口十五夜,内心确实沉睡着学园正史没有记载的黑暗部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等读书俱乐部社员。故兹在此,将红宝石之星的黑暗部分,毫无隐瞒地记载于这本黑暗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这一年,也就是二〇〇九年,圣玛莉安娜学园弥漫着平和与毁灭的气氛(是的,这两种气氛也是会同时存在的!)。遭遇不景气与少子化,度过灰暗而萧瑟的九〇年代,迈入二十一世纪后,学园便笼罩在风平浪静的天空之下。校内没有风波,没有政变,也没有悲伤,一片平和,但不可思议的,却也缓缓吹着毁灭之风。好似王朝末期的都市,处处都弥漫着浓浓的心死气氛,表面上却一派和平景象。



由于少子化等各种世间浪潮,一直传出学园将与同一体系的男校合并的传闻,但女学生不以为意,认为不过是传闻。学园一如往常,从外界看来像蒙着一层薄纱,女学生也与过去一样,个个清新优雅。只不过历经过种种风雨动荡的修女们,看着那些在毁灭之风中依旧温柔微笑的学生,不约而同做出同样的评语:最近乖巧、没僩性的学生变多了。



在风平浪静的时节中,我等读书俱乐部都在做什么呢?我们照样前往南方边境的红砖建筑三楼,聚在一起看书。尘埃遍布的社团教室里,有装饰艺术风格的桌椅和旧书架。天花板上有镜球的残骸,马口铁人偶和戏服凌乱地扔了一地,海螺号角和动物标本代替书档压制泛滥各处的书籍。桌上原本摆着数组古董茶杯,但随着岁月的脚步,渐渐破损减少。杯子里倒满了清淡的红茶,少女们端茶啜饮。



剩下的古董茶杯有六组,社员的人数正好也是六人。根据社团纪录簿的记载,史上曾有过社员众多的年代,但如今社员逐年减少,根本不必担心教室容纳不下,大家各自坐在椅子上、桌子上、地板上,静静地依照自己的意愿看书。这一年,我们有二名高三生,三名高二生,新生只有一人。那名乖巧不起眼的少女,不好意思与学姊并肩坐在椅子上,总是低着头坐在纸糊的马头饰品上。



这一年的读书俱乐部社员,几乎都是文静不起眼的少女,只有一人除外,她既像异乡人,也似闯入者,外貌十分引人注目。她将一头遗传自英国贵族曾祖母的艳红秀发扎成马尾,五官分明秀美。这位高贵的前伯爵千金,名叫山口十五夜,打幼稚园起便是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学生,天天由司机驾驶黑头车接送上下学。读书俱乐部社员都是不容易大惊小怪的个性,即使十五夜明显与众不同,虽然故意“小姐”、“公主”地唤她,并没有给她特殊待遇。十五夜也不会自以为了不起,总是不发一语地微笑着,个性内向,动不动就脸红,但不愧贵为公主,身上确实有些超凡脱俗之处。她经常坐在窗边以做梦般的眼神眺望窗外,那模样,简直就像鸟笼中高贵的珍禽。



本来凭这样的出身,十五夜大可在学生会的贵族院掌权,为所欲为,但她却紧跟着一名要好的少女加藤凛子,一头栽进了读书俱乐部。加藤凛子与千金小姐十五夜相反,是平民出身,成绩十分优秀,国中才进入圣玛莉安娜学园就读。她一头短短的黑发,刘海分成七三分,戴着金属框眼镜,模样像个神经质的知性少年。内向的十五夜在国中部与凛子相遇后,便紧黏着她,躲在她身后度过学园生活。只要是凛子看过的书,十五夜便借来读,阅毕红着脸娇怯怯地说出心得感想。她正直善良的诠释时而遭凛子促狭嘲笑,时而教凛子哑口无言。凛子听完十五夜的感想,总会立刻搭起逻辑的空中楼阁,投以言语的火箭炮弹,谴责十五夜的天真。每次都令千金小姐羞红了脸,沮丧不已。但十五夜老是没有记取教训,来到社团教室又紧黏着看书的凛子,每次凛子心血来潮回头扔石头放箭,她又受伤。



熟识两人的少女常感到不解:心想十五夜对于凛子的仰慕之情,真的只是少女间真挚的友情(也就是所谓的“假性姊妹”)吗?或者一厢情愿的十五夜其实是隐性的“真姊妹”呢?每次偷偷问凛子,她总是嗤笑发问者趣味低级,接着又神秘兮兮地说:“那是你们不了解十五夜,她比大家以为的要复杂多了。你们都被她娇滴滴的外表给骗了,不想去了解十五夜的本质。”当时谁也不懂这番话的含意,直到“红宝石之星事件”爆发时,才真实上演在读书俱乐部社员面前。这一年,二〇〇九年的春天到秋天,十五夜惹出一起疯狂事端,令人不敢相信那竟是驯顺善良的公主干下的。那之后,十五夜走上了与凛子不同的路。而就像事后十五夜本人寥寥数语谈起的,那全都要怪草莓。



新学期开始不久,某个星期一的放学后,十五夜一反常态,沉着一张脸来到社团教室。飘然入室后,她便靠在门上,不发一言地凝望凛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坐在桌子上看书的凛子头也不抬地低声说: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只会在那边忸忸怩怩,等人家来问你。所谓的内向,我告诉你,就是傲慢。”



这番冷言冷语教刚入社的高一新生大吃一惊,但其他社员似乎早已习惯这两人乍看之下冷漠的互动以及凛子偶尔发作的残虐性格,表情毫不吃惊。



“……凛子,你有男朋友了?”



十五夜以银铃般与生俱来的天籁美声问道。凛子狐疑地看着她,回说:



“没有。”



“你昨天没到神保町去?”



“没有。”



“……原来是这样啊。”



口吻变得彬彬有礼的时候,就表示驯善的十五夜生气了。凛子偏着头,一脸纳闷地打量着十五夜,但后来双方没再交换一言半语。其实,这正是风波的序幕,但当时谁也没有发觉,这一天社团活动照常结束,高一生清洗了茶杯,准备锁门。外头天已经快黑了,乌鸦群有如小小恶魔在空中飞过。十五夜靠着墙陷入沉思,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于是高一生怯生生地发问:



“学姊,你不回家吗?”



学姊没有回答。高一生虽然一心想回家,但决定再陪学姊片刻。山口十五夜就是这样,有时会让少女不由自主对她客气起来。



她那一头火红的头发,是遗传自出身英国贵族的美貌曾祖母。那红宝石般的发色令学园里的少女羡慕不已,都说那是命运的颜色,但本人似乎非常介意,认为与清纯宁静的学园格格不入,不过是被诅咒的圣痕。十五夜家中,除了留学时与英国人结婚的曾祖父,还有没当成文人殉情而死的伯父、与司机私奔的不良贵妇等等,热情冲动的人很多。十五夜一直认为或许自己也继承了这种血脉,因此对于爱或冲动等源自人类本性的激烈情感,内心暗自害怕。



高一生试图寻找话题,便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旧钥匙。这是她几天前在社团教室一角发现的,但这钥匙比门上的钥匙孔小得多,她正觉得奇怪,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里的钥匙。她小心翼翼地拿给十五夜看。十五夜不愧是学姊,看一眼就猜着了。她指着刚才凛子所坐的那张古董桌。



“一定是那个抽屉的钥匙。”



“啊,真的耶!有个小小的钥匙孔。”



“那个抽屉上了锁,一直打不开。亏你找得到钥匙。”



受到夸奖的高一生红了脸,将钥匙插入孔里,转动一下。一打开,从抽屉深处滚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瓶里装有暗红色的液体,本来多半是装满的吧,但经过了长久的岁月,现在只剩瓶底还残留一点。高一生歪着头感到纳闷,十五夜那双大眼则瞪得更大,说道:



“这一定就是以前社团纪录簿上提到的草莓香水。这香水是很久很久以前跟着圣玛莉安娜从巴黎漂洋过海来的,都九十多年前的事了。哦,亏你找得到。”



“社团纪录簿是什么?”



“啊,你才刚进来,难怪不知道。每当学园发生了不会被记载在正史上的珍奇事件,或是社员成为历史目击者的时候,历代学姊就会暗自记录下来,然后将那些见不得光的笔记本,也就是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混杂在其他书本之间,藏在社团教室里。把这些笔记找出来看,是社员私底下的一大乐事。”



高一生十分感兴趣,立刻在社团教室翻找起来,顿时灰尘四起,十五夜轻声哀叫道:“学妹,提到香水的,是记录‘圣女玛莉安娜失踪事件’那一本。啊,记得是在那座标本底下,不对,不是那个,是旁边的……对,就是那个。”高一生在十五夜的指引下找到笔记,津津有味地埋头读起来,



十五夜意兴阑珊地说:



“不过,和过去学姊干下的种种奇案比起来,我们的生活真的很平凡。与其说我们有个性,其实不过是我行我素,比起冒险,我们更看重不出错。今年势必很难留下有趣的社团纪录吧。也难怪修女总是苦笑说,没个性的学生愈来愈多厂。那些学姊毕业后想必也过着精彩的人生吧,而我们将来会怎么样呢……”



高一生听着十五夜低声说了这番话,过了一会儿,等到她回过神时,只见十五夜不发一语伫立在教室中央。那时高一生刚看完手上那本约莫五十年前,即一九六〇年度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大梦初醒般呼了一口气,她注意到十五夜的异状,唤了一声:“学姊?”



只见十五夜仿佛遭到雷击,单手拿着玻璃瓶仰望天空,盯着坏损的镜球。一头红发散了开来,像燃烧的鬃毛垂在背上。高一生轻声说:“这草莓香水真像学姊的头发,如此艳红,就像血和红宝石。”她站起身,但十五夜没有回答。她一定是把香水洒在身上了。玻璃瓶底仅存的暗红色液体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十五夜身上散发出甜腻的人造香味。



“学姊?”



香水味道甜虽甜,却给人一种绝望与虚无,带着黑暗气息的印象。高一生内心泛起不祥的预感,赶紧冲上前摇晃十五夜的身体。十五夜宛如从白日梦醒来瞳眸圆睁,过了几秒才赫然清醒。“……糟糕,我怎么发起呆来了。”她害臊地微微一笑,便匆匆准备回家。高一生虽然觉得她的模样有些奇怪,内心感到不安,也只能默默目送她离去。



第二天起,十五夜便有些不同。她照样阅读加藤凛子读完的书,并委婉地说出感想,但原本光明天真的解释却逐渐变得灰暗沉重,散发虚无与死亡的气息。不久,说话时还会突然配上旋律,唱起歌来。十五夜一唱歌,天花板上的镜球残骸便开心地闪烁。社员固然觉得奇怪,也只能远远守护生病的同伴。到了那一周快结束时,十五夜突然造访了位于新校舍的轻音乐社。



轻音乐社以校舍一角某间不再使用的理科教材室代替社团教室,随兴地进行活动。社员仅有三人,平常就是利用录放音机听音乐,玩玩吉他和鼓。“我不会任何乐器。”十五夜这么表示。一个拨弄着电吉他的高挑少女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眼前突然现身的高贵干金,代表其他社员回答:“既然这样,你当主唱就行了。”十五夜松了一口气,怯怯地露出笑容。于是,自下周起,她便成为读书俱乐部与轻音乐社的双重社员,出席双方的社团活动。社团同伴觉得奇怪,莫不纳闷地想:“她到底有什么打算?究竟是哪里不对劲?”这段期间,她以旋律搭配读后感想吟唱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夸张。一天,加藤凛子终于忍不住骂道:“你太吵了!只会唱歌,影响别人看书!”十五夜听了便放下看到一半的书,走出红砖建筑,再也没有回来。这是五月初的事了。文静乖巧,总是躲在凛子身后的千金小姐一走,不知为何,社团教室竟变得阴暗许多。凛子虽然装作不在意,但好一阵子,她就像在等失踪的猫回家一样,将社团教室的门打开一个小缝,竖起耳朵等着那拘谨的脚步声响起。春风自窗口吹进来,破烂的蕾丝窗帘空虚地晃动着。十五夜一直没有回来。



高一生担心十五夜是因为嗅闻了草莓香水才出现异状,但因为顾及自己的学妹身份,不好意思开口。其他社员逞强地说:“那是她的自由。再说,千金小姐本就和读书俱乐部不搭调,和我们格格不入。”“是啊……”“嗯……”但表情却有些落寞。她们轮流坐在窗边,望着那幢如恶梦般掳走十五夜的粉红色崭新校舍。



此后,山口十五夜仿佛将一度热衷的读书俱乐部忘得一干二净,以异乡人的逍遥心态泡在新的落脚处。充当轻音乐社社团教室的理科教材室,和读书俱乐部一样杂乱肮脏,极不适合千金小姐。教室中央有两具人体模型,被摆成互相交缠的不雅姿态,低头抬眼地睨视进门的人;泡在福马林里的胎儿、人类心脏、脑髓、双头蛇等标本排列在柜子里,曝露在电灯泡昏黄的灯光下。如果读书俱乐部是下城劳工的酒吧,轻音乐社就是正常人止步的鸦片窟。扬声器、吉他和鼓等器材都陈旧不堪,社员一向随便保养随便使用。十五夜将她视为圣痕而十分介意的一头红发倒竖梳起,自称“红宝石”,粗暴地抓起麦克风架。轻音乐社的人又惊又疑,一度以为千金小姐发疯了,不过那个抱着电吉他的高挑少女,也就是率先和十五夜说话的那位,本来就是个爱起哄的人。她说:“那我自己皮肤白,就叫‘珍珠’好了。”说完开玩笑地挥舞起电吉他。其余两人也跟着背起贝斯、坐在鼓前,试着演奏十五夜自



己谱的曲子。眼前有曲子但没有歌词,十五夜便将在读书俱乐部读过的世界名着改编成歌词,即兴配唱。文学与摇滚竟不可思议地融合在一起,博得社员一致赞赏,认为酷毙了。事实上,歌词中文学诠释的部分几乎都不是十五夜本人的见解,而是经常与她畅谈文学的凛子的言论……。十五夜的美貌与她脆弱易感的气质,加上闻了草莓香水之后生了病的那颗绝望、虚无的心,在昏暗的理科教材室里开始闪耀光芒。



不久,四人以摇滚乐团“人体模形之夜”为名,战战兢兢地展开活动。一开始是在理科教材室举办地下演唱会,邀请朋友来听,但很快就汇集了惊人的人气,原本的社团教室已容纳不下所有观众。于是他们带着交缠的人体模形来到走廊开唱,又过了一阵子:心惊胆跳地进一步到楼梯间表演。观众愈来愈多,“红宝石”、“红宝石”的,热情高喊主唱的名字。吉他手珍珠也颇具姿色,每次两人在间奏时背靠着背表演,或是在演唱中互相凝视,都会让少女发出近似尖叫的甜美欢呼。出于悲伤而梳得高高的火红秀发,大眼睛,以及额头上的银色星星,是“红宝石之星”的正字标记。团员个个秉性随和,善待歌迷,对目前的人气都十分满足,但十五夜看着眼前挤得楼梯、走廊水泄不通的歌迷,沉思许久。然后,她拜访了位于旧校舍五楼的学生会,怯怯地找人商量。学生会花了相当长的时间和她详谈,最后贵族院做出决定,表示只要不唱低俗、亵渎上帝的歌词,而是歌颂文学,维护圣玛莉安娜学园的秩序与道德,学生会便支持十五夜的摇滚乐团,并负责说服修女。最后以星期五傍晚为限,准许乐团在圣玛莉安娜铜像底下举办户外演唱会。



这时候,新闻社也注意到乐团爆红的人气,制作了“人体模形之夜”的专题报导,还来采访主唱的好友加藤凛子。凛子整理着三七分的刘海,发表了寥寥数语。



“我的确认识她很久了,但到现在还是不懂她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要组摇滚乐团?这种事我怎么知道。记者同学,她啊,是个非常复杂的人……”



在歌迷与友人的一片溢美之词当中,唯有凛子的评语透露了不解与质疑,但所有人都以为那纯粹只是出自昔日好友今日陌路的冷言冷语,并不当一回事。



不久到了六月,圣玛莉安娜节的季节来临。“人体模形之夜”这时虽已是人气乐团,毕竟还是小众之流。



今年的王子选拔赛呼声最高的,是戏剧社的一个硬派美少女。她预定在圣玛莉安娜节的戏剧公演中,饰演苦恼的哈姆雷特一角。公演当天,布幕一掀起,戏剧社全体人员脸色大变。往年的公演一向是观众挤到门外的盛况,况且今年要推出的是得意力作,但场内竟没有半个观众。震惊中,王子候选人连台词也忘了,穿着中世纪贵族的戏服呆立在台上。就在这时候,中庭传来亢奋的鼓声,电吉他的嘶鸣,以及“红宝石之星”空灵了亮的歌声,少女的尖叫。戏剧社社员穿着戏服便奔出体育馆,咬着嘴唇,瞪视着来闹场的“人体模形之夜”。乐团的歌词与戏剧社的公演主题不约而同都是《哈姆雷特》,但台上的歌手穿的不是中世纪的服饰,而是一身街头摇滚少年风格。骷髅图案的黑上衣搭配古董破牛仔裤,赤着脚,猛甩一头倒竖的红发,歇斯底里地唱出现代版的哈姆雷特。“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That is the question!”歌手疯狂嘶吼,少女们为之痴狂,看到红宝石靠在穿着黑西装与皮靴、扮演死去父王的珍珠身上轻声呢喃,少女便激动落泪,不断呼唤红宝石的名字,甚至有人昏了过去。随后举办的王子选拔赛,原本预测会由戏剧社获得压倒性的胜利,但结果出乎意料,竟由红宝石——山口十五夜——以些微差距当选。那个内向、动不动就脸红、总是躲在凛子背后的十五夜,如今竟在众人面前大方唱歌跳舞,在舞台上奔跑,让观众兴奋到最高点,仿佛是个天生的摇滚巨星。向来引以为耻的红发,如今梳得高高的,好似燃烧的鬃毛迎风摇曳。与生俱来的美貌光芒四射,银色的星星在摇滚明星的额头上熠熠生光,成为最闪亮的一等星。



新王子有着前所未见的背德气质,在圣玛莉安娜学园引爆了文学摇滚的热潮。对此最感到错愕的,自然就是王子的老巢——爱好文学的读书俱乐部。高一生又惊讶又难过,不知所措地摇晃着依然孜孜不倦在看书的加藤凛子的肩膀。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两个月前,十五夜学姊还在这间教室里,坐在那张椅子上,和我们一起看书的。”



“那是她的资质。她身上本来就流着狂放不 的血,是为爱与堕落而活。只是之前她因为害怕强迫自己隐瞒起来罢了。”



凛子打着大大的呵欠回答。她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大受打击的高一生。



“有什么好震惊的?”



“因为……”



“换个地方,另一种面貌自然也会跑出来。人类就和阿修罗神像一样,有好几张脸。你也一样,只是你自己没有发现而已。”



凛子翻着书喃喃地说。



“她是个热情的人,这一点我最清楚了……”



高一生从此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了。社团教室里,文静的少女喝着红茶看着书,也不知是一无所知,还是因为洞察一切,总之她们照样散坐在喜爱的地方,默默照各自的方式过日子。



圣玛莉安娜节的骚动结束后,“人体模型之夜”以王子本人率领的摇滚乐团为号召,人气勃发。每到星期五傍晚,学生便聚集在中庭投以热烈的视线。原本仅有三名社员的小众集团轻音乐社,社员激增。由于理科教材室容纳不下所有社员,隔壁那间有数张白色大桌的宽敞理科教室,就成了新的社团教室。许多希望变成“红宝石之星”的少女,以中庭巨星为目标,陆续组成新乐团。星期五傍晚的中庭,热闹得有如摇滚音乐节,大大小小的乐团同时举办演唱会。每天傍晚,汗水四溅,演出者与观众一同香汗淋漓地唱歌跳舞。



进入暑假之后,骚动一度沉寂。“人体模型之夜”虽然人气依旧,但类似的新乐团如雨后春笋般诞生,歌迷渐渐分散。暑假结束,晒黑的学生在残暑中重返学园。读书俱乐部的高一生认为,红宝石的乐团人气将受到考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新任社长凛子,但凛子回说:



“哦。不过,我想十五夜会设法解决的。”



喃喃说出一句令人不解的话,她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继续读自己的书。



就在第二学期的某个星期五,发生了一件大事,足以令聚集在社团教室的读书俱乐部成员同时摔落手上的书。那天喧闹声如常自中庭响起,熟悉的了亮歌声透过麦克风传来。声音的主人自然是山口十五夜,但她的语气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落寞。



“各位,好久不见。我们是‘人体模型之夜’。今天要为大家演唱一首新歌,《红字》。”



“红字?”



凛子猛地自书中抬起头来,喃喃自语。她把弄着金属框眼镜,茫然地问:“是霍桑的《红字》吗?”



“应该是吧。”



“那本也是我看完以后借给十五夜的书,不过,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老唱文学呢?摇滚本来不是应该唱自己的人生吗?”



“可是,那位千金小姐哪有摇滚乐的黑暗和堕落可唱啊。”



“又来了,你们都不了解真正的山口十五夜,她心中当然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不过,没想到竟是《红字》。‘人体模型之夜’之前都是唱乔治桑或柯蕾特之类比较甜美的作品,为什么这时候竟唱起发生在清教徒殖民地的通奸罪?”



读书俱乐部众人面面相觑,纳闷地说:



“不知道耶……”



“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奇怪。”



《红字》的作品背景,是十七世纪中叶的新大陆麻萨诸塞州、民风严谨的清教徒殖民地,描写犯下通奸罪、产下私生子的年轻女子海丝特,必须身穿绣有猩红“A”字的衣物到广场上示众,以代替死刑。她被迫穿上绣有罪恶象征的衣物:被拖到众人面前。



“请让开一条路。我保证海丝特夫人会被安置妥当,好让所有男女老少,从现在起到中午一点,都能好好欣赏她那身漂亮的衣裳。天佑我正义的殖民地麻萨诸塞,罪恶在此无所遁形!来吧,海丝特夫人,到市场上展示你的红字吧!”



从此,这女人终其一生都得在胸前佩戴红字,而与她通奸的年轻牧师也因悔罪,自行在绞刑台上殡命。“就算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隐密之地——高贵也好、低贱也罢,没有任何一个地方逃得过我——除了这座绞刑台!”最后,受到清教徒社会的谴责,背负罪名而死的两人,墓碑上刻着“一片漆黑之地,一个猩红的A”,至今仍在麻萨诸塞州的无名之墓中沉睡。



社员们纷纷自书中抬起头来,对于要如何将这个故事唱成摇滚乐感到好奇,心中也不无期待。只听中庭继续传来十五夜的声音。



“这是我们的第一首抒情歌,虽然和以前的狂野曲风不同,但我想大家会喜欢的。……那么,请听我们的新歌。”



演奏开始,凛子好奇地歪着头,望向窗外。



“好清冷的旋律啊。‘人体模型之夜’向来以激昂的曲风为卖点,这是第一次挑战抒情歌……”



她喃喃说完,视线又落在书页上。



但是,歌词一唱出来,包括凛子在内,所有人手上的书都掉了。本来托着腮故作从容的凛子,错愕得差点从桌上滚下来。



“这首歌的女主角是高中部二年级的加藤凛子。她有个绝不让我知道的秘密,罪孽深重的红字。大家都知道,凛子与我是国中以来的好友。我是个不中用的小毛头,总是跟在能干的凛子后头。是凛子与我畅谈喜爱的音乐,推荐我好书的也是她。我对她的感情,无法在此多说。喏,各位,各位一定也有这么一个重要的人吧—既不是家人,也不是其他人,一个谁都无法取代的人。要说是朋友?或该称作恋人?这由你们来决定。对了,那个人,我们应该这么称呼——someone。”



平常随着高亢的旋律起舞的少女,吃惊地站在原地,一脸感动地听得入神。其他的乐团成员也停止演奏,侧耳倾听红宝石王子的第一首抒情歌。不知不觉,中庭静得吓人,只有王子平稳的歌声与吉他手的演奏,宛如世界末日的号角,响彻整座校园。



在此之前,王子都是将文学中的恋爱故事或古典悲剧,以她独特的诠释——其实是盗用凛子的见解——配上狂野的摇滚旋律来唱,这首新歌实在太出人意表了。只见王子身穿简单的白洋装,布料上以血书般狂放的草体写着猩红A字,赤着脚,紧握麦克风。少女们一开始感到疑惑,但这首悲歌伴随着平静的旋律逐渐渗透到她们心底的角落。秋日的夕阳余晖下,少女们缓缓摇动萤光棒,一个接一个跟着王子一起唱:someone……someone……someone……



“我一直好怕,要是凛子交了男朋友怎么办?我以为那会是世界末日。所以我有时候会故作开朗,问她:有没有心仪的男孩?凛子总是笑着回说:那怎么可能。但是我看到了,就在今年四月……在神保町的十字路口,碰巧看见了凛子。我停下车想喊她,却叫不出口。因为她和男友在一起,和他搭着肩走过去。我吃惊,我慌张。第二天在社团教室碰面,我若无其事地问:昨天,你去了神保町?凛子对我说谎。她说没去。我好怕,好怕。因此,在凛子离我而去之前,我必须先离开她。她背叛了我,我失去了她。我看到了凛子胸前的红字,那烈火般燃烧的,腥红的A。”



读书俱乐部全员都想起了春日里的那一天,一脸落寞地靠在门上向凛子问话的十五夜,以及凛子冷冷的回答——“没有”。在全体社员的注视下,凛子冷静地拾起掉落的书本,然后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猛摇手。



“才不是,我没说谎。要是我真的和男生搭肩走在路上,一定会第一个告诉十五夜。”



中庭里继续传来十五夜如泣如诉的歌声。



“今晚月亮也会哭泣吧!流下星光般的泪水,泪湿的脸颊染成银色,以云朵拭干。加藤凛子的,猩红色的A!加藤凛子的,猩红色的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