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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上半场(1 / 2)



1



首先,让我从最初到我家拜访的一个男人说起。那是我们一开始抽到的特大号黑桃A。



那个男人,如果要说是福神,面相实在太差了,而且他也没有坐宝船来。他来的那天是七月六日,是梅雨还没结束、天阴阴的星期六下午,也不是适合福神造访的时节。



虽然他红光满面,但也不像是酒神(因为他完全不会喝酒);要说是穷神,也穿戴得太好,而且还肥滋滋的。



那个人是律师。



「哦……前川法律事务所啊?」



妈望着摆在客厅桌上的名片,脸上的表情显得认真无比,好像是在想,除了卖无水锅(注一)和羽毛被的推销员之外,已经很久没有人那么正式地拿名片出来向她自我介绍了。以前倒是常有——



妈心里好像也在想这个,因为她以前是秘书。



妈和爸结婚已经迈入第十五年。要把他们两人结婚典礼的纪念照翻出来,得先从壁橱里拿出两个行李箱,加上一台已经没在用但舍不得丢的电风扇,再打开被推到墙壁最里面的抽屉柜最上层,用力眨眼抵抗灰尘和樟脑丸的味道,移开收着我婴儿时期照片的相簿后,才有办法拿出来。



截至目前为止,据我所知,妈好像从没打算花那么大功夫去看结婚照。至于这是好事还是坏



事,在此我先不予置评。



「那么,前川律师找我有事?」



「是的,如果您确实是绪方聪子女士的话。」



「我的确是啊。」妈认真地回答。



「不过,我应该在电话里跟您提过,希望您先生也在场的吧?l



这么说,妈事先就知道这个律师要来了?这点我倒是有点意外。既然如此,怎么没有先告诉我呢?



更不用说爸了。爸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带着高尔夫球杆到河堤边的高尔夫球练习场去了。妈也没叫爸别去。



对于律师的问题,妈笑着回答:「没有啦,既然是我还在上班时的事,那我先生听了也不



懂。」



「所以,您先生不在家罗?」前川律师迅速地推断,然后一脸为难地说,「我希望您先生务必在场。如果可以的话,令公子也一起……」



说到这里,他把老花眼镜(我想应该是)戴好,翻了翻手边的文件。



「您的孩子,就只有现在上国一的雅男小弟吧?」



妈显得很惊讶,说:「这些您都调查过了?」



律师点头说:「那是当然的。」



「可是,为什么要……」



「这点之前在电话上也跟您提过了。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不仅和绪方太太有关,也和您全家人有关。」



妈好像很伤脑筋,不断用食指摸着鼻尖。



「可是,我不懂。您在电话里说,那是跟我单身时发生的某件事有关;既然如此,就跟我先



生、小孩没关系啦。」



律师先生拿下眼镜,交握着肥胖双手放在膝上,然后缩起圆下巴,挺起上半身转向妈。



「在电话里我不方便透露太多,而且突然把事情全部告诉您,您一时也无法接受。要是您误以为是恶作剧而把电话挂了,我会很困扰的。」



「那是会被误以为是恶作剧的事吗?」



「一点也没错。」



「到底是什么事?」



「绪方太太,」前川律师叹了一口气,「请把您先生找回来吧。如果太远不方便,我改日再来拜访。这件事就是这么重要。l



看到律师这么严肃,妈才好像把律师的话当真了。她那个击退大批报纸推销员所练出来的装傻表情,稍微退让了一下。



「雅男!小男!」



妈整个人转过来回头叫我。



「你在厨房吧?听到没?小男!l



老妈明察,我是在厨房里。难得这个星期天足球社不用练习,我就给他睡到日上三竿,现在正在吃很晚的早餐。只不过,我不是坐在餐桌前,而是一手拿着吐司,一手端着装了蕃茄汁的玻璃杯,贴在通往客厅的门缝里偷看。



我悄悄溜回餐桌旁,放下吐司,喝了一口蕃茄汁,装出刚才还在专心吃早餐的样子,再回到门旁边。



「干嘛?」



我一露脸,眼睛突然跟前川律师对个正着。我立刻就感觉到他把我看穿了。这个律师知道我在偷听。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去叫你爸回来?我想他应该是去『一杆进洞俱乐部』了。」



「嗯,」我点头,「我刚才看到爸出去了。l



「不好意思哦,帮妈跑一趟。骑脚踏车一下子就到了。」



「我要怎么跟爸说?」



听到我的话,律师先生没开口,只是微微一笑,脸上是「你明明就听到了」的表情。



「就说有很重要的事,家里来了客人。」



这时我才发现,妈开朗的表情背后藏着一种不妙的气氛。因为她的眼角是吊起来的。



这种表情实在令人心惊肉跳。记得妈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外祖父被医生诊断出肝癌活不了多久时,妈就是带着这种表情回来的。去年爸在公司的健康检查发现有问题,被医生建议去做精密检查,妈也是这种表情。一直到检查出是初期胃溃疡,只要吃药就会好之前,妈三不五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当下,我的心情就好像在比赛中被裁判亮了黄牌(话是这么说,我也只参加过自己社团内部的练习赛而已)。那是警告!要小心!



「那我出去了。」我说。



河堤边的高尔夫球练习场「一杆进洞俱乐部」,不管什么时候去都挤满人。两层楼的建筑被大大的网子围住,供个人练习挥杆的打击席有八十席,后面还盖了两个练习用的沙坑,从我家骑脚踏车过去大概要二十分钟。



大老远就能看得到那片象征高尔夫球练习场的绿色网子。那个网子就是那么高、那么大。尾崎巨炮(注二)又不可能会来,因此这设备很明显地太过夸张浪费。但是照爸的说法,那张网也兼具宣傅的功能,所以大一点也无妨。



我在练习场的柜台请漂亮的小姐广播,却得到冷淡的回应:「你自己进去找吧,小弟弟。」我穿过大厅,向打击席走过去,然后看到爸在一楼的十五号打击席那里。



爸在当临时教练。



一个身穿粉红色高尔夫球装、长发披肩的女人被爸从背后环抱着,两人共握一支球杆。不用说,她当然很年轻,而且身材丰满,是我最希望出现在自己最近常梦见的、不太能跟人家讲的那种梦里的姐姐。



我右转走回柜台。漂亮的小姐没把众在大厅里等空位的客人放在眼里,悠哉地修她的指甲。



「不好意思,还是想麻烦你广播一下。」



「哎呀,没找到?」



「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老爸手足无措的样子,因为我还是小孩子。」



「像我爸啊,从我一出生就一直手足无措呢。因为……」



小姐说着,一面拿起麦克风,很快地说了两次「来宾绪方行雄先生、来宾绪方行雄先生,请到柜台,有您的访客」之后,才继续把话说完。



「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会生小孩的事。」



「他有梦游症?」



「不是,因为我老妈是圣母玛利亚。」



这时候爸来了,一只手还戴着手套。他一下子就看到我,可能是我想太多,我觉得爸看起来有点慌。



「原来是雅男啊。你怎么跑来了?」



「家里来了一个律师。」



有时候,事实胜于雄辩(这是学校上课教的,不过我忘了出自哪里)。在高级餐厅的地板上发现蟑螂时,大家的对话会立刻中断:爸脸上表情消失的速度,就跟那时候一样快。



「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妈叫爸马上回去,说是有重要的事。」



爸又重复了一次「什么?」,才总算恢复正常。



「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来。知道了吗?l



然后,他往打击席的方向匆匆消失了。



爸的样子还真不是普通的狼狈。他和那个受他指导的女人不是刚好今天在隔壁席,而是每次都约好一起来的——我开始惯重地思考这个可能性。



还有,那件事跟律师跑到家里的关联性。



我抬头看向漂亮的柜台小姐,她手肘靠着柜台,手指朝上,正在风干刚保养好的指甲。



她脸上写着「我全听到了」。



「有律师跑到我家耶,很夸张吧。」我对她说。「让人觉得好像有什么严重的事要发生了,对不对?」



柜台小姐应了一声「是啊」。



「请问,来打球的两个人,可以每次都把位子预约在一起吗?」



她马上就回答:「不行,没办法这样。」



「是喔。」



「不过,如果一起来的话,位子一定会在隔壁。」说完,小姐吹了吹右指甲上看不见的灰尘,「先在大厅会合,再一起来柜台也是一样。」



「是喔。」我点点头,再次盯着她看。仔细看之后,才发现她其实没有大我几岁。同样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差就差在头跟尾而已。可是因为她坐在这里,所以看起来好像知道很多我老妈也不知道的事。



「请问,那个穿粉红色高尔夫球装的女人……」



我一说,她就点头说:「她呀。」



「我一开始就猜她一定是你老爸的红粉知己。」



「他们一起来过几次?」



听到我这么问,小姐默默地举起一只手,伸出又白又细的五根手指。



「他们一起回去过几次?」



小姐笑了笑:「这一点,小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想了一下。爸出门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的星期天…



最清楚的应该是妈吧。



「你可以帮我打打气吗?」



柜台的小姐双手撑着下巴,身体探出来,小声地这么说。



「好好忍耐,用功念书。等学校毕业之后,进一家有宿舍的大公司,这样爸妈离婚就不会影响到你的生活了。」



「谢谢。」



正当我在思考小姐的教导时,爸回到了柜台。



注一:不用加水即可烹煮的铝合金锅,在日本为直销或邮购贩卖商品。



注二:尾崎巨炮:在此是指日本高尔夫球名将尾崎将司,出生于一九四七年,被誉为「亚洲高球第一人」,他也是唯一进入世界排名前十名的亚洲球员。



2



我把脚踏车塞到车子的后车厢,跟爸一起回到家,只见我们位在旧公寓二楼的家门口竟然布满了乌云。那是改变一个和平家庭命运的不祥乌云——看到学校教的惯用句竟然成真,我不由得当场僵住。



爸喃喃地说:「到底在搞什么?」



所以,爸也看到那片乌云了。不是文字上的,而是真正的乌云。



我们冲进家门,正好看到妈一边皱着眉头猛咳,一边打开厨房窗户,双手拼命猛挥把烟赶出去。一看到我,妈立刻对我怒吼。



「雅男!你牛奶热到一半,居然就这样跑出去了!」



弄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根本就忘了我在热牛奶。就算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只要喝了冰牛奶,肚子就会像超级特快车一样一泻千里,所以我每次都是热了牛奶才喝。



「是妈自己一脸很恐怖的样子,叫我赶快去把爸找回来的啊。」



听到这句话,换爸僵住了。



「还好还好,没发生火灾。」



等我们大家在客厅坐定,前川律师擦着额头上的汗这么说。他心里一定在想,自己怎么会跟这么难搞的一家人牵扯上了。



「那么……」



前川先生咳了一声,正准备开始说话时,妈打断了他。她一副「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的样子。



「律师,有句话我想先声明……」



「啊?什么事?l



「请问,你和我先生签了什么约?」



「签约?」



「是的,签约。你是受到我先生的委托,来我们家谈离婚的吧?就不要再扯什么跟我婚前的事有关的话了,反正我都知道了。」



前川律师的小眼睛睁得好大。「绪方太太,您在说什么……」



妈开始激动起来。「请别装蒜了!您是来谈离婚的吧?因为担心一开始说实话,我会不理你,就编出这个谎言。现在我们全家都到齐了,没关系,就请你说实话吧。快,请说!」



这次换爸吃惊了。「喂!聪子,你在说什么啊?」



妈以看门狗咬住小偷不放的气势面向爸。「连你也要跟我装蒜?这算什么?用这么卑鄙的手法把律师叫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和那女人乱搞……」



爸起身打断妈的话,用可怕的表情瞄了我一眼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还当着雅男的面!」



「有什么关系!这件事对雅男的影响比谁都大!」



吼完,妈哭了出来。我看了看神情茫然的爸,又看了看把脸埋在靠垫里的妈,试着发言。



「爸,妈,我没事的。」



爸转向我,前川律师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朝我这边看来。



「什么你没事?」



我靠近爸,低声说:「粉红色高尔夫球装。」



爸剃过胡子的青下巴一下子掉了下来。「你……」



我对前川律师说:「律师先生,我刚才一直以为是我妈为了向我爸提离婚的事,才请律师来的,只是怕吓到我,一开始才说有别的事。我猜错了吗?」



爸也喃喃地说:「我也……老实说,我也这样以为。」



妈抬起头,语带哭声地说:「你说什么?」



在我们三人的注视下,前川律师缓慢地抬起右手摸摸眉毛,一副好像怕眼睛睁太大,两道眉毛会歪到发际里一样。



确定灰白夹杂的眉毛还在原来的位置后,律师总算放下手,咳了一声说:「我既没有接受绪方太太的委托,也没有跟绪方先生签约。」



然后为求正确,朝着我加了一句:「当然也不是被你请来的。」我确实没请过律师,所以点点头。



「我呢,各位,」前川律师说,「是受到泽村直晃先生的委托而来的。」



「泽村直晃?」



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事后回想起来,我们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惊讶度大不相同,不过当时听起来像是异口同声。



可能是职业病吧,前川律师一旦掌控住情势,态度就变得从容起来。他微微一笑,对妈说:



「绪方太太,您还记得泽村先生吗?」



妈愣在那边,脸上还挂着泪痕。



「总之,简单来说……」为了怕我们三个太早下定论,前川律师这么说。「泽村直晃先生在距今二十年前曾经被绪方太太所救,他对此一直心怀感激,直到去世前都还念念不忘。」



我看了妈一下,妈双手按住嘴巴。



「想起来了吗?」听到爸这么问,妈先看了一下爸的眼睛,然后回答:「嗯。他去世了吗?」



「是的,今年四月十六日过世的,因为肺癌。他一直很注重健康,连烟也不抽,真是讽刺啊。」



妈一脸完全进入个人世界的表情,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可是……他应该还不到那个年纪啊。」



「享年五十五岁。真的是很遗憾。」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一阵拘谨的沉默笼罩了我们。



爸说了一句:「可是,那又怎么样?内人的朋友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何的,」律师挺起胸膛,「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为了什么?」



「我之前再三强调必须等各位都到齐了才说,而且还提醒各位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是有原因的。」



前川律师对妈说:「绪方太太,您从前救了泽村先生时,他出自感激,会说过『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等我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会回报你的』。您还记得吗?」



这次换爸和我转头过去看妈。



「喂,聪子,有过这种事?你救了人?那是怎么回事?」



「别急别急,这件事回头你们再慢慢谈。」



前川律师笑着说。妈点点头:



「是的,我记得。可是……」



律师笑了。「您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对吗?」



妈再次点头。



事情的头绪,一点一点地整理出来了。爸老实地咕嘟一声吞下口水,开口问道:「所以,您说那个叫泽村的人,因为忘不了内人对他的恩惠,而留了遗产给她?」



前川律师很沉着。「一点也没错。正确地说,应该是『遗赠』才对。因为绪方太太并不是泽村先生的血亲。」



爸发出了「啊啊」之类的声音。



「我……没把那些话当真。」妈恍惚地喃喃说着。



「泽村先生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实业家,但是一生起伏不定,到去世为止都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他的双亲早已去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换句话说,他完全没有血亲可以继承事业。所以,当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便将所有的事业、资产卖掉变现。」



我们三人「哦」了一声。



「我再说一次,泽村先生没有父母、妻子、孩子、兄弟姐妹,也没有孙子;也就是说,他没有直系血亲尊亲属、配偶、直系血亲卑亲属和代位继承人。虽然有远亲,但我国并不采血亲无限继承制,所以他们没有继承的资格。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做任何安排,泽村先生的遗产就会直接归属国库。」



爸又吞了一口口水,妈擦掉眼角的泪水。



「所以,泽村先生写了遗嘱。这叫公证遗嘱,是一种不需要认证手续便直接生效的遗嘱。由于我在泽村先生生前便担任他的顾问律师,因此他指定我为遗嘱执行人。绪方太太,泽村先生在这份遗嘱中,指明把所有财产全数遗赠给您。到此您了解了吗?」



我们每个人都慢慢地在「了解中」,但还是不敢相信。



「那么……那位叫泽村什么的,留给内人多少钱?」



我不是帮爸说话,不过他提出这种问题,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因为我自己也好想知道,只差没人声叫出来。



「在扣除税金——这也是一笔非常庞大的数目,以及种种经费之后,您所能得到的净额是……」



律师笑容可掬地举起右手,伸出五根手指。代表的意义虽然不同,不过姿势跟刚才那个一杆进洞俱乐部的柜台小姐一模一样。



「五千万圆吗?」



面对身子前倾的爸和说不出话来的妈,前川律师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五亿圆。」



3



泽村直晃,人称「飘泊的投机客」。



「说什么事业,搞半天只是个玩股票的嘛。」



第三大放学后,在校舍屋顶上,岛崎靠在铁栏杆上这么说。



「他一直都是独自一个人,」我也把手肘架在栏杆上说,「没成立公司,就一个人到处流浪。」



岛崎推了推眼镜,哼哼地笑道:「流浪?顶多也只是在兜町(注一)里兜圈子吧。投机客离开证券市场就无用武之地了,看你说得那么浪漫。」



我有点火大:「可是,你不觉得他很厉害吗?一个人留下了五亿的财产。要是没扣税金的话,资产搞不好有两倍呢。一个人单打独斗,就赚了这么多钱。」



「就算是十亿又怎样?大公司的投资人动根手指头就赚到了。」岛崎不屑地说。「现在已经不是孤独一匹狼的时代了,集团才是最大的。」



「你这个人很讨厌耶。」



「我只是比较客观。」岛崎抓住铁栏杆,用力伸了伸懒腰,然后有点担心地看着我。「你脸色不太好哦,不像是家里一夕之间变成亿万富翁的小孩。怎么了?」



他就是这样,绝不是个坏朋友。



「我没睡好。」



「因为太兴奋了?」



「兴奋也有啦……」



昨天,前川律师回去之后,我和爸妈有一段时间完全陷入虚脱的状态。我们各自瘫坐在客厅的地板和椅子上,望着不同方向。妈朝着北极,爸是南极,我是赤道。到了傍晚,隔壁正冈家的阿姨拿着我们这一区的公告板,从没上锁的玄关探头进来,往昏黑的房间看。



「绪方太太!你们家停电了吗?」如果没有她这一句,搞不好到今天早上我们都还瘫在那里。



之后,妈就一点一滴地向我们说明她跟泽村直晃这个人之间发生的事。



「那是二十年前,我记得当时非常寒冷,大概是一月底吧。」妈开始回想。



当时她十九岁,从故乡(妈是群马县暮志木这个地方的人,到现在我外公、外婆、舅舅和舅妈都还在那里开超市)的高中毕业之后,独自来东京上秘书专科学校。那时候妈还不认识爸,也没有什么男朋友。



「当时的学生跟现在不同,大家都很穷。妈也是,光打工赚生活费,就用掉所有精力了。」



那时妈住的公寓叫「真草庄」,位在江户川的堤防下,是文化住宅(注二)所改建的,住起来感觉还不差,不过可能是名字取得不好,房东和房客之间老是争吵不休,房客一天到晚换来换去,因此邻居之间几乎没有往来。妈一直在那里住到二十五岁结婚为止,结果成为「真草庄」有史以来撑最久的房客。但她在那段期间所认识的房客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泽村直晃。



「他住在我房间左边的二○五室,是个很安静的邻居,安静到他什么时候搬来的我都不知道。」



妈第一次和他照面,是某个深夜从澡堂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真草庄户外梯的中间——正确说来应该是倒在那里,害她十分困扰。



「在那之前我偶尔也看过他几次,知道他住在隔壁,不过没有讲过话。况且在我眼里,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因此当时我心里其实很害怕。」



一开始,妈以为他喝醉酒,想悄悄从他身边绕过去。但他身上既没有酒味,即使在昏暗的路灯下,也看得出他的脸色自得跟纸一样,所以妈决定出声叫他。



「我喊了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光是睡在那种地方,就算没病也可能冻死,所以我心惊胆颤地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结果才发现对方已经昏死过去,而且从左肩到腰腹都湿了;那不是雨,而是鲜血。



「我当时吓得脑筋一片空白,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妈手上的脸盆掉落,里头的洗发精、梳子、毛巾什么的全都掉到楼梯上,其中一样还砸到那侧昏倒的人。他被打醒了,虚弱地眨眨眼,抬起头看妈。



「救、救、救、救护车……」



妈想说她去叫救护车,但那个伤者却默默地摇头,吃力地举起手,做出「走开」的手势。



妈的脾气吃软不吃硬,现在也一样,不管是什么麻烦事,只要劈头跟她说与你无关,她就会拗起来,硬要插手去管,所以经常被拱为学校相关事务的负责人。家长会里一定有人很了解妈这种脾气,我想。



那时候也相同,妈一被赶,脾气就发作了。



「可是,你受伤了啊!」妈这么说。结果那个人以更粗鲁的手势,挥手要她走开,不过这么做也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妈在他的身边蹲下来,说:「你是二○五号室的人吧?我先带你回房间。你死在这里会造成我们的麻烦,而且事后打扫很费功夫的!」



才说着,妈就已经伸手抓住那个人的身体,又推又拉地把他扶起来,硬拖上楼。二十出头的女孩儿扛着个全身无力的大男人,绝对不可能一路顺畅,他肯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实际检查的结果,那个人身上有两处瘀青怎么看都像是那时造成的。



妈用吼的逼对方交出钥匙,将门打开。



「我真是吓了一跳,因为他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摆了一个汽油暖炉,不过榻榻米和墙壁倒很干净就是了。」



妈让他在榻榻米上躺好后,便到处找起电话,打算叫救护车,但那个人又叫妈回去。



「说什么这不是你这种女孩子该管的事。」



但是,妈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他不管?因为在灯光下一看,他的伤势比妈认为的还要严重,如果不管他,搞不好他真的会死。



「要是让你死在这里,我说不定会犯什么罪。」



妈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结果濒死的伤患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



看到妈生气,他的表情才稍微正经一点,想了一会儿后说.,「如果你不照着我的话做,事情真的会让人笑不出来。」



「所以还是叫救护车吧。」



「不能叫救护车,还有,也不能报警。」



这下,总算连妈都懂了。



「你受的是枪伤……?」



这么一来,当然是听他的话,回自己房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但是,妈办不到。



「我想,不管谁都一样吧。如果他看起来像黑道也就算了,偏偏他又不像……」



于是妈就问了:「那我要怎么办?这样我也很不舒服啊。明知道你在隔壁快死了,我还能顶着发卷看电视吗?我神经可没这么大条。」



妈都这么说了,那个人还是犹豫了好一阵子。这段时间他的出血愈来愈严重,妈急得要命,有好几次都想站起来去叫救护车。



「那么,我麻烦你一件事就好。」



听到他这么说,妈一口答应,他要妈帮他打电话联络一个人。



「他交待我,如果有人接,只要说『我是代替泽村打的,请马上过来』就好;如果没人接,就死心回去盖上棉被睡我的大头觉。」



妈照他的话做了。第一通电话没人接,第二通也不行。妈边骂边打第三次,这次通了,一个男人以很困的声音说声「知道了」,便把电话挂掉。



那个人对妈说「这样就好了,谢谢」,然后再次挥手叫她走。这次妈倒是听了他的话,不过一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两条旧浴巾,又回到二○五室。我老妈个性就是爱逞强,不过人很善良,有点爱管闲事。



「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止血,只能用力按住伤口。」



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妈的举止让那个人错愕,可是那时他已经非常虚弱,也就没再罗嗦了。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一个年纪大概五十出头的男人很不高兴地提着皮包来了。」



提皮包的中年男子把妈赶出去,在里面忙了一阵子。



「我猜,那个人一定是无照医生。」



到了天亮的时候,提皮包的中年男子来敲妈的房门,问道:



「通知我的就是你吗?」



「对。」



「你是泽村的女人?」



「我只是住在隔壁而已。」



随着太阳升起,妈心里才开始感到害怕,判断力也恢复了,只能死命装作没事的样子。提皮包的中年男子盯着妈观察了好一会儿,露出笑容。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果你还愿意照顾他,我就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你不愿意,我就直接回去了。」



「那之后会怎么样?」



「这个嘛,可能不久你就会有新的邻居。不过在那之前,房东大概得先换榻榻米才行。」



妈想了想,勇敢地开口问道:「隔壁的人是混黑社会的吗?l



「他是很像,不过不是。至少他不是那种会把你卖掉,或是给你注射毒品的人。」



「注射什么?」



妈说她那时候什么都不懂。



「算我没说,但你还是不要跟他扯上关系的好。」



「可是,这样我会睡不安稳。」



于是提皮包的中年男子就说,既然这样,我教你怎么换绷带、怎么喂他吃药,然后又叮咛:「这件事,最好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最后留下一句:「我大概会两天来看一次」,就立刻闪人了。



「那,照你这么说,你老妈最后真的去照顾隔壁的人了?」



岛崎问道,眼镜闪出一道光。我轻轻点头。



「很像连续剧吧?」



老实说,在听妈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我好几次差点笑出来:心里有种「少骗了!」的感觉,跟听爸妈讲他们恋爱时代小插曲的感觉很像。



「虽然这很容易忘记,」岛崎说,「不过我们的爸妈也是年轻过的。」



「是啊,我妈也曾经有过十九岁的春天。」



「要不是你妈真的拿到了五亿圆,我会认为她年轻时看太多五、六○年代的日式西部片了。」



「就算现在,我心里也还是会这么想耶。」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嘛。」



妈大约照顾了隔壁的伤患两个星期,前三天他的伤势严重到妈根本无法离开半步,连学校都请假了。



这段时间没有发生任何危险的事,既没有子弹从窗户外面打进来,也没有可疑人物在真草庄四周乱晃。或许真草庄确实可以安全藏身,隔壁的男人才会一回来就倒在那里吧。



那个一脸不高兴的皮包男真的说话算话,两天来一次,并且在可能的范围内,代替那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的伤患回答老妈的疑问。



「他是个股票掮客。」



关于那个人的来历,皮包男就只透露了这么多。



「他们那个世界有很多危险,偶尔就是会遇到这种倒霉事。」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告诉你吗?」



「嗯,还没有。」



「这里也没有挂名牌。你还是问他本人吧,不过他说的是本名还是假名,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当那个人恢复到可以说话的程度,说他名字叫「泽村直晃」时,妈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问我有什么好笑,我说,这个假名和他实在不搭。他一听也笑了。」



他们两人几乎没有真正说过什么话。妈虽然既好奇又害怕,最后还是不敢问。



那个叫泽村的男人也没有问过妈的背景,只是对于害妈无法去上课这件事很过意不去。



「他问我在学什么,我就说在学簿记、英打之类的。那时我很不会打字,记得我好像还跟他诉苦说,不管怎么练习就是打不好,考试也一直不及格。



这种诡异的邻居往来,就像之前说过的,只持续了两个星期左右;而且也结束得很突然,因为他突然失踪了。



而他那句话,就是在失踪前一天说的,那句前川律师转述过的话。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等我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会回报你的。」



妈当时正在晾洗好的绷带,所以是背对着他听到这句话的。



「当时我心里还想,住这种破公寓的人,还真敢夸口呢。」



就像前川律师说的,泽村这个人一生真的是大起大落。当他遇到妈时,一定正好是他这艘船沉到世间汪洋最底部的时候吧,才会几乎身无长物地住在那幢破公寓里,还遇到生命危险。



因此,那时妈没有当真的那句话,也许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第三天,他就不见了。妈从学校回来,在信箱里发现一个信封。



「里面有十万圆现金和一封信,上面写着:虽然应该不可能,但万一我走了之后,有人来找我,造成你的困扰,请你跟这里联络。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就是叫医生来的那个电话。」



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妈很担心,马上就打电话到那里去,但是没有人接,不管打几次都一样。



房东对一○五室的房客也一无所知。押金、礼金、房租他都照规矩付,尤其是搬走的时候押金也没拿回去,房东反而很高兴。他搬进来时资料上写的户籍地是假的,工作也只写了「自己开店」而已(这样也能搬进来,怪不得房东跟房客老是吵个不停)。



妈觉得自己好像被狐仙捉弄了。



过了一个月左右,妈收到一箱包裹。那包裹很重,一打开,里面是三台全新的科罗那打字机,这次就没有附上信件。



妈又打了那个医生的电话,但是已经打不通了。



「您所播的电话是空号……」



妈说,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叫泽村的人,和那个摆臭脸的医生。



总而书之,泽村直晃就是这样一个人。



妈跟我们一说就说到半夜,等我钻进被窝,应该已经超过半夜三点了。我睡不着,翻来覆去、东想西想的,最后就像老套的故事情节,我直到天亮才累得睡着,等我醒过来,已经是早上十点二十分了。



这次叫醒我们的也是正冈家的阿姨。她用力敲门、大声喊叫,我爬出房间,看到爸还穿着昨天的衣服,东倒西歪地去开门。



一靠近爸,就闻到一股好重的威士忌酒味。我们一打开门,正冈家的阿姨就冲进来。



「啊啊!你们也别吓人好不好!每个人都好好的嘛!昨天你们三个一屁股坐在乌漆抹黑的家里,今天到了这个时间又连扇窗户都没开,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闹自杀,实在忍不住,就跑来看了!」



爸一脸还没睡醒的样子,呆呆地站着。我们住的那栋公寓户数不多,我可不希望被邻居用怪异的眼光看待,所以急忙编了一个借口说,我们全家好像都得了流行性感冒……



岛崎扶了扶眼镜,仔细观察了我一番。「的确,你的样子很像得了流行性感冒。」



我自己早上也照过镜子,看起来确实蛮悲惨的。



「我比较担心我爸昨晚的态度,还有今天早上的酒臭味。」我小声地说。「我觉得我爸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有一种不好的反应。」



我第一次看到爸那样喝酒喝到两眼通红。



「因为有五亿圆突然从天而降嘛。」岛崎安慰我。「要保持平静反而是不可能的。」



「五亿啊……」



说到五亿这几个字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声音就会变小,还会东张西望地偷看四周,像是成了盗用公款的坏课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盗用公款就想到「课长」,只是总觉得是这样而已,没什么太深的含意啦。



「我们一家会不会被逼得和那些钱一起自杀啊?」



「这个嘛,要是被五亿圆份的钞票砸到,可能真的会死,」岛崎说着皱起眉头,「不过,五亿真是个不吉利的数字,要是三亿就好了,因为那是完全犯罪。」



「什么?」



「就是府中的三亿圆抢案(注三)啊。五亿是让田中角荣栽跟斗的数字,就是洛克希德丑闻案(注四)的那笔钱。不管田中是好是坏,他总是操纵日本的最后一个独裁者。他下台了,独裁者等同于英雄的时代也跟着结束了。之后的政治家,个个都变成了派系的傀儡。」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也好。」说完,岛崎笑了。明明他笑起来可爱得足以当童星(我老妈总是说他长大以后一定是帅哥),偏偏就坏在那张嘴巴闭不起来。为什么像岛崎叔叔这么老实的理发师傅,会生出这种儿子呢?



我看着我的好友,一个畅谈天下大事的理发店儿子。他面向夕阳,眯着眼睛,好像觉得阳光很刺眼。



「好漂亮的夕阳,天空好像要溶化了。」



我本来是为了换个话题才这么说的,结果岛崎看都不看我一眼地说:



「我倒觉得比较像血的颜色。今后你们家可能会被伤得鲜血直流,真正的风暴才正要开始呢。」



「你这家伙真的很讨厌耶。」



但是,岛崎说对了,在各个方面都是。



注一:兜町,东京证券交易所的所在地,相当于美国的华尔街。



注二:日式房屋内含西式设计的房子,昭和时期的在东京近郊盖了很多此类的房子,俗称文化住宅。



注三:这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发生在东京都府中市的运钞车抢案,亦称为「三亿圆运钞车抢案」,是日本史上金额最高的抢案。犯人假扮警察拦下运钞车,并谎称车上有炸弹,将银行人员骗离,之后便从容地开着载有三亿日圆的运钞车扬长而去。日本警方出动了将近十七万人,最后还是没抓到犯人。



注四:一九七二年,美国洛克希德公司成功地将该公司三星机种(Tri-Star)卖给日本全日空公司,透过日本代理商丸红商社桧山广社长居间仲介,将五亿圆的贿款,即飞机引进的成功报酬送交日本首相田中角荣。田中在卸任后的第二年被逮捕,成为前所未闻的「犯罪首相」。



4



前川律师来访后不过三天,骚动就开始了。那时,妈还没有正式回复要不要接受五亿圆的遗赠,也还没有办必要的手续。



即使如此,还是来了。



岛崎说:「既然发生了地震,自然会产生海啸;等海啸来袭才惊慌地去找救生圈或逃生背心,是没有用的。只能想办法逃命,逃不掉就死心,在救援到来之前,能抓到什么就死抓着不放就对了。」



第一个刊登这件事的,是专门在车站贩售的八卦晚报。爸下班时买了一份,我看到报上的标题时,只真心祈祷大家把它当成像「板东英二(注一)即将出任阪神总教练」之类的荒唐报导;祈祷邻居不会看到这个标题;祈祷他们就算看到,也不会发现报上的「绪方家」就是我们家;祈祷印这份报纸的墨水配方有问题,所有的报导会在一个小时之后消失。



我的祷告,表面上老天爷似乎听到了。那天晚上,没有半个邻居拿着晚报跑来问说:「喂,这个是不是在说你们家?」第三大我去上学的时候,也没有同学隔着马路喊:「唷,亿万富翁!」爸公司里的人也没有说什么,他回到家时一脸松口气的样子。



(还好没怎么样嘛……)我们一时还这么认为。



等之后再回过头比较,这时算是刚起火的阶段。燃烧的规模毫不起眼,微弱得让人误以为不必理会,它自然就会熄灭。但是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火并不是一般的小火苗,而是狼烟;而且狼烟这种东西,离得愈远看得愈清楚。



我们一家人真正应该怕的,不是我们身边的小社区,而是所有看得见狼烟的陌生人。那些蜂拥而至的陌生人,让我们身边那些原本应该很了解我们的人,都被拉到陌生人那里去。在那之前什么都没发现的邻居们,在外来的人告知之下,才发现原来自己脚边已经燃起了狼烟。



继晚报的报导之后,隔了两天换周刊接着报导。从那时起,我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有记者打来想采访的,有亲戚打来表示惊讶的,有性急的熟人打来借钱的,有打来募款的,还有许多奇怪的神经病打来恐吓我们。尤其最后那种为数最多,让人很不舒服。



接着有人开始找上门,电视台也来了。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癌症末期了。我们似乎让那些对八卦没抵抗力的媒体(他们真的是吗?)迸发了感染症,所造成的外在自觉症状种类之多令人叹为观止。



骚动的程度直线上升,用滚雪球来形容还不够,简直就像电影《幻想曲》里那支被魔法师学徒念了咒,自己会动的扫把一样。不知道怎么解开咒语的魔法师学徒为了停住扫把,只能从头将它劈成两半,一直劈一直劈,愈劈扫把却变得愈多。对,就跟那个情况一模一样。



只不过,我们和电影里演魔法师学徒的米老鼠不同,一开始念咒的不是我们;而且当扫把就要失控时,我们也没有师父为我们解开咒语。



理智上我们当然明白,像我们这种住在东京老街的旧公寓,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上班族家庭,突然有人送上一份五亿圆的大礼,当然值得大惊小怪。再怎么说,日本也是一个打着「富豪排行榜」的名义,每年翻人家荷包翻到习惯的国家,怎么可能放过白白获得一大笔钱的我们?更何况这笔钱还是乐透奖金上限的五倍。



当然,我也不能假清高,说我以前对别人的八卦都没兴趣,因此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可是啊,如果只因为我们家之前对艺人的离婚消息、受灾户的惨状、严重的车祸现场,还有其他各种新闻看得津津有味,就得从天上掉下五亿圆的铁锤来惩罚我们;那把我们家对讲机按钮按到坏掉,拆掉我们家隔音防水窗,鞋也没脱就闯进邻居家逼问「绪方家是什么样的人」,还厚脸皮到霸占人家电话,向他们抗议还要打人骂人,甚至跑到爸的公司跟到厕所里面,躲在校门后拦截上学的我,追着去买东西的老妈跑,害她在超市跌倒的这些人,天上应该掉下什么来砸他们呢?足够开第二家



戴比尔斯公司的钻石矿山吗?



一开始,我们都尽可能地躲避媒体,也不接受任何采访,但消息却大量地从其他地方泄漏出去。所谓的「其他地方」,就是我们的亲戚。我们不可能完全瞒着亲人,自然会跟他们说明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些话全部流了出去。最严重的是爸那边的亲戚。



妈那边外公外婆都在,还可以盯住他们;但爸那边的爷爷奶奶很早就过世了,爸又是独生子,只剩下什么伯伯啦、堂兄弟啦、堂叔的儿子之类没什么直接关系的人,所以拦也拦不住。



这么一来,与其让他们去乱传,不如我们自己把话说清楚。因此后来,我们狠下心来改变方针,开始接受访问。



媒体——尤其是八卦节目高兴得要命,说什么这是难能可贵的佳话,把妈捧得天花乱坠,再冷不防地向我们打听钱的用途。



前川律师也跟我们一样惨遭媒体围攻。他坚持律师必须遵守保密义务,把那些人全部挡在门外。但事务所前面整天被盯梢,也让他十分困扰。



「泽村先生在某些特定领域很有名,」律师带着些许疲惫的神情这样跟我们解释,「当他因癌症末期住院,委托我把财产变现、准备遗嘱那时候起,就已经受到部分人士的注意。这场骚动是各位必须经历的,只是一时而已,熬过去就没事了。」



随着骚动愈演愈烈,我们和律师事务所的联络也愈来愈难。失去了发泄的管道,爸显得最焦躁。



我们三人自从被卷进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后,很快就累得筋疲力尽。大家可能会认为什么都不必做就有五亿圆可以拿,忍耐一下不就好了,可是虽说是有钱拿,钞票又不是就在眼前,我家也没有突然变成豪华大厦。生活明明没有改变,四周的环境却一下子都变了,当然让人受不了。我们又累又烦,愈来愈少说话,偶尔一开口就吵架,情绪变得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宣让我们立刻抓狂。



尤其是爸妈,三不五时就擦枪走火。从什么牙膏没啦,垃圾忘了倒之类的小事开始,接着就陷入冷战。他们以前从来不会为这种小事吵架,因此两人一定是累了。像爸每天晚上从公司回来,脸颊就好像又凹进去了一点。



这时候的我们,就像三艘船头绑在一起的遇难船,在看不到任何岛屿的汪洋大海中飘荡。虽然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听得到彼此的声音,却无法互相帮助。更惨的是,无线电只听得到杂音。



说来丢脸,当时我完全没发现这些小争吵并非只是情绪上的宣泄,其背后还有更深的含意;我也没发现,只有找一个人把外来噪音当作一般杂音,听过就算了。



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幸福的孩子」而已。



就像旋转舞台转啊转的,事情终于要迎接新的局面。七月十四日——那时我真的是扳着手指头等待暑假来临,因此绝不会记错日期。



当时,我每天早上都要躲避在上学途中突然冒出来的记者,拼命冲进校门;进去之后,还要忍受连老师都喊我「五亿圆」的日子。唯一能够脱离这种生活的合法手段就是暑假,我真巴不得暑假赶快到来。



在足球社练球时,去捡球就有球对准我的脸踢过来,练顶球就有人伸腿把我绊倒。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所谓的学校,就是硬把种种不满用盖子盖住、再用螺丝栓起来的地方,要是哪里产生裂缝,积压在里面的愤怒、不满和怨念就会爆发出来。大家都戴着「开玩笑」的面具笑着发动攻击,甚至连老师也掺一脚。没办法,老师也是人嘛。



当然,其中也有出面阻止这些恶作剧的老师,但毕竟寡不敌众。虽然「学校有自治权」这块盾牌可以抵挡媒体入侵,可是当校内骚动愈闹愈大,导师便打电话到家里,建议妈暂时让我请假不要去学校,说是期末考也考完了,不会有什么影响。



妈似乎也赞成,但是我死也不愿意。也许大家会觉得我明明巴不得赶快放暑假,这种态度是自相矛盾,但我就是要争这一口气。你们能了解吧?



反正,当时的我,就好像足球比赛一开球,就发现所有的队友都投奔到对方阵营、朝我方球门攻过来的守门员一样,只能眼睁睁地愣在那里。而且,连裁判都背对着我。



只有和岛崎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稍微喘口气。因为他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努力做我这艘遇难船的锚,不让我被带到更危险的暗礁里去。



而且,第一个通知我事情发生变化的也是他。



那是学校放学、社团活动结束,大概傍晚五点半左右的事。我绕到岛崎家,为了不妨碍店里做生意,从后门爬到他那个天花板低得像阁楼的小书房,喝着他请的可乐。他们家就在我回家的路上,以前我就常去,这件事发生之后,为了躲避算准我回家时间的狗仔队,也为了避免成为附近欧巴桑八卦的对象,我变得更常去他家。



「刚才在楼下店里看到的,是这一期的。」



说着,岛崎把一本八卦周刊丢给我。



「事情有了新发展,里面刊了泽村的照片。」



我大吃一惊,把周刊捡起来。「真的吗?!」



我会这么惊讶是有原因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泽村直晃长什么样子。



前川律师说泽村先生没有照片。妈认识他所以还好,但我和爸都很想知道他的长相,但不管怎么拜托律师,他总是坚持没有照片。



关于这一点,杂志和电视媒体也和我们一样,好奇心始终没有得到满足。要谈论一个人,照片给人的说服力不是文字所能比拟的。无可奈何之下,媒体只好以中年绅士风的插图来充数。



「我想,不是他死前叫别人帮他处理掉照片,就是他自己先收拾掉了。不过,他可能本来就没什么机会拍照吧.又不是艺人,一般人要是没有家庭,也不太会留下照片的。」岛崎也这么说。



因此在那之前,「泽村直晃」对我而言只是字面上的人——他已经死了,应该说是字面上的鬼吧。反正,我只认得他的名字,而且对插图一点感觉也没有。



现在竟然出现了他的照片!我连忙翻开杂志。



「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



「这可是个大独家呢。」岛崎难得地露出忧郁的眼神。「这下事情不妙了。」



「怎么说?现在就已经够不妙的了。」



「你先看了照片再说。」



我照他的话翻开那一页,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黑白照,照片占满一整页。



里面照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瘦瘦的,看起来很聪明。照片会模糊,是因为被拍的人在移动——



他正以匆忙的脚步从画面右边横越到左边。



黑色西装配上素色领带,因为外套没有扣上,下摆随着动作微微翻起。他侧头看向旁边,所以大概只拍到脸的四分之三。



他的左手没有拿东西,另一边的右手手肘有点弯,大概是插在外套或长裤的口袋里。这个姿势看起来好眼熟,很像全日本的男性驾驶走近车子时的标准动作。对!他一定是在掏车钥匙。说到这个,画面边边也拍到一点类似保险杆的东西。



标题上确实写着「泽村」这个名字,但我却觉得「不是他」,因为泽村是个五十五岁的老头子才对啊。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疑惑,岛崎说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