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总觉得事情不妙了。(1 / 2)
我这张映在窗户上的脸,实在太丑陋不堪了。
「…………」
平常的话,还能以「还好吧,也没那么差啦。」之类的话,带点自恋地默默安慰自己——然而,现在只能以一个惨字来形容自己的脸。雾岛双叶现在才知道原本只要换上无精打采的表情,人类的脸就能产生如此剧烈的变化。
当然……这只是双叶本身主观的想法。
水灵灵的大眼,高挺的鼻子……五官以「开朗豁达」的概念配置而成的这张脸,从旁人的眼光看来,她百分之百能跃居美女之列。双叶因为爱照顾人的善良个性而得来「大姊」称呼,虽然她拥有许多听起来一点都不可爱动人的绰号,但是——如果要人「列举出御堂高中的十大美女!」,大部分的男学生都会将她纳入名单。妙就妙在,毫不关心他人视线的双叶,完全不知道第三者对自己的评价。
「……唉…………」
双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表情会如此阴郁,源自于心情的郁闷。
「拓人……」
低声呼唤拓人名字的双叶,凝视着摆在桌上的某张照片。
照片里有十位年轻男女同学排排站。
照片里的人物互相推挤,看起来似乎想让自己的身影在狭窄的相片框里显得更有存在感。双叶的身影也在其中。
这是耶诞节在拓人家举办派对时拍的照片。
而且——
「拓人……」
有一位少年站在偏外侧的位置,脸上带着害羞的微笑。
丝毫举不出任何特征——看起来是个可有可无、平凡到极点的存在。在四周都是外貌极具特色的人们包围之下,他很轻易地就被淹没其中。这并不只是单纯的外表问题,再加上他那毫不主张自我的个性,令他的存在感显得更加薄弱。
然而……双叶的视线却在他的部分停留最久。
如果视线会伴随着物理压力而来,想必在照片上的他早就被磨秃了吧。
羽濑川拓人。
那是双叶意中人的名字——也是两小时前她在电话中交谈的对象。她为了替似乎正在烦恼某些事情、表现有点反常的他加油打气,而打了电话过去。
因为拓人个性体贴,总觉得他对其他人有些客气,该怎么说呢……他似乎很不喜欢依靠别人或是替别人带来困扰,总是会自己想办法解决一切。
从另一种角度看来,他的个性相当独立自主。
但是……也因此令双叶感到寂寞。
被称为「大姊」,大家都知道她生性爱照顾人——但是,面对真正想要帮忙的对象却只能束手无策。他甚至不愿让自己参与。只要能拉近与拓人之间的距离,即使得承受痛楚或痛苦她都甘之如贻,然而……他却连这一点也不允许。
「……果然……还是毫无头绪啊……」
叹了一口气,思绪混乱的她喃喃低语。
她曾经数次在心里想——干脆直接向他告白好了。
但是,如果他的答案是「NO」的话……
恐怕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彼此会觉得尴尬而无法共处吧。这么一来,之前好不容易建构出来的关系——那彷佛宝石般闪亮耀眼的重要日子,将会连根被拔起。双叶也知道,自己跟拓人在这方面部笨拙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所以……
「……?」
突然间——窗户的另一边发出微小的光芒。
隔着一扇玻璃的另一面是住宅区夜晚的炔色。
从三楼的窗户看出去的景致,一如往常般——是一幅令人相当熟悉的画。虽然会缓慢地改变,伹从来不曾有过剧烈变化。
「什么……?」
双叶眨了眨眼,将视线投向窗户——另一边闪着光芒的某种东西上。
她的脸浅浅地倒映在窗户上,下一瞬间,她猛然发现在窗外……有另一张脸与自己的睑重叠在一起。
「咦……?」
有人正从窗户外面窥视双叶的房间。
但是……双叶的房间可是在三楼。
而且,窗外并没有阳台之类可供人站立的地方。
真是如此的话,浮在外面的那张脸是——
「………………!」
从双叶的嘴里迸出不成声的惨叫。
然而,声音一下子就中断了。
只剩下——彷佛冻结般的寂静。
「…………」
从三楼窗外偷窥双叶房间的某人,没发出任何声响地翻了个身,瞬间溶入夜晚的街景之中消失不见。
然后……
房间的主人不见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看起来似乎有浓浓双叶五官特征的布偶,静静地躺在床上。
*
这里是一栋平凡大楼的屋顶。
丝毫没有一处过人的特征。灰色的水泥平面上,除了有个似乎是阁楼构造的建筑物与水塔之外什么都没有。乏善可陈的安全栅栏,在四周围出一片空中的平面。这里的景色相当杀风景。
绝境——没错,就是绝境。
再也没有比绝境还要更适合这片平地的词了。
浮在半空之中,与外界隔绝的平面。
也许,这就是过去许多人从屋顶上跳下去的原因吧。
毫无特征、毫无用途,而且也无处可躲。
他还记得自己感到绝望的心情——他也记得自己被逼得走头无路,而这里正是最适合让他再次确认这一切的地方。
然而……
「——我来的正是时候吧?」
站在吹着冷风的宽阔屋顶上,那女人回过头如此说道。
年龄——看不太出来。似乎已经超越让人称为少女的年纪,又不像已迈入中年的女性。
能够确定的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成熟女性特有的光彩与……令人不敢轻视、拥有知性美的眼神。无论是她身上缀有毛皮的深红色风衣,或是头上戴的帽子、挂在鼻梁上的墨镜,如果穿在愚蠢的人身上只会显得滑稽不堪,然而穿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却有如第二层皮肤般恰如其分,能够充分衬托出她的个性。
「你们是——」
羽濑川拓人的声音里藏着一丝紧张。
他知道这个女人的身分,过去曾交战两次——超能力三人组的其中一人。记得她是这个团体的头头,名字是……
「你要不要雇用我们?」
女人回过头来询问拓人,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愉快。
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这是习惯人间地狱的人特有的态度——即使被逼迫到困境,也绝对不会失去自我的从容。
玛莉艾拉。
她是拓人所知范围内最强的念能力者。
「你说雇用——」
一瞬间——拓人无法理解女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玛莉艾拉还有她的伙伴,对羽濑川拓人来说是站在冰室明人那一边——也就是「敌人」。但是,为什么她现在却对自己提出这种荒谬的提议?
「为什么……你们会对我们伸出援手?」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拓人他们刚才已经被逼到无路可退。
因为冰室明人的计谋,使得他们完全无法联络上「学园」的相关人士。
最后的希望就是去找铃穗的母亲,然而他们施下的转移魔法却遭受阻碍。
强大的魔法师冰室明人与他旗下两名少女使魔,还有程式遭到窜改而变成敌方势力的重机动泥人部队——在对方拥有压倒性强大兵力的情形下,拓人等人毫无招架之力,被逼入了绝境。
就像字面上的意思,他们被逼到进退两难的绝路。
及时出现并出手搭救——攻击少女使魔们,将拓人等人带到这栋大楼的屋顶上的人,正是眼前的玛莉艾拉与她的伙伴们。绝对不会错!虽然不见另外两位的踪影,不过拓人也相当了解他们的能力。
但是……
「被你这么一问——还真是有点难堪呀。」
玛莉艾拉脸上浮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道。
「还不是因为被你们打败的关系,我们才被原来的雇主解雇了。」
玛莉艾拉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将挂在鼻梁上的墨镜向上推。
「毕竟啊……想继续做这一行,如果没有后盾的话实在是太艰难了。」
「后盾是指……」
「『联盟』似乎已经不行了,所以我们才打算转而投靠『学园』。我们相当有用喔!」
「拓人——」
用猜疑与困惑的声音叫着拓人的是站在他身旁的表姊。
「这些人说的话能信吗?」
羽濑川铃穗。
不……严格说起来,应该称她为羽濑川铃果才对。
总是系在黑发辫子尾端的白色蝴蝶结,现在缠在她的手指上。她的头发——并不是黑色的,而是呈现一头色泽鲜艳的蓝,随着屋顶上的风在空中摇摆飘荡。
拥有双重人格的少女体内,同时存在光明的「铃穗」与黑暗的「铃果」两种人格。外貌基本上同是有点圆脸的眼镜少女——因为童年时受到心理创伤而无法说话、言行举止过于懦弱的铃穗,与个性完全相反、非常粗暴又粗枝大叶的铃果,藉由头发有没有绑上蝴蝶结就能轻易切换。
铃果状态的少女被称为「夜蓝的侵夺者」,能够启动吸收周遭魔力的能力。
也就是说——
「如果有我们的话,即使在解放那位小姑娘的能力状态之下,我们还是能够尽全力战斗喔!」
玛莉艾拉瞥了一眼铃果的蓝发——魔力侵夺能力启动的证明,语气略带戏谑地说。的确,虽然玛莉艾拉他们的超能力跟魔法师的魔力相似,但不会受到铃果的影响。
虽然铃果的魔力侵夺能力能够对敌人魔法师产生强大的防御能力,反过来说也会造成我方无法使用魔法。也就是说,拓人他们会完全失去攻击能力。从这一点看来——如果有玛莉艾拉他们的加入,的确能够成为强大的战力,对拓人等人帮助很大。而且,如果没有玛莉艾拉他们的介入,拓人等人现在早就被明人抓住了吧。
「但是我……」
即使她说要投靠「学园」——但是,拓人也没有代表「学园」的权限。
也没有多余的钱能够雇用他们。
即使他相信玛莉艾拉答应这个提议,但是他并没有能力支付他们劳动后的报酬。
也许他内心的想法早就被看穿——
「嗯——毕竟我们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给你特别优待吧!」
玛莉艾拉露出微笑地说。
「平常的话,一份工作我们一人要十万圆的报酬。不过,算是先试水温——对了……你就当我们进『学园』的仲介,还有提供今天的晚饭来抵消吧。」
「…………」
即使如此,拓人仍然有所迟疑。
他看向身旁的铃果及——另外一个人,拥有一头红发与红色眼睛的少女戒备地瞪视玛莉艾拉。弓着身体,眼珠微微向上翻地紧盯对方的模样,令人联想到下一秒就要扑上猎物的肉食性动物。
「喵……」
古铜色的肌肤,看起来洋溢南国风情的少女名叫塔娜罗特。
她是拓人的使魔。
不,正确说来她是拓入施行召唤魔法失败时,不小心创造出来的未分化魔神——严格说起来,她既不是神也不是魔。
塔娜罗特原本就不会使用任何魔法,专长也只有惊人的怪力与强壮的体魄。顺带一提,还有毫无常识又总是冲动行事、直来直往的个性,而且拓人说的话她也不会百分之百听进去,是个相当令人头疼的使魔——这话题还是先暂且搁一边去。
「嗯,我能理解你会感到迟疑或是怀疑……」
玛莉艾拉耸了耸肩道。
「但是,你再不决定的话,事情就不妙了耶。」
「——!」
彷佛回应玛莉艾拉的话一般——突然响起沉重的金属声,部分围绕在屋顶四周的安全栅栏被压扁了。
「喵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快有所反应的是——塔娜罗特。
她蹬了一下脚下的水泥地,向被压扁的安全栅栏纵身一跳。
猛然出现在前方的身影是——
「嘛——」
半人半马的钢铁人。
具备重装武器与重装甲的战斗兵器,过去曾是「学园」里可靠的守护者,发生大事时会使用身上最先进的魔法机器,有条不紊地与威胁「学园」的势力战斗,是保卫「学园」相关人士的存在。
然而——他们已遭明人窜改程式,摇身一变成为拓人等人的「敌人」。
那就是重机动泥人。
「喵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塔娜罗特一跃而起——重重出拳,宛如来自M78星云(注3)的巨大变身外星人一般,朝重机动泥人飞去。
虽然塔娜罗特不会魔法,但是那超越御前天使等级的强大魔力,却展现在顽强的肉体与吓死人不偿命的体力上。她甚至还能徒手将重装战车解体。
然而——
「嘛——」
重机动泥人的脚下发出喀锵喀锵的金属声,折叠起来的「利爪」嵌入水泥地面。
同一时间,高举的机械腕轰隆一声猛力向前击去。
——咚!
注3 M78星云是光之国,在超人系列中设定成超人力霸王、超人佐菲等超人力霸王战士的故乡。
重机动泥人的拳头在火药跟电磁场加速下,以如同子弹一般的速度——瞬间超越音速的速度与塔娜罗特的拳头正面冲突。
势均力敌的拳击与拳击。
余波转化成冲击力呈现圆形向外扩散,拍打拓人等人的脸颊。
「喵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嘛————————!」
啪嚓一声被击溃的是——泥人的拳头。
塔娜罗特那乍看之下显得纤细娇弱的小巧拳头,深深嵌入钢铁巨大的拳头之中。彷佛击中装甲车的穿甲弹一般,毫不留情地将旋转的拳头,与连接在另一端的机械手腕、手肘破坏殆尽——
「嘛!」
如果泥人有嘴巴构造……也许它的嘴会露出邪气的微笑也不一定。
在右腕遭到破坏的同时,泥人将承受塔娜罗特攻击的力量转化成旋转腰部的能量,拉回被打爆的右手时带动左手击出拳头。
泥人不只是单纯地击出左拳,还加重了原本的攻击力道,用超越塔娜罗特拳头的力量奋力击出拳头。
「喵——?」
塔娜罗特并没有摆出防御架势,也没有闪躲。更何况她是在连脚都没有地方可以踩的半空中,完全毫无招架之力。
承受恼烈一击的她,轻易地被打飞出去——彷佛鞠球(注4)般,在屋顶上的水泥地弹了两下之后,滑到数公尺之外的拓人身旁。
「塔娜罗特!」
「笨蛋塔娜!」
拓人与铃果慌张地靠了过来。
把她抱起来粗略检查一遍,身体上似乎没有明显外伤,拓人与铃果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虽然尚未分化,不过身为魔神的塔娜罗特毕竟也是不死之身——
「喵……我太大意了喵!」
「不,不是的。」
拓人颤抖地说。
塔娜罗特并没有大意。想必是她至今为止与「学园」的风纪泥人与重机动泥人互相斗殴过无数次——才会小看了泥人们的力量。事实上,泥人们也只会与她打打闹闹而已。
但是……她从来没有对战过以「消灭」为主要目的的泥人。
泥人们至今为止的攻击力道或战术运用,都受到重重的把关与限制。
注4日本传统玩具之一,现已成为日本传统文化中重要的手工艺品之一。一开始是用线卷成线球,随时代进步逐渐演变成用线卷成具几何图形的华丽球体。每年三月三日「女儿节」时,家里会准备鞠球做祈福及欣赏。
然而,眼前这些已被撤除限制的重机动泥人们——却有着人类的狡猾与机械的无情,俨然变成完全无法沟通的对抗神魔战斗兵器。他们现在的战斗能力也是过去无法比拟的。
如果仔细思考的话,事情演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重机动泥人原本就是为了压制与「学园」为敌的魔法师、精灵、神族还有魔族而打造出来的战斗机器。如果不赋与他们最强大、最先进的战斗能力,就没有任何意义。
「喵!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输喵!」
塔娜罗特说完这句话后坐起身,转动右手手腕,怒视着昂然站在屋顶上的重机动泥人。
相对之下,虽然重机动泥人的右手腕大半已遭到破坏——但是它仍然彷佛睥睨着猎物的捕食者,高傲地伫立在那里。
而且——
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
「——!」
拓人与铃果惊讶地看向四周。
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
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
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喀锵。
钢铁制的脚、钢铁制的手。
钩上屋顶边边缘与安全栅栏,使之扭曲变形、粉碎的同时,将机械的本体吊起到了屋顶。
十?二十?不——不少于三十具吧。
「可恶——」
重机动泥人大军如雨后春笋般纷纷爬上屋顶。
平日看来可靠无比的「学园」守护者们,成群结队地向拓人等人步步逼近的模样——简直是活生生的恶梦。踢动四只脚、两手持机关枪或榴弹的他们,彷佛团团围住猎物的昆搬般,相继爬上屋顶。
以魔力为动力来源的泥人,在无法使用魔法的地方通常也不能启动,然而他们现在似乎正透过备用的超传导电池驱动着。
当然,主要兵器配备里的魔法系攻击兵器目前是无法使用的状态,但是普通的枪械与火箭炮还在正常使用的范围内。想必他们是顺着电缆或起重机而爬上屋顶的吧。
「接下来……」
——轰隆!
玛莉艾拉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重机动泥人们的瞬间,钢铁制的半人半马随着一声声破裂的钟声被打飞出去。
彷佛有一把无形的铁锤随着她的视线横扫过去,屋顶上的泥人们身上火花四起,被打退数公尺,相互撞击着,原本的队形已溃不成军。
这是玛莉艾拉的念能力。
她的超能力没有办法像魔法一般千变万化,也没有办法执行精细的动作。然而,威力却是所向无敌的。因为限制在单一能力上,所以破坏力也是半吊子的魔法无可比拟的。
然而——
「喵?」
塔娜罗特歪着头,脸上带着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再生怪人明明就很弱的喵!真是太奇怪了喵!」
「谁是再生怪人啊!」
玛莉艾拉青筋暴露地怒吼着。
「……现在可不是说相声的时候!好了,小弟你意下如何?」
玛莉艾拉从墨镜上方朝拓人投射挑衅的视线。
从她的背后——不,应该是说从四面八方,都能看到重机动泥人们围成圆圈,步步逼近的情景。
没有时间让他继续犹豫了。如果明人跟那两位使魔少女都追过来的话,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麻烦你了。」
「契约成立!」
玛莉艾拉露出邪气的笑容——并将视线越过拓人的肩膀接着说。
「所以,从现在起你们就是我的敌人了。」
「——!」
拓人等人吃惊地随着玛莉艾拉的视线回过头。
只见——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金发与黑发少女各一名站在后方。
雅雷芙还有桃乌。
希伯来文的雅雷芙有「开始」而桃乌则有「结束」的含意,这就是明人旗下强大的使魔之名。数分钟前,她们分别受到足以被牢牢钉入水泥墙中的攻击,另一位早就被砍下了首级——现在看起来却似乎无关痛痒的样子。虽然她们外貌都是少女的姿态,但很明显地她们不是一般人类。
「喏,雅雷芙,她好像有说什么耶?」
「桃乌,那只是一派胡言罢了。怎么可以认真呢?」
外表看来活泼可爱——然而,如果仔细想想现在的情势,使魔少女们的笑容顿时令人感到无比畏惧。两人微笑时,看似毫无警戒地缓缓逼近拓人等人。
「——小姑娘们。」
玛柳艾拉半睁着眼,露出轻蔑的笑容。
「你们似乎很有自信,不过——你们实战经验的道行还太浅。」
「那又怎么样呢?」
雅雷芙侧着头微笑说。
「无论是经验不足还是什么,大象永远都不可能输给蚂蚁!」
「啊啊,的确如此。」
玛莉艾拉耸肩道。
她歪着嘴角,不屑地接着说。
「只是……无论是大象还是鲸鱼都会死在比蚂蚁还小的病菌手里。」
下一瞬间。
「——?」
一道强光从使魔少女的背后照射过来。
彷佛要将夜晚的黑暗灼烧殆尽的车头灯光束。
「那个东西」在安全栅栏的外侧,没有任何支撑的钢索,就这样浮在半空中——超然地飘浮着。
那是一台扁平地令人吃惊的汽车。
彷佛只是将箱子接在一起的方正轮廓,比起用「车子」似乎更适合用「装甲车」这个词才能正确传达它给人的印象。几乎等同于小型卡车的巨大车体——相较之下异常低矮的车身,有如从上下两方向用力压扁的野猪,或者是压低身形下一秒就要扑向猎物的猛兽一般。
通称「悍马」……高机动性多用途轮式车辆(HMMWV)。
为美国军方使用的军用汽车。不,严格说起来,眼前浮在半空中的物体并不是军方「悍马」,只是沿用其设计与骨架组装成一般民用房车的物体——AM General HIALPHA(注5)。
「悍马」发动车身下方酷劲十足的轮胎,猛然从半空中飞跃而起。
「什么……?」
「悍马」彷佛巨大的手掌般突然压在雅雷芙与桃乌身上。
总重超过三吨的车体从少女们的身上撞过去。因为事情发生太突然,来不及做出反应——后头部就遭到「悍马」的防倾杆还是保险杆之类的东西强力撞击的少女们,脸部朝下直接倒向水泥地面。
不过,她们也不是会因这种程度的攻击就死掉的小角色。
「悍马」高高跳起,顺着向下坠的力道,在屋顶上的水泥地面用力地刻上轮胎痕迹,斜斜地一路滑到拓人等人跟前。
在那台车上的是——
「…………」
一名身材短小精悍的男人,单膝靠在引擎盖上。
那位男子肩膀宽阔、胸膛厚实,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某种「硬块」。皮肤黝黑加上戴着一副完全遮盖住眼睛的墨镜,看起来更增添无机物的硬实感——全身上下散发出彷佛岩块般的气息。
注5隶属于美国通用汽车旗下的AM General车厂制造出来的悍马(民用车辆)。柴油引擎,将民用悍马性能提升至更高的境界。
他是空间转移的超能力者——甘待。
「你这——」
雅雷芙与桃乌从地上爬了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原本有如不动明王石像般单膝靠在引擎盖上的甘特,上半身突然一扭拔出一把刀,从刀鞘中拔出的白刀,在空中光芒一闪后再度被收进刀鞘之中。
动作一气呵成,眨眼之间就完成,只经历一刹那的时间。
当然,从甘特的位置不可能砍得到雅雷芙及桃乌。
然而——
「——!」
雅雷芙与桃乌的头,同时干脆地与身体分家。
以压缩空间转移的能力将万物切断——即为甘特的特异功能。
他不是用实体的刀刃砍断物体,而是以如丝线般的空间转移力场配合挥剑进行切断动作。能砍到的距离比手上的剑要远得多。而且,甘特的剑无论是盾牌还是装甲车,任何材质的物体都能轻松切断,只能躲避无法进行防御。
那是一把拥有魔技的魔剑。
「大姊头——快趴下!」
随着声音出现的同时,从「悍马」的车窗飞出一个黑色物体。
40mm的烟雾弹。
从携带型榴弹发射器中发射出来,落在头被砍断的雅雷芙与桃乌之间。为了不让自己的头掉到地上,举起两只手抱着头的使魔们,一瞬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顿时之间,烟雾弹冒出大量白烟。
「啧——」
白眼将咂嘴的使魔们团团包围,四周的景色被涂上一层厚厚的白。
「大姊头,趁现在!」
在驾驶座上说这句话的是一位与甘特正好呈现对比,身材高挑瘦长的男子。
外表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会令人联想到「能干的人」一词。虽然从身形与动作明显打似出来他才气纵横,但隐隐约约有种缺少什么似的不平衡危险感。看到他就会不自觉地想到……锐利的刀刃容易产生缺角的道理。
他是精神感应能力者米海尔。
「不是叫你们别喊我大姊头吗!」
玛莉艾拉一边说一边打开「悍马」车门并跳进车里。
「好了——你们几个动作快!」
「啊,好的!」
拓人慌张地打开「悍马」车门,拉起塔娜罗特的手将她推入车内。
接下来是铃果——
「嘛——!」
伴随重机动泥人的声音而来的是——滚入白烟之中的黑色物体。
一个,两个,三个。
总共三发手榴弹撞上水泥地与铁制的安全栅栏后——爆炸。
「——!」
拓人的视线突然倾斜了起来。
不——不对。
是他脚下睬的地方开始崩坏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拓人与铃果同时发出惨叫。
两人站的地方从建筑物本体脱落后向下掉,喀啦喀啦地崩塌。脚下突然失去重心,两人的脚只能慌乱地在半空乱踢,顿时彷佛处在无重力环境。
现在则呈现自由落体状态。
「……!」
拓人在一阵错愕中转过头——看到同样被抛在空中的表姊。
「铃穗!铃果!」
拓人拚命地伸长手。
铃果也同样往他的方向伸长了手。
在恐怖与焦躁蔓延的冗长时间之中,两人的指尖慢慢地靠近对方——
「拓人!」
「——?」
叩隆一声,拓人停止继续向下坠。
只差几公厘。
不过,这并不是最终的绝对数字——原本接近到只差数公厘距离的两人,下一瞬间已经拉开至少十公尺的距离。
「铃穗!铃果!」
塔娜罗特从「悍马」中伸出手抓着拓人的衣领,他就这么垂吊在半空中呐喊着。从他的视线可以看到铃果伸长手,身体持续往下坠的模样——
「嘛——」
然而,下一瞬间,钢铁手腕阻止了她的下坠。
贴着大楼墙面往上爬的其中一具重机动泥人,阻止她继续往下掉。被泥人的铁腕抓住的铃果粗暴地挣扎着,其他的泥人也马上赶了过来,数只铁腕共同压制住她。
「快走——米海尔!」
玛莉艾拉大喊。
「悍马」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自封式安全轮胎(注6)摩擦着水泥地面,如脱兔般从崩塌的屋顶上飞跃而去。
「等一下——铃穗她!铃果她!」
身体还挂在打开车门外的拓人激动地喊着。手脚并用撑在车厢内的塔娜罗特为了拉住用力过猛差点掉下去的拓人,整个人挂在车厢外。
「你是笨蛋吗?」
破口大骂的玛莉艾拉背后闪出好几道光芒,爆炸声四起。
从车窗看出去,只见重机动泥人们用机关枪与榴弹发射器疯狂扫射的情景。泥人——大约有五十具,数量比刚刚更多。
「再这样漫不经心地,就要错过逃跑的时机了!」
「但是——」
「甘特!」
「遵命——」
站在引擎盖上的甘特点头。
同时间——
——唰!
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传来,在空间划出一道直线。
注6自动修补式安全轮胎,能有效克服轮胎普遍存在的微刺穿、微漏气现象,降修高速行驶爆胎事故。
——唰!唰!
声音还没停止,又接着传出两声,三条不会消失的残像线条相连构成一个平面。
「呼——!」
最后……甘特以日本武士刀直直刺入刻在半空中的正三角形正中间。
正三角形的周围产生龟裂,下一瞬间,正三角形瓦解成片片碎块。
这副光景彷佛是风景照片被切下一块的感觉。
挤压空间的转移能力即使是「距离」也能轻易切断,这就是甘特的绝招。
「滚开!」
玛莉艾拉用念能力将逼近的重机动泥人打飞,「悍马」加快速度——突破安全栅栏向空中飞去。
「悍马」巨大的车体在闪闪发光的玻璃与掉落的汽车零件之中,飞舞在距离地面数十公尺的半空。
车子朝向刻在半空中的正三角形空间转移大门而去。
「嘛——!」
重机动泥人们一起朝向「悍马」发射了猎捕用的绳索枪。
数十道附有钩爪的绳索划开天空——其中一只钩爪钩住了「悍马」车身。
「嘛——!」
下一瞬间,重机动泥人马上启动强力起重机功能,打算将车子向上捞起。
然而——
「被他们逃掉了耶。」
雅雷芙双手叉腰,喃喃地说着。
在她们脚下的是失去前端钩爪之后,因过度的拉力而往回弹的绳子。
沿着使魔少女们的视线望去——已经完成使命的空间转移大门漂亮干脆地消失不见。
*
都市被一股无声的寂静覆盖着。
如果时值深夜,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任谁都会如此觉得。
然而,所谓的寂静其实也只是相较之下比较安静的意思。
夜晚来临时,车流量会大大减少。末班车走掉之后,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毕竟,人类基本上是白天活动的生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类的社会同样也是如此。
但是,即使如此……
整条街道也不会完全寂静无声——在一般正常的状况下。
即使是深夜还是有人必须工作。
例如便利商店、家庭餐厅等。随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铺大量增加,补充相关食材与商品等的运送业者的卡车,也得忙碌地在夜晚的街道来回穿梭。如果透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窗户看进去,应该也看得到永无止尽加着班、深深地叹着气的职员们。当然——警察或消防局也一样。
因此,都市不可能陷入一片完全无声的寂静之中。
就像表面上沉睡,但身体深处的心脏仍然会继续跳动,肺部也不停歇地持续交换着氧气与二氧化碳一般……街上一定会有某部分仍然在活动,制造出声响,如同人体呼吸与豉动的音律。
只要在没死的情况下、在还没灭亡的前提下。
然而——现在。
都市几乎被一片完全寂静给紧紧包围。
丝毫看不见任何动静。
车子、人类,还有其他一切。
街道上的风景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声音与变化似乎从这里完全被抽掉一般。眼前的景象彷佛风景照——不,更像按下暂停键的影片,万物的动作都被冻结了。
印到一半就静止的影印机。
只开到一半就停止的自动门。
一直停在同一画面的电视机。
在十字路口正要向右转却停住不动的卡车。
这里的一切像是忘记时间的流动一般——全部都是静止的。
然而这时……
「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彷佛已死亡、充满寂静的大都会上方,有个影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侵入了这片死寂。
那是一架直升机。
涂成深绿色呈现蛋型的机腹——有个白边的红太阳标志。
是自卫队的直升机。是休斯直升机公司研发的OH6D直升机。无固定的武装,主要为航空侦察与联络、射弹观测用的小型多用途直升机。
「我也不明白……」
乘坐在直升机上的自卫官们声音里明显掺着困惑。
「还是联络不上市谷那边吗?」
「涉谷怎么会变成这副情景……总之先回营区去吧!」
「……也许是生化武器造成的。」
其中一位自卫官沉吟道。
「怎么可能……那武器在哪?不,应该要先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
「喂——你们看那里!」
其中一位自卫官指着穿梭在高楼之间的黑影。
「BELL206B Ⅲ——民用机吗?」
在稍远的距离外有另外一架直升机。
机体以白色为基底,机身侧面写着「长泽直升机」。顺带一提,还能看见从机身侧面的窗户中伸出搭载远摄镜头的摄影机。
应该是关东附近的地方电视台,为了拍摄而委托直升机业者升空。
毕竟他们都是一群触角敏锐的新闻工作者,想当然早就注意到此一诡异现象。
虽然目前还无法知道影响范围有多大——但这个诡异的「静止」领域似乎以首都圈为中心。慢慢向四面八方扩散中。恐怕不只自卫队——应该连民间与官方都有许多团体组织完全断了联络吧。想必也有人尝试要从陆路接近这块领域。
但是……
「这下不妙了。如果真的是生化武器的话……」
「啊啊,用无线电话联络——」
话只说到这里。
「——?」
自卫官因过于吃惊而忘记呼吸。
休斯OH6D正从某高楼的上方飞过。
却发现那里站着一位少女。
她到底是谁——以冷冽的白与蓝为主要色彩的少女,身穿一袭有着奇妙设计的服装。至少,她的打扮看起来并非一般寻常人。话虽这么说,但那身衣服也不是军人或警官的服装。
少女静静地伫立在屋顶印着大大「H」标示的停机坪上。
这是他们进行侦察以来,第一次看到人类的身影。
比起她怪异的服装,自卫宫们更关注这个事实。
如果是眼前这位少女,应该多多少少知道覆盖住首都圈的诡异现象的成因吧。更重要的是,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他们不可能对少女的处境置之不理。
屋顶上的少女猛然拾起头来。
飞在上空的休斯直升机身影映在她的双眸之中——
「进行搭救任——」
自卫宫们的对话只说到这里就断掉了。
同时,直升机在接近那位关键少女站立的高楼时,原本倾向一边正在转弯的休斯OH6D……如生命线般重要的螺旋桨突然啪哒一声停止旋转。
并不是动力被关掉,直升机在毫无预警之下,突然啪哒静止了。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无法产生足以滑翔的动力。
休斯OH6D的机体彷佛被幼童抛出去的玩具一般,重力加速度直接坠落到大楼的屋顶上。
没有任何的惨叫声,也没有咆哮声。
原本能够发出这些声音的自卫官们,已经不在直升机里面。
宛如某种恶劣的玩笑一般,自卫队的直升机坠落到高楼屋顶上,在撞上的那一瞬间,直升机有如掉到地上的鸡蛋一般四分五裂。虽然机体是钢铁材质,但为了减轻重量,外壳打造的相当轻薄。同样是军用机,不过还是跟坦克车的装甲质量有所差别。
然而……
「…………」
少女望着粉身碎骨的直升机嫣然一笑。
直升机没有爆炸,也没有燃烧起火,仅仅只是四分五裂而已,没有发生更进一步的破坏。彷佛从数年前就已经在那里故障的残骸一般。
接下来——
「怎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飞在附近的BELL206B Ⅲ里的摄影师与驾驶员对此现象感到相当混乱。原本飞在不远处的自卫队直升机突然失速……不,应该是说螺旋桨以一种令人无法置信的唐突停止运转,下一瞬间就往大楼的屋顶上掉了下去。
「难道说——是那个女孩子造成的吗?」
「那个少女到底是什么人……?」
摄影机的镜头对着站在屋顶上的少女。
这已经是反射性的动作——只要发现能够报导的题材,就会将摄影机对准目标,这种反射神经几乎成为他的职业病。
然而,一想到接下来马上发生的事情,不禁令人想大声痛斥摄影师鲁莽的行为。
「——!」
能够调整焦距的数位取景器中拍摄到的少女缓缓转过头来。
面无表情的五官中……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冽双眸发出光亮。
于是——
…………
同时间——
「隆明,你还要看电视看到什么时候?隆明,快点去洗澡——」
轻轻敲了门之后,进入儿子房里的母亲……困惑地眨着眼。
原本在房里的儿子不见了。
「隆明?」
他应该是去厕所了吧?
母亲不经意地巡视房间内部——她发现了。
电视的电源还开着。
那是在儿子死缠烂打之下,买给他的专用薄型液晶电视……果然当初不该心软。他整天只知道守在电视机前面看电视跟打电动,越来越少离开房间。即使只是要他去洗个澡也得三催四请,他才会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
「真是的……」
口中念念有词的母亲走进房里——她发现了。
「哎呀?」
床上躺着一只布偶。
那只布偶并不是根据动物或是交通工具的外型而做成,是三头身的人类少年模样。
「这个东西……」
母亲惊讶地低头看着那只布偶。
明明是男生,房间里面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儿子已经十三岁了,也早就超过玩布偶的年龄。
「该不会是他去电玩中心夹到的娃娃吧?」
她喃喃自语地说,并靠近布偶打算拿起来看看。
母亲发现这个布偶非常眼熟。
不——不对!她第一次看到,但是娃娃的造型令她感到相当熟悉。对了!这只布偶是以儿子的模样做成,这么说来娃娃穿着的衣服也跟她前几天在百货买的一模一样——
「…………」
就在这瞬间——突然……
她的视线无意识地转向电源还开着的电视。
电视画面——彷佛静物画一般静止。
萤幕上出现了身穿蓝白色服装的少女。
炯炯有神地发出光芒的双眸,彷佛正透过电视画面凝视着母亲。
「…………」
于是……房间里的布偶变成两只。
*
「那个」正渐渐向外扩散,彷佛疫病一般。
有如死亡的寂静正缓缓地扩张自己的领域,侵略大街小巷。
也许……这就是「世界末日」来临。
没有人放声大哭,也没有人呜呜咽咽地啜泣,也没有人发出怒吼,当然也没有惨叫声。
仅仅只是静止了——彷佛一切都冻结住。
宛如没有下雪的冬天景色。
取代白雪漫天飞舞的是蓝白色的少女们。
奇装异服的少女们伴随着一阵风呼啸而过后——完全不见任何人迹,万物都静止不动,只剩数只布偶散乱在地上。
只要被少女们的眼神注视,万物都会停止活动并进入假死状态。
没有人能躲得过少女们的视线。少数最有可能办到的人,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被变成布偶。所以,再也没有能够阻止少女们视线侵略的人,彷佛爆发瘟疫般——一夜之间传遍街头巷尾。
*
像是在切换电影画面一般,「悍马」车窗外的风景猛然一变。
这就是甘特的空间转移能力。
没有任何的冲击,拓人只觉得耳朵有一种——彷佛列车进入隧道时的不协调感。应该是突然从高楼的屋顶上转移到平地道路时,产生的气压差造成耳膜扩张的关系吧。虽然只相差数十公尺,但是在一瞬间进行移动的话,还是能够明显感觉到高度的落差。
他们……已经离开大楼的屋顶。
这里是某条道路上。
看到周围林立的大楼密度,就可知道这里还在东京都内某处。在看不见其他车子的深夜道路上,「悍马」急速奔驰着。
「停车——让我下去!」
拓人对着前座的超能力者大喊。
「我要去救铃穗她们——」
「你是笨蛋吗?」
玛莉艾拉一边回头一边皱着眉说。
「那个小姑娘——你说是你的表姊铃穗?我知道你很担心她,但是你现在折回去,能保证救得回她吗?」
「那个——」
拓人抿嘴不语。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靠他一个人就能打赢对方,他们也不会被逼到走头无路。
「主人~~~」
砰——从某处传来听起来有点迷糊的微弱声音,伴随一丝轻烟,原本握在拓人手里的魔法机杖离开了他的右手。
飘出来的烟没有随着风慢慢消散,而是马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位拥有一头绿色长发、身材高挑纤细的少女。她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沉稳又悠哉的氛围,给人感觉似乎只有她周围的时间流动得特别缓慢。
法尔雀·萨·珐利亚佛鲁望特。
拓人惯用的魔法机杖变化成人类的姿态。
法尔雀瞄了一眼前座的玛莉艾拉后,继续接着说。
「我也赞成『大姊头』的意见。」
「别叫我『大姊头』……」
玛莉艾拉听到这句话后,马上做出反射性动作,青筋暴露地朝着驾驶座的米海尔怒吼。
「话说回来——你看!现在大家都习惯这么叫我了!」
「啊……大姊头——呃,不是!老板,好、好痛苦,会出车祸的——!」
领口被死抓着的米海尔呻吟地说。彷佛在证明他说的话一般,「悍马」一下向左一下向右摇摆——玛莉艾拉心不甘情不颐地放开手之后,老大不爽地哼了一声。
「冰室明人再怎么样,也必须求助于主人与铃穗前辈的帮助才行。」
法尔雀缓慢地说出有如谆谆教诲般的话。
不过,这不是平日那总是平淡和缓的口吻与音调,是她偶尔会因为紧张而显露的——认真严肃的神情。
「他会这样大费周章地将主人逼到绝境,也就代表他必须获得主人与铃穗前辈自主性的协助。所以,他绝对不会杀害她们,也不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伤害才对。」
「的确——就像你说的也不一定。」
如果他只是单纯要杀害拓人与铃穗的话,过去就有数次下手的好时机。
暂且不论荣太郎与艾妮乌斯亲自到御堂高中保护他们的前提——不,在那之后也有下手的机会。毕竟,明人拥有能令整个「学园」停止运转的强大力量。
「我也很担心铃穗前辈与铃果前辈,我了解你现在的心情。」
法尔雀紧握拓人的手如此说。
「但是,如果想救铃穗前辈……我们应该要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比较好吧?现在马上折回去当然很容易,但主人您不是总是这么说吗?不可以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
「那个是……嗯。」
因为很容易忘记……所以,拓人才会经常挂在嘴边用以警惕自己。
到底自己最终目的是什么?
如果忘了「目的」只执着于眼前的「手段」,就无法找出达到目的的最佳手段。如果眼前只有两个选项,能够找出第三个选项的人,在做出选择时——要先能够看透自己目前应该要做什么。
「…………」
拓人叹了一口气。
没错,法尔雀说得没错。
如果他真正重视铃穗她们,比起糊里糊涂地闯进去,倒不如先得到确实能够救出她们的力量或援军。
「我知道了。那个……玛莉艾拉小姐?」
「什么事?」
「可以将事情的详情告诉我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目前知道的情报有限,也还不清楚整个状况。」
「当然没有问题。」
玛莉艾拉说。
「不过,不用我说明,直接看外面就知道了吧?」
「外面……?」
「喵?」
拓人与塔娜罗特一起面向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
乍看之下,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一副极为平凡的都市夜景。
熟悉的大楼高林,熟悉的街灯亮光,熟悉的大卡车,熟悉的招牌跟霓虹灯,熟悉的红绿灯,熟悉的道路标示,熟悉的——
……………………………………………………………………他发现之后,向车窗又挪近一些。
「这是……!」
拓人的喃喃自语染上些许恐惧的色彩。
街上的风景缺少了一个相当重要的元素。
没有任何人。完全没有人类——真的丝毫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人迹绝灭。
虽然现在是深夜,但人们入睡后的都市不可能会进入完全寂静的状态,也不可能看不到任何人影。东京街头不可能完全看不到车子在跑。虽然还看得到道路两旁多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便利商店与牛丼店,然而——透过玻璃看进店里,也完全看不到任何人影。
无人的街道。
取而代之散落四处的是……
「难道说……连街道……?」
如果仔细一看,就能够看见「那个」到处都是。
三头身Q版的人类布偶。
如果眼前的这副光景出现在民宅里或是店面里的桌子、贩售架上,还能令人接受,现在却大量出现在道路上、店里的地上。
「是冰室明人量产的对抗神魔兵器。」
玛莉艾拉如此说。
「她们似乎被称为梅杜莎。这种能力不只限定于神族或魔族,对精灵与人类,甚至是泥人都有效。基本上是在她们视线里搭载『静止』咒语,注入对手体内将其冻结起来。」
「那不就——」
「喵?好像麻雪喵!」
塔娜罗特说。
没错。恐怕是试作品麻雪的完成版吧。拓人知道实验在中途被喊卡,但明人很有可能重新挖出秘密,独自进行改良。
「没错。就是她的改良品。」
玛莉艾拉耸肩道。
「只是……跟她不一样的是,现在不只是单纯的冻结而已。如果只是冻结的话,遇到拥有强大魔力的人,有可能会产生自然解冻现象。为了避免这类情形发生,他似乎还应用召唤技术创造『容器』,将施咒对象封印在里面。」
「那个『容器』就是布偶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玛莉艾拉眯起眼,凝望着夜晚的街头。
「看来,那个叫做冰室明人的魔法师——为了抓到你们,就算毁灭整个城市,不,视情况而定,也许就算毁掉全世界也在所不惜喔?」
「真是太乱来——」
话只说到一半,拓人顿时感到无语。
这并不是乱来,反而是理所当然。
只是拓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与危险性而已。
「原始神魔创造者」——又称「圣母」。
拥有能够诞生和杀害「神魔」的能力。
只是——创造或消灭打从世界初始之时一直到灭亡之际永远存在的神或魔,又有何意义呢?
而且,为何神与魔是永生不灭?
根据「学园」里的主流学说,神与魔是世界的一部分——背负着「定义」世界的存在。即使是以个体的形式存在,也蕴藏着一部分「定义」的影子,或是象征着「定义」的意义。
因此,如果将「原始神魔创造者」弄到手,也就代表拥有能将世界从最根本的部分——时空与物理法则等基本准则彻底重写的能力。
的确,如果要牺牲全世界做为交换的话,也只有这能力才够资格。
然而……
「但是,那个冰室明人拥有跟我还有铃穗一样的力量吧?」
「——似乎是如此。」
玛莉艾拉点头道。
她们果然也知道「原始神魔创造者」的事情。
「那又为什么——」
「我不清楚详细情形,我只知道『圣母』需要你跟羽濑川铃穗还有他自己——必须凑齐三个人才行。」
诞生和杀害神与魔的力量分散在三个人身上。
能够重写时空定义与物理法则的能力分给了三个人。
这么做的必要性——到底是什么?
「嗯——我们之前纯粹只是判断错误,以为只能跟那个叫冰室明人的小子交涉。不过,因为之前的任务失败,我们跟他也已经断绝关系了。」
玛莉艾拉面露苦笑地说。
「老实说——他像是要强迫我们负起责任一样,失败后将我们视如敝屣、置之不理。」
「…………」
站在拓人立场,实在说不出任何话。她口中所说之前的任务,恐怕是指绑架拓人父亲的那件事。
「不过……这些事都不重要了吧。」
玛莉艾拉眯着眼说。
「不过,对我们这种佣兵,他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只是——那个人似乎不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他似乎真的打从心底认为,除了你们两个人以外其他人怎么样都没关系。他啊,无论是要谁死或要毁坏什么东西似乎都不在乎。不过,魔法师原本就是这样——只要为了达到目的,扔下其他一切不管都在所不惜。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成为独当一面的魔法师吧?」
「……这只是……你的偏见。」
虽然拓人嘴上这么说,但是一想到也有像是荣太郎或修达教授——别说是弄反了目的跟手段,甚至还会为了进行特定手段而有意识地选择目的的魔法师们,他也无法完全否认玛莉艾拉的指控。
「总之,看看眼前的局势,那个小子搞不好真的会把整个世界都冻结起来,一味地逃跑也有一定的限度。也就是说,对我们来说,站在你们这一边做垂死的挣扎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原来如此。」
「那么——首先要我们怎么做?」
玛莉艾拉双手抱胸接着询问。
「我们已经受雇于你,一切听从你的指示。毕竟事情演变至今,不是魔法师的我们也已经束手无策了。」
「我们原本正要赶去一个地方。」
拓人拿出手机下载了简易地图,看来网路的伺服器似乎是以自动模式在运转。拓人将显示地图的手机拿给玛莉艾拉,她粗略瞄过一眼后——对米海尔下令。
「米海尔,调动一下二八部众的站岗表。选择导航显示的第三条路线,将他们配置在那里进行侦察。不可以走第一条跟第二条路线,抄近路反而容易被看穿。如果发现梅杜莎的话,再重新定位搜寻路线。」
「了解——」
她似乎打算将米海尔的二八部众——以他的精神感应能力创造出来的某种幻影人偶——事先布署在「悍马」的行车路线,侦察路上的状况。他们一路开到现在都没有遇上梅杜莎,应该也是相同的理由。
「好了,现在开始就是关键时刻。」
玛莉艾拉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香烟叼在嘴边说。
*
(……我现在……应该在做梦吧……)
心里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
而且,这场梦像是翻阅着回忆的相簿一般……以前曾经见过的情景不断重复出现。
(……这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本书在铃穗的面前摊开来。
记得她确实读过这本书,却恳不出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也有可能读过好几次,结果造成记忆混乱重叠也不一定。
铃穗原本就有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倾向。
在遭到「联盟」袭击,丧失说话能力之后,茧居的倾向变得更加严重。
她害怕家人以外的人。
不知道又会在什么地方被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人袭击……这种不安总是盘旋在铃穗心里。差一点被人杀死的记忆,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内心,成为无法抹灭的创伤。
父亲挂念总是躲在家里足不出户的女儿——加上他本身是编辑——因此经常带各式各样的书回家。当然,他也曾经带录影带回去给铃穗看,但是会动的画面似乎会令她感到畏惧。会自作主张地强制提供资讯的媒介似乎行不通。她喜欢的是能够按照自己的步调读下去——简单说,就是不会自己动起来的娱乐。
当然,也包括漫画及小说之类的读物。
因为老是躲在家里——所以她阅读了大量书籍。
包括漫画、小说与专门书籍。小说的话,当初主要是阅读主打少年少女市场的轻小说……之后渐渐地对古典与外国文学产生兴趣。
(……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吧……)
就是那个时候,她读到了白居易的「长恨歌」。
「长恨歌」是来自中国古代——唐朝的长篇汉诗。描写当时的玄宗皇帝与榻贵妃之间的故事,影响中世纪日本文学甚大而著名。
其中,还出现过「比翼鸟」、「连理枝」之类的词汇。
所谓的「比翼鸟」就是雌鸟与雄鸟,各自只拥有一边的眼睛跟翅膀,是神话中才有的鸟。而「连理枝」就是树木的树枝与其他树木的树枝连接在一起,最后会合而为一,变成拥有相同木纹的树。
这两句都是在表示感情深厚的夫妻之间永结同心的意思。
(……我还记得……这个故事很悲伤……却又很浪漫……)
这个词相当吸引铃穗。
尤其是——「比翼鸟」。
因为是比翼鸟,所以不可能雄鸟或雌鸟各自飞。身体相连,支撑着彼此,才能变成一只完整的鸟儿。因此,如果有哪一方先去世的话,另外一方也无法独活。
但是……如果无法遇见应该要与自己共存亡的比翼鸟,该怎么办?
那只鸟打从出生就受到诅咒,只能在地面上挣扎着渐渐迈向干渴而亡.只能将虚幻不实的寻找伴侣的恋歌撒向虚无的空中,哀叹而死。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哀感的画面一直深深烙印在铃穗心中。
(…………我啊……)
从小就感到自己的不协调。
如果问说哪里不协调?——铃穗自己也回答不出来。
只是,她意识到自己似乎跟别人不一样。
不过,这并不是那种「只有自己是特别的」——小孩自我意识过剩之下的产物。如果是那样的话,铃穗应该会是个积极的孩子。但是,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却处处令她感到自己的缺陷与孤独。
她总是被排挤在外。
就连最后一道防线——与周遭人们分享相同感受都不行。举例来说,她看到的风景彷佛与别人所见有些微不同,那股焦虑又无可奈何的绝望感,总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换句话说,她看得见「差异」。
动作、话语、视线。
如果分开来看的话,更难意识到其中的差异。但是,就是这些不经意的事情堆积起来,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差异」。
有种无以名状的孤立感与寂寥感,总是压迫着铃穗,进而演变为造成她个性消极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不会令她感觉到不协调。
那个人就是她的表弟——拓人。
从很小很小的动作,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之中,她感觉到「啊,这个人跟自己能感受到相同的事物」。这些事情恐怕就算解释给别人听,旁人也无法明白——也搞不好,连拓人本身都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因为,这些事情就是如此微小的感觉认知。
(……我们是一样的……)
自从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拓人就变成铃穗心目中特别的存在。
(……小拓……比起爸爸跟妈妈……他似乎拥有某种跟我相近的特质……我就是这么认为……)
他是比爸爸跟妈妈都还要亲的「伙伴」。
大概——也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
如果把自己比喻作比翼鸟的话,拓人应该就是自己的另外一半——铃穗一直这么认为,不过现在也不需要花时间去验证了。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拓人与铃穗同样身为「原始神魔创造者」——又称「圣母」——所拥有的能力而产生的感觉吧。
而且……
(小拓的母亲过世了……)
脑海中浮现过去的回忆。
黄昏色的房间一隅,有一位少年紧紧抱着膝盖坐在地上。
母亲与外遇对象私奔了。父亲则是以调职到海外为藉口,逃到国外。被留下的年幼少年就这样对自己的存在充满渺茫的疑问与否认,悄悄地在家庭残骸的碎片之中长大。
(……啊啊……我们是一样的……)
看到他的时候,铃穗心里如此想。
拓人似乎缺少了某种要素。
即使面带微笑,看起来却彷佛在演戏一般。即使发生令人伤脑筋的事情,他也像个外人一样冷眼旁观。宛如快要枯竭的老人一般——极度的空虚感正啃蚀着他的内心某处。
(小拓似乎是将某种东西遗落在某个地方了……没错……跟我一样……)
就像鸟儿失去了能够展翅飞翔的羽翼一般。
铃穗替拓人的缺陷感到悲伤与怜悯的同时……在内心深处也感到欢欣。
这么一来,自己与拓人才能成为互补的存在。
(我就能变得完整……)
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卑劣的想法。
(我跟小拓是一样的、相同的。我们同样都缺少了某种东西。所以,我要弥补小拓失去的那部分……就像……比翼鸟一样……)
…………
梦中的场景缓缓地溶解变化。
…………
这里是她熟悉的自家庭院。
登场人物是铃穗自己——还有拓人。
铃穗一吸一顿地哭着。
拓人脸上也带着泪水。
不过,拓人似乎一边哭一边朝铃穗喊着什么。
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什么。因为,铃穗不记得当初拓人对她说的话。想必拓人现在也已经忘记了吧。那应该只是小朋友之间打打闹闹的吵架。
不过,铃穗还隐隐约约记得大致的内容。
(是我多嘴,说了不必要的话。)
应该只是一句无心之过。
铃穗没有恶意,而且她也不可能会对拓人怀有这类的情绪。
(但是,她却说了一句很没神经的话。对拓人——对失去妈妈的他,说了很伤人的话。因为我有爸爸跟妈妈,所以——)
无心的一句话,揭开了拓人内心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