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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片段(1 / 2)



走马灯



安洁莉娜·达雷斯从溅起的血花里抬头看到了死神的笑。



在那个瞬间再无归途这个意思轻轻敲打着她心里的黑夜,几乎同时她也回味过来这沉重的心跳声如此熟悉,和失去巴内特男爵时一样,和杀死第一个妓女时一样,和此后的每一次回想时一样。



归途早已遗弃了她,她甚至并不明确是在命运的哪一个分叉路口与之错开。



他站得笔挺,一如最上层的贵族一般优雅,眼睛被镜片挡住看不到眼神。只有嘴咧成了最夸张的弧度,牙齿被稀疏的光暴露出人骨一样阴森的惨白。



夜风吹起他的长发,对于安洁莉娜来说,像是有生命似的蔓延生长着的,捆缚人偶的黑色丝线,而那个眼神空洞四肢扭曲的人偶就是她本人。



他踏着地面的血水一步步走来,寒光在嘴角跳跃。她发出本能地尖叫之前,男人抬起右手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示意她保持安静。



“晚上好,红女士……”



安洁莉娜猛然睁开了眼睛,条件反射地站起来。也许再晚一秒恐惧就会将她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迎接她的并不是夹杂着血腥味的黑暗,她继续惊魂未定地喘息,拼命呼吸,想要平复节奏失控的心脏,汗水划成一个弧度后,刚刚离开她姣好的脸颊。



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透了一些阳光进自己家的书房,她想起这是一个很安宁的下午。



空闲的时候,她也会在这样的下午一个人躲在里面安静地回想一些曾经属于她的事情,尽管那并不一定都是好事,毕竟现实是一直在改变的。



窗帘刷地被拉开,她不适应地挡住了自己的眼,吓了一跳,像传说中夜的宠儿,那种被人畏惧地称为吸血鬼的物种。



“您好像作了不太甜美的梦,红女士。”



执事的声音响起在她的意料之外。



安洁莉娜粗糙地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僵硬地坐下,桌上的半杯红茶已经看不到热气,如果不是精致的瓷器,她会以为那是一面琥珀色的镜子。



“进来之前你有敲门吗,格雷尔·萨特克利夫?”



仿佛是被偷窥了心事,她有些焦躁地开口。



“当然一一有哦。”



执事把右侧的窗帘挂好,带着笑意。



“我可是立志要成为值得红女士骄傲的执事的人。”



“哼……”



她收拾好了失态重归优雅,将左腿叠在右腿上,转过头同时发出一声轻嗤。



他靠近她站定。



“今天是去法多姆海恩伯爵家拜访的日子。”



安洁莉娜已经习惯被人称作红女士,英国老旧的贵族式社交往往都是华丽而疏离的,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虚伪,做作,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厚厚一层面具”,这句话应该来自很多年以前,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怎么会连自己也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而现在的她早已常常会对彼时的天真报以一种复杂的嘲笑。



她带着关切的神情略蹙着眉告诉她的侄子和他的执事她是多么关心他,同时她自己在心里笑着看这一场戏,称赞自己精彩的表演:她跟那个十二岁的少年一起调查伦敦街头被残忍杀害的妓女,表面上是一个一半代表正义一半为了闹腾的无聊贵妇人,但她不会告诉他们真相。



其实这才是最顶级的笑话。棺材店里她突然对自己作出了这样的评价。



“您眼中您的侄子,是个怎样的人?”



回来的路上执事问她。



眼前毫不迟疑地浮现了一个阴沉着脸装成熟的少年,继承了姐姐的容貌和那个人的冷静。



“和其他人一样,我看到的也只是个傲慢冷静的天才。”



她勾起嘴角想完成一个不善意的笑。



“然而,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



她补充,只有她的执事狡黠地发现她眼角转瞬即逝的温柔。



她跟自己说她是恨他的,同时她也觉得这种恨很站不住脚跟,也许她是爱他的也说不定。



“那么,您想要认输吗?”



格雷尔·萨特克利夫低头,食指向上推眼镜笑容因为嘴角渐渐夸张的弧度变得狰狞。



红女士望向别处。



“……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最讨厌红色了。



一开始只是讨厌遗传自父亲的红色的刺目的头发,她为此感到自卑和羞耻,那时候她常常衡量这种程度,比如说,如果可以拥有和姐姐一样漂亮的亚麻色长发,她甚至愿意像童话故事里的人鱼拥有行走在刀尖上的双足。



她讨厌红色,如果不是因为遇到了那个人,她甚至不会去沾总是和红色相关的医学,也不会有曰后的幸福与不幸,也许会渺小地微弱地静静在自卑中度过一辈子——尽管在很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也会认为其实那样也并不坏。



前任法多姆海伍伯爵永远也没办法知道一句随口说出的赞美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就如同他也不会知道会被多余的女性漫长地爱恋着。



也许是从来都只敢在心里向往,所以得知那个人选择了姐姐,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痛苦。似是而非的胆怯却伴着她走向了另一段幸福,她曾以为这才是真正属于她的,被她找到了,就再也不会飞走。



而令她吃惊的是,就算是幸福飞走了她居然也强颜欢笑地灿烂着。



什么时候发现这层伪装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呢,她渴望的她得不到的以及她得到之后又失去的被人肆意践踏,如果再不找个人报复,一直以来层层积压的煎熬也许就没有办法承受了吧。



溅出的血花开在维多利亚时代的夜色中,点缀着格雷尔。萨特克利夫暴戾的表情,和初见时一样危险。



他说他很失望。



可是人类本来就是这样心口不一的矛盾生物。



被电锯一样的死神镰刀切开的感觉很奇怪,身体上痛苦不痛苦已经可以按下不表了,她看到回忆一幕一幕闪过。



一早就想过可能会有如此下场,如果这样就算是结束的话那也是很不错的。至少最后以红色作为谢幕时,她早就不再讨厌红色。



“真是……讽刺啊……”



季风



孟加拉藩国的夏天炎热而湿润, 自己流淌的汗水在身上仿佛不会被风干,黏黏腻腻的一层,整个天地间就像个燃了点火掺了点水的蒸笼。



能得出这个结论,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在皇宫特有的无聊上。



国都的街道热闹繁华,宫殿在平原上拔地而起,臣民匍匐膜拜,举头遥望时用上了最为羡慕的神情。依照一个俗套却屡试不爽的经典定理,被万众瞻仰的皇室里绝对会有人对皇家生活有所不满,风雅点说就是高处不胜寒,通俗点说就是被忽略掉的一点寂寞。



这个人就是孟加拉藩国第26王子索马·阿斯曼加达尔殿下。



错落的足音飞散在空旷悠长的走廊里,索马百无聊赖地晃荡到一处开阔的露台,他是一点都不喜欢他过于恢弘的“家”——不,他住的地方只可以被称作“房子”,而不是“家”——但唯独就是喜欢上了这一小块可以停留的地方。



今年的夏天开始有些放肆了。索马尝试用手臂撑在围栏上以承受上半身的重量,皮肤却让栏杆向上那一面细致花纹烫得生疼。他咧咧嘴,用同样被炽热炙烤的右脚蹭了蹭左腿,不得已放弃一个轻松舒适的姿势,叉腰挺直身子,抬头向前方眺望。他发现这是个很大气的动作。



皇宮建立在恒河三角洲附近的石滩上,很大一块地被恒河静默地冲刷得平远辽阔,看河水入海。



恒河快汇入孟加拉湾的地方其实和海没差什么,同样的水面,河床几乎隐没不见,唯一不同的是一份磕长头朝见的神圣感。



索马从来不曾怀疑过这条河存在某种让人着迷的力量,他期待有一天这种魔力能引领他走出心灵的十面埋伏。



水流似乎有些太多,脉脉中带着汹涌的趋势,至少王子差一点被离他几里开外完全不相关的漩涡卷进去。没有注意到烈日炎炎如何微妙地变得阴云密布,黄豆大小的雨点急骤地打在身上才将他从错觉中拉出。



南方过来的季风到了。



索马·阿斯曼加达尔殿下迟疑一下,转而张开双臂笑起来,以孩童的方式开始一场新的游戏。



少女的脚被溅起的雨打湿,她站到他身后,带着无论何时都一样温暖的笑:



“找到您了,索马殿下。”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来说,淋个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需要因此受到特别的照顾,所以他盘腿坐在寝宮温暖厚实的坐垫上,觉得一切都很多余,比如擦雨水用的小毛巾,比如刚刚换下的衣服。



他觉得自己被看管得太好,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少女指法轻柔地为他擦干头发,他没有拒绝或反抗,甚至连一点不情愿的意思也没有。他不想承认,可是他太寂寞了,他想要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把她当成最亲爱的姐姐。



“王子殿下今天似乎很出神。”



她温柔地微笑,揣度了少年的心思。



“……”



他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平时并不是这样的。



少女也不再说话,若是在平日,她会讲一些无关紧要的趣闻或段子,只是这时如果再说下去,只会徒增少年的渴望,而不能使他得到满足。



她心里暗笑,她真是个“善解人意”的侍女。



“米娜……”



沉默许久他终于梦呓般地开口。



“如果我努力做好一个王子,下次就带我一起出去吧。”



他转过头对她粲然一笑。



许久许久以后,索马·阿斯曼加达尔王子殿下才会真正庆幸这一次出游是多么正确的决定。



那一日他拉着米娜快乐地跑着跳着,像只过于亢奋的猴子。人往往会为侥幸得到的东西表现得更激动,换句话说就是厌倦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以后,觊觎所产生的快感远远大于那些事物实际所应该承担的价值。



他们是偷偷跑出来的,因为王子应该待在皇宮里泡在那些官方认定的学问武艺中,而不是像个乡野少年一样到处游玩。



所以他羡慕着碰巧遇到的年龄相仿的少年。



神官的儿子也对种姓制度最上层厌恶非常,他选择的反抗方式是当个做坏事的恶人,也许在他眼里这比道貌岸然的人“高尚”得多。可惜他父亲并不这么想。



索马兴致勃勃地打算参观下一个店铺,衣服被人轻轻拉住。他回过头看到米娜有些惊恐的神情,被她向后拉走,他顺着她闪烁的眼神看到了一群肆意的少年。他们打他身旁涌过,即使是索马也觉得他们喧嚣得不像好人。为首的那个淡色的头发很耀眼,一点都不刻意地流露出一些桀骜,他无意中往索马这里投来一瞥,那一刹那索马觉得自己甚至渴求着这样自由和热烈的生活。



像风暴一样,像潮汐一样。



“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什么,小子!”



索马反应过来时,混混们已经离他不过两三步路,他才想起这种人应该是喜欢四处滋事的。他脸上保持呆相,心里却开始兴奋而毫无根据地盘算自己一举打倒这群人、全身而退的几率。



好像被人拉着衣领提起来了,索马才顿时感觉大事不妙。他以为对方的拳头马上就会落下来,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然而一切都没有发生。为首的少年拨开人群走来,对眼前衣着华丽却面带猪相的索马带着七分嘲弄地一笑,然后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阿格尼那时候的名字还是亚尔萨德,心里没有对神明的信仰或对某个人的感激,只有类似若干年后被人称作愤青的某种心态。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被歪曲的正义感,也没有想过是不是应该把它导入他人普遍能接受的范畴。之所以放过那衣着光鲜的小小少年,也许也是因为他并不是坏人,而他也不像。



后来索马花了很大力气来安抚米娜,才获得了再一次溜出来的应允。



城市里很多人聚在一起围观,索马挤进去凑热闹才知道是处决犯下种种暴行的犯人,他没有兴趣旁观一场杀戮,挤出去之前一个不经意地回头他发现了那个淡色头发的少年。他的神态一样坦然,看不出对死亡的恐惧。



索马想起上一次见面,第一眼他就不认为他是个恶人。



又一次季风从南边登陆孟加拉湾,索马依然站在露台上远望,但身边的人已经换成了阿格尼。



“潮汐……今年的潮汐也会很盛啊。”



索马双手撑在围栏上,闲闲地说:



“想米娜了。”



……



“阿格尼,看完了今年的潮汐,我们就去把米娜带回来吧。”



索马回头,映入眼中的是一个对他最大程度上表示忠诚和崇敬的人。



蝴蝶结



小孩子喜欢某种东西总是喜欢打上自己的记号,如果这是个小女孩的话,那么蝴蝶结应该算是一种非常典型的标志。



那么我们可以从夏尔。法多姆海恩惧怕蝴蝶结的程度上可以粗略推出伊莉莎白.米多福特对他的喜欢程度。



去法多姆海恩家的路伊丽莎白并不陌生,甚至熟悉到要经过多少个路口、哪一段路上的梧桐长得最笔挺都可以闭着眼睛回忆出来。但当她跳下稳当停在法多姆海恩家门口的马车,站定,她想的并不是这段短短的小径大跨步需要走多少步或者按照淑女的标准慢慢走又是多少步。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某个人,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会使她忘记所有无关紧要的事情。



“菲尼安菲尼安,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经过花园时她看到爽朗而迷糊的“我要为你剪剪枝联防小组政委”暨园丁辛勤地为树木喷农药,但她认为那应该是除草剂。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并不在家里。”



菲尼安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进屋坐吧。”



“谢谢你菲尼安,我自己进去就好,请你继续工作吧。”



伊丽莎白有点失望地走向房子。



“梅琳梅琳,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



路过走廊时她碰到另一个爽朗而迷糊的人,“我要为你洗床单第一梯队队长”暨女仆,她想这真是个怪异的头衔,因为这时候她还没有学会暖昧这样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词。



“啊,伊丽莎白小姐,欢迎您,但少爷出门了。”



梅琳停下手中的活,恭敬地回答:



“那么请来茶室坐吧。”



“谢谢你梅琳,我想一个人走一走,请你继续工作吧。”



伊丽莎白感到有些寂寞。



“巴鲁多巴鲁多,你知道夏尔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