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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最后的神话时代 一九三五年~一九七五年赤朽叶万叶(2 / 2)




注2/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年间的高度成长期,伊奘诺是日本神话中的神祉、天照大神的父亲,名字有希望超越「岩户景气」的含意。



「原来你父亲是铁匠啊……」



「是啊,……不过铁匠全是群废物!」



丰寿突然激动起来,用力踢着脚边的石子。或许是想到了跟不上时代、没出息的父亲,让他越想越焦燥。他铁青着一张脸。又说:「他们的手艺的确很好,却放不下身段,忘了自己只是受雇于厂里,我们这些工人就不同了。生产商品是我们的工作。不是去当学徒,我们到厂里上班,领公司的薪水。不过说到对熔炉的了解,比起山上那些整天坐办公桌、领高薪的家伙,大学毕业的技师,我们可是更清楚。我们和德国的机器一体同心,技术纯熟,简直就像跟着机器一起升天了。」



万叶跟着丰寿转向工厂。丰寿激动地继续说:「我敢拍胸脯大声说,我是赤朽叶制铁的工人,只要是熔炉的问题,全都包在我身上!现在这时代,还有多少人敢这么说?叫我和熔炉殉情我都愿意!」



万叶抬头望向天空。



今天,制铁厂也不断冒出阵阵黑烟,天空笼罩在灰黑的云朵之下。丰寿走进长型的工厂,向万叶讲解制铁的过程。看到丰寿,同样穿着黄绿色制服的工人们纷纷举手致意,靠过来招呼。丰寿亲热地点着头。介绍万叶。



「这是多田大叔的女儿,跟少爷结婚的就是她。她也是我们的伙伴,大家要多关照啊。」



「啊。是少奶奶啊!」



工人们连忙站直了身子。万叶觉得他们的反应不像是出自对经营者的敬畏,反倒像在看特地前来驱除怨灵的山女孩。



丰寿见到众人如此反应,气得把他们赶开。



「喂喂喂!大家放轻松一点,工厂和山上哪来什么怨灵?都已经是科学时代了,还光说这些!而且她也是工人家的孩子,和我们是一样的。对不对,阿万?」



「啊……」万叶点了点头,低头不语。不过工人还是站得老远,敬畏地看着她。



根据丰寿的讲解,制铁厂的作业流程可分成三阶段;一是将铁矿石送进熔炉的熔解作业,再来是将熔解的铁浆提炼成钢的制钢作业,最后是将钢铁加压成型的压延作业。他还骄傲地说,自己所属的熔炉班最危险,最多人放弃。所以工作也特别重要。



万叶看着丰寿年轻的脸庞,不禁脱口而出:「小心你的右眼……」



「右眼……?我会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说。」丰寿不解地点点头。



出了工厂,巨大的熔炉映入眼帘,看到眼前那漆黑或猛的庞然大物,万叶再次感到敬畏。仔细一看,熔炉外有道供人攀爬的阶梯,一直延伸到顶端,就像澡堂的烟囱一样。万叶问:「阿丰。可以爬上去吗?」



丰寿连忙摇头说:「太危险,太危险了!那是为了万一熔炉故障时检查用的。熔炉运作时,可千万不能靠近。人家常说,如果看到乌鸦停在熔炉上,那天一定会有坏事发生,因为熔炉运作时温度很高,没有人可以靠近,有乌鸦停在上头,就表示景气不好,工厂停工。不过赤朽叶制铁生意好得很,厂里还分成三个班,熔炉二十四小时都在运作呢,太靠近的话,会被烫伤的,绝不能靠近喔!」



就在丰寿再三叮咛时,一个工人跑过来。



「阿丰,社长到处找你,说你不知道跑到哪去摸鱼了。」



丰寿连忙看向赤朽叶大宅。



「糟糕!都是上山途中遇见你。我完全忘了这回事。」



「是我害的吗?为什么父亲大人又找你去?他好像常找你?」



「因为我和社长处得来呀。社长不像我爸跟不上时代,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当机立断让工厂迅速现代化。公司能发展得这么好,全是社长的功劳。」



「是吗……,原来父亲大人这么厉害啊。」



「那当然。今天我是来找社长讨论熔炉夏天产量减少的事,我自己跟社长订的约,却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丰寿踩着沾满黑色铁屑的帆布鞋,赶紧上山去了。这天山风又吹了,万叶不禁眯起眼睛。跑着的丰寿被山风吹乱脚步,一瞬间竟像是飞了起来。当时正值秋末,暗红色叶片从大宅壮观的院子、如风云般落在万叶身边,她在心中惊叹,这简直就像一场红色的雪啊。



万叶迎着风,慢慢走回大宅。经过接待室时,她听见赤朽叶康幸的声音,他和丰寿似乎开始讨论了。



接待室是大宅里唯一的西式房间,摆有皮沙发和一张覆有白蕾丝桌布的茶几。玻璃烟灰缸大得简直像帽子,花瓶里总是插着玫瑰花。



万叶走进后院,掬起一把假山瀑布的水送进口中,两人的交谈声陆续传进她耳里,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



「熔炉夏天产量会减少,一定是有科学根据的,社长您应该也知道的!」



「那当然。虽然阿辰动不动就搬出怨灵或阴魂来,其实大部分的意外用科学原理都解释得通。这些我都知道。」



「夏天之所以意外频传,是因为这一带气候的缘故。这里是红绿村,不是德国,当然可能发生德国不曾有过的意外。社长,您知道吗?山阴地方夏天湿气特重,湿气和风一起进入熔炉。虽然我没念什么书,但我一直都在熔炉旁边,我感觉得出来。因为湿气过高,熔炉发出悲鸣,才会萎缩。炉里的湿气过重才是夏季产量减少的原因啊,根本不是什么古代怨灵作祟,这不是娶阿万进门就能解决的。」



「可是……总不能把她休了吧。」



「如果你们休了她,我就娶她。」



「丰寿……」



「哈哈,开个笑话罢了。」



两人的对话到这里暂告一段落。



咕噜咕噜喝着水的万叶,一直侧耳倾听两人对话。听到小鸟叽喳鸣叫,回过神来才发现。脚下火焰造型的细沙被自己踩乱了。



万叶大感意外,她没想到工人竟也能像这样对社长畅所欲言。不过没有工人的帮忙,光靠经营高层的力量,工厂的确无法顺利运作。她的脑海浮现了年轻工人昂首阔步走在山下宵町大街上的模样。



接着又传来丰寿压低的声音。



「我们是战后的日本人。社长,战争已经结束二十年了。我们这一代是战后才懂事的,是新时代的日本人。我对夫人没有成见,只是我们不能再迷信了,应该相信科学才对。而且……」,丰寿更小声地说:「现在流行自由恋爱,我实在不懂怎么还有人奉家族之命娶亲,少爷也真奇怪。」



「嗯……,曜司很信任他母亲,他是为了讨母亲欢心,才接受阿辰挑的媳妇吧。」



「这不是很奇怪吗?话说回来,我想只要改良熔炉的送风机就没问题了,我会赶在明年夏天前完工,请社长全权交给我和其它技师处理。」



万叶听到丰寿起身告辞。她喝完水要回到屋里,才踏出脚步,庭院里吹起一阵风,一片红叶被吹落在小河里,像艘小船似的流走,万叶望着叶片漂去。这时已经听不见说话声,康幸和丰寿似乎已经离开了。



几天后。万叶又在吹着强风的坡道上和丰寿不期而过,两人边走边话家常,突然一部黑头车急驶而上,急促的煞车声划过耳旁。车子的后门打开,一只宛如亡灵般苍白的手臂幽幽地伸了出来。



手臂揽住万叶的腰,将她一把拉进车里。丰寿惊呼一声。车子迅速发动,继续往山上奔驰。原来是万叶的夫婿曜司,他歪头看着万叶,黑发垂在椅背上。万叶从惊吓中回神,问曜司说:「你出门了吗?」



「是啊,刚回来。风很强,所以让你一起搭车回去。」



座位上堆满书本。看来曜司刚从镇上买书回来。一直要到很久之后,万叶才听曜司提起,那时期的他不太看小说,开始看起经营管理的书。万叶不识字,当时的她完全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书,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成山的书堆。



后照镜里,丰寿一个人走在坡道上,身形越来越小,小得像颗豆子。这对年轻夫妇没什么对话。车里非常安静,没多久,车子驶进了赤朽叶家大门,停在玄关前。



曜司抱起整叠新书下车。在玄关脱鞋时,他就像捧着过多零食的贪心小孩,书一本一本掉了下来,但曜司却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万叶只好跟在后头,一本一本捡起来。曜司停下脚步,回头望着抱着一堆书。脚步蹒跚的万叶,露出微笑。



「万叶。」



「什么事?」



「我实在想不到自己娶了个不看书的女孩。别说看书了,你甚至还不识字呢。」



「我也……」万叶也觉得好笑起来。「我也没想到会跟个成天看书的人结为夫妻啊,我根本没见过这么厚的书。」



她和曜司将书搬进书房里,窄小的书房里到处堆满了书,曜司坐下后拿起书便读了起来,像被淹没在书海里一样。万叶悄悄起身离开。



她突然间想起几天前男人谈话的接待室。今天接待室里似乎没有人,她走进去,试着坐坐看沙发,入迷地看着桌上的玫瑰花。



房里摆着山猫标本,花瓶看似价值不菲;盖着蕾丝桌布的茶几上。摆了一个球状物,上头画着奇怪的图案,球下面还有支架。万叶碰了碰,发现这球还会转动。她像猫玩着逗猫棒一样,转着这个怪东西玩。这在这时,康幸匆匆忙忙拿着文件走进房里,正要坐下才发现万叶,吓得惊叫一声。



万叶也吓得跳了起来,忙低头道歉:「对不起,父亲……看到里面没人,我才进来……」



「没关系,没关系。」



康幸原想离开,却一时兴起想和这个怪媳妇说说话,于是又转回身来。他歪着头想话题,低声问说。「你……喜欢地球仪吗?」



「这叫地球仪吗?」万叶问。



「你不知道吗?」康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就是缩小了的地球啊。」



「地球?」



「你……你……你居然连地球都不知道吗?」康幸不禁哑然。



万叶向后退了几步,感到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傻话,但她还是不了解康幸为什么这么震惊。



康幸推了推眼镜,不可置信地盯着万叶,想开口又闭上了嘴,一脸挫折地发出呻吟。



「简直比阿辰还夸张,你怎么连地球都不知道呢?对了,曜司!曜司!」



听见父亲的呼唤,曜司拿着一本厚重的书走进来。



「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你的媳妇不知道地球是什么,我不知怎么跟她说,你负责把她教会吧。」



「不好意思。我太没学问了……」万叶惶恐地说。「虽然我念到中学毕业……但是上课都……」



万叶小时候比现在更容易见得到幻影,上课总是恍恍惚惚,几乎都没在听课。「科学」或「物理」这类现代名词全与她无缘,虽然这情形日后还是没有改变,至少那天她总算认识了地球的存在。曜司兴致勃勃地坐在沙发上,让万叶坐在自己腿上,伸出蛇般的细长手臂搂着她。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娶一个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女孩呢。」



「曜司,快教她,只要你跟她解释清楚,这事就有个了断,这丫头才能变成认识地球的女人。曜司,快!」



康幸焦急地说完,不时扶着眼镜。双腿抖个不停。曜司一手抚摸着万叶的头发。另一手则伸得老长拨动着地球仪。他的手停在地球仪上某一点,指着一个细长的图案。



「这就是日本。」



「嗯……我不懂。」



「日本是个岛国,四周都是海,这就是日本的形状。」



「我不懂,为什么要把地圆画在球上呢?」



「因为世界也是圆的啊,万叶。」



「你骗人!」



「我没有骗你。」



曜司开始向万叶说明宇宙的诞生、银河的形状,甚至是地球的构造。他口沫横飞地展现自己丰富的学养,兴奋得呼吸急促。火红的夕阳射进接待室里,和灯光混合成一种暗沉的粉红色,房里的空气不可思议地渐渐潮湿起来。



康幸感到不自在起来,说了声「交给你了。」便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待廉幸的身影消失,曜司一边继续说明手一边解开万叶的腰带。万叶感到一阵寒冷,浅黑色的皮肤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伴随着知识,宛如赤朽叶家化身的曜司同时进入了万叶的身体。后院传来沙沙作响的雨声,空气益发潮湿,就连将世界缩成一颗小球的地球仪表面,也浮现了一颗颗水珠,滴答滴答落下。万叶终于知道「每天的功课」并不只是女人的义务。感受到那股伴随而来、有如浪潮般的苦闷快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世界知识的种种。就从曜司的唇间不断灌入万叶此刻一片空白又空洞的脑中。



这一天,万叶同时认识了「每天的功课」真正的意义,以及地球的形状是圆的。由于异常兴奋的曜司。迟迟不肯将万叶从每天的功课及地球漫谈中放开,等到他们离开接待室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曜司若无其事地踏着轻快的脚步回到书房;而女仆真砂则一如往常地露出大半个身体,躲在柱子后面。



万叶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来到后院,到小瀑布下喝水。她站起身来,像梦游一样,不辨方位地走个不停。她抬头望向天空,看见满天星斗闪耀,这一刻,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只属于一个男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她不停地颤抖,觉得很悲伤,同时又为了能找到身为女人的栖身之处而感到安慰。顶上的夜空,也让万叶胆怯,她一直以为夜空就像很高很高的天花板,就在自己头上,万万没想到天空竟然只是个无边无际的空洞。



终于来到后院的尽头,万叶推开木门往外走。夜晚的坡道两旁,处处可见施工中的四方形水泥块。从山上到山下,点缀着万家灯火。就像点了灯的雏偶木台一般。



万叶望着山下,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她想起从前年幼无知的自己,还以为世界是由阶梯组成的。



阶梯有上和下,每个下层的人都想往上爬。这就是战后日本的缩影。只要努力,就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未来将会大放光明。就算是为了子孙们,大家也要拼命往上爬。往上!继续往上!



万叶突然觉得害怕极了。世界根本不是可以一路往上爬的阶梯,这是当初只知道日本海、港口、村落和山上的万叶无法想象的。世界像球一样圆,因为是圆的,根本没有上也没有下,如果真是这样,真是这样的话……



「如果真是这样,」万叶不自觉脱口而出。「我们以为在向上爬,不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一个大球上头,结果跑了一圈,竟又绕回到原点。世界真是这种虚无的形状吗?啊!我好想见母亲!如果把这件事告诉在山坡上生养了好几个小孩的母亲,她会怎么说呢?」



婚后,万叶和多田家顾虑到彼此,再也没见过面,她想起养育她的双亲和弟妹,怀念不已。从阶梯的顶点,也就是赤朽叶家的大宅,可以俯视整个红绿村,看得见山间的大工厂、宿舍区,村里的农地,紧临从前风箱炼铁坊的大河,还有绵延的港湾城镇。再过去则是日本海。



从山上往下看,海平面的确呈现弧度,大海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世界是圆的啊。不管大家怎么跑,或像万叶曾经梦过的那样——工人、穿西装的上班族和战后归来的男子,大家相信有光明的未来,浑身是劲地往上跑——可是绕了一大圈后,终究还是回到原点。万叶想起很久以前黑菱绿的哥哥死后被装进的木箱,每个人最终还是得回到那只悲哀的所在啊,难道我们终究哪里也到不了吗?



赤朽叶家的「万里眼夫人」万叶,畏惧着自己看到的那个虚幻飘渺的世界,一动也不动,流下了和海边女子不相上下的咸眼泪。



当时是一九六三年秋天,战争结束没多久,社会朝气蓬勃,仍是崇拜力量的时代。



貌似财神惠比须的婆婆阿辰发现万叶一个人在哭,走出院子来到她身旁。



「万叶,怎么了?」



万叶强忍着啜泣,将刚才在接待室里看到了地球仪,以及自己不知道世界是圆的事情告诉了阿辰,只见阿辰惊讶地回说:「地球是什么?世界是圆的?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怪梦啊?」



然后她挺着腰,面色凝重地将手搁在万叶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



水晶体



然而,在万叶怀上赤朽叶家的继承人——泪——的那年秋天一直到来年,红绿村陆续出现许多不祥的征兆。



繁华的表面下隐藏的各种危险因子,这时陆续显露出来。在那之前,重工业城市之一的熊本县,曾因氮气工厂排放出的废水,爆发了公共危险疾病「水俣病」(注1);三重县也传出石油联合企业排放的废气,导致「四日市气喘病」(注2);在富山县,矿山排放未经处理的废水,而引发「痛痛病」。公害问题开始受到社会重视。



而山阴地方,被高山及海洋围绕的红绿村,迟了一步,公害问题也开始浮现。制铁厂排放的黑烟,使家家户户的餐桌覆满灰尘,就连晾在屋外的白色衣物也被染灰。尽管如此,工人们还是对自己撑起国家经济,对这份带来光明未来的工作感到骄傲,时常心怀感激对着阵阵黑烟双手合十。但是万叶听丰寿说,他家隔壁的小孩在阳台养的金丝雀,因为吸入过多黑烟,再也不能唱歌,没多久就死了。小孩的父亲知道后脸色大变,从此不再对黑烟合掌。



注1:一种有机才银中毒引起的慢性神经疾病,患者会出现四肢瘫痹、肢体及语言障碍等症状,严重可导致死亡。于一九五三年左右在熊本县水俣湾发现病例,化学工厂将含有水银的废水排入海里。附近居民食用了受到污染的鱼贝类而集体中毒。一九六八年,水俣病被日本政府通报为法定公害疾病。



注2:三重县四日市工业区排放出的废气中,含有过量的硫磺氧化物。造成当地中老年人出现支气管气喘症状,于一九七二年被日本政府通报为法定公害疾病.



「我们靠制铁厂挣一口饭吃,实在没有立场说什么,但这样下去我们的孩子们该怎么办?他们每天吸着黑烟长大,这样下去怎么是好?」



事实上,许多优秀的工人一过四十岁,胸口就开始疼痛,纷纷从第一线退下。随着天空颜色越来越黑,碑野川也越来越浊了,连锦港的海水也日渐黯淡。



这些现象其实都是日稹月累造成的,但看在从山上俯视红绿村的万叶眼中,事态犹如短短一两个月间急速扩大,而病源就名为「近代化」。



随风而来的黑烟,使得渔港区的「下黑」人,对「上红」益发厌恶。绿那个酷似力道山的夫婿,为了解决公害问题挺身而出,同时他也体认到,光靠造船生意不足以横渡这个平和的时代,开始将触角扩展到建筑业。婚后更显珠光宝气的凸眼金鱼。曾打过一次电话给山上的万叶。那是万叶第一次接到找自己的电话,也是她第一次讲电话。她拿起电话。紧张地说:「喂……,是绿吗?」



「力道山前一阵子死了,你知道吗?」凸眼金鱼劈头就说。



这一年,曾经风靡电视机前摔角迷的力道山,某天夜里从夜店走出。被一个醉汉刺伤,才三十多岁便英年早逝。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就这么夺走了他的性命。万叶点头回答:



「嗯,我听到报导了。……你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要说这件事吧?爱欺负人的小孩。」



「一点也没错,捡来的孩子。本来黑菱家正为了黑烟问题,想找你婆家谈谈,不过这种事跟你说也没用,还是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我还是最近才知道地球是圆的。」



「你果然是个蠢蛋。不过这些事,平常我也是全交给丈夫处理啦。说到力道山,万叶,捡来的小孩,我真的好惊讶,那么强壮威猛的男人居然这么轻易就死了。」



「对啊。」万叶点点头说。「毕竟摔角场上不会用刀啊。」



「没错啊,万叶。对了,外国有个肯尼迪总统最近也死了,听说是被子弹打死的,看来世界真是愈来愈乱了,真是的。」



凸眼金鱼劈里啪啦说了好些话,才挂上电话。



万叶愣愣地站在电话前。当时正值高度经济成长期,大家都希望有好日子过,红绿村里却开始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看得见未来的万叶感到一丝不安,未来真的会比现在更富裕,更幸福吗?



不久就是万叶嫁到赤朽叶大房,成为少奶奶的第一个新年,女仆们忙碌地准备过年,大宅里朝气蓬勃,分房亲戚也纷纷前来拜年。每当碰到这种大节庆,更凸显了阿辰在赤朽叶家的女皇地位。就连分房亲戚那个到都市发展、赚黑心钱的儿子,一见到阿辰也立刻闭嘴,被父亲拉着逃离大厅;还有在家中奔跑嬉闹的小孩。只要阿辰斥喝一声,马上噤口不语。阿辰扭动着矮小圆滚的身子。嘲笑那群惊慌的分房男眷,像贝壳般紧闭双唇的小孩。赤朽叶家的成员全都害怕阿辰,人人绷紧神经。万叶却很仰慕婆婆阿辰,搞不懂大家为什么怕她。



万叶这时身体已经出现有喜的征兆,康幸和阿辰不准媳妇做家事,吩咐这对年轻夫妇安静坐在座位上。分房亲戚也陆续前来致意,众人开心地讨论说:「大房继承人终于有着落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虽然在有如天国的红色大宅里,一切和从前没什么不同,但只要来到外头,公害和其它社会问题让村里的气氛益发凝重。这一年里,万叶每天抚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乖乖待在天上大宅里。有时丰寿会上山来。和康幸以及穿着白袍的高炉技师讨论事情,他看到万叶日益变大的肚子,总是说:「每次看到你,你的肚子就更大了。」表情就像看着高不可攀的东西,眼神恍惚。



后来丰寿遇上一件离奇的意外,制铁厂的员工这才发现原来少奶奶万叶是个能预知未来的「万里眼」。



那年初夏,丰寿领着熔炉班的工人,会同技师和高层主管聚集在厂里,进行高炉的修理工事,以改善夏季产量降低的问题。众人挥汗如雨,高声喊着口令,让高炉运转。这时高温熔解的铁浆流溢出来,和水接触后造成小型爆炸。高层主管率先逃了出去,几个技师也逃走了,只剩下众多任务人还留在原地守着高炉,这时不知是火星还是铁粉,飞溅而来击中丰寿的右眼。



丰寿感受到脸上的热度,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一股动地继续手上的作业。他身旁的工人发现丰寿的脸上有东西滑落。丰寿也察觉到自己虽没变化位置,右边的视野却突然变窄了,一个温热黏稠的东西沿着右颊流淌下来。



原来那是丰寿的右眼,眼球里的水晶体熔化了,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差点滴落地面,一个年轻工人急忙伸手接住,大叫:「丰寿哥!」丰寿溶化的眼球仿佛化身为另一种生物蠕动着。但丰寿却大声斥责他:「喂!不准擅离工作岗位!」



「但是,大哥,你的眼球熔化了啊!」



「高炉比我重要多了!我还有左眼,我们得阻止爆炸扩大!」



「可是……」



「就算赔上性命。我们也要守着高炉!我没办法和女人同归于尽,却愿意为高炉而死,我愿意和它同归于尽啊!」



年轻工人只好将丰寿眼珠的银色黏液甩在地上,和他一起高喊着口令,继续工作。这期间工人们杂踏的脚步,将丰寿的眼球踩踏得消失无踪。



随后工人们放声哭喊着:「大哥!大哥!」手忙脚乱地将丰寿抬往村里的医院。



「阿万曾叫我要注意右眼,对啊,她都提醒我了,我却忘了这回事。」



丰寿像梦呓般,不断喊着「阿万,阿万」。工人们面面相觊。问说:「大哥是说少奶奶?」



「是啊。虽然我从不迷信,但阿万真不是普通人啊。」



丰寿工作勤奋,对熔炉抱持着高度热诚,厂里的工人不论老少都尊称他一声「丰哥」,相当敬重他。经过这次意外,他在工厂里只有更受到敬重。



尽管村民们对这个力量至上的时代抱持着憧憬,对这段辉煌的过去难以割舍,然而时代在前进,终究荣景不再。地方城镇在战后追求繁华的过程中,总是赶不上大都市的脚步,反而以更甚于大都市进步的速度日渐凋零。以往梦想着高度经济成长带来的富裕生活、生命力坚韧的工人,竟比爱做梦的都市人,更早一步对眼前的繁华失去信心。



正因如此。为了守护熔炉失去右眼的年轻人穗积丰寿遭受的不幸和怀抱的热情,更深深掳获红绿村工人的心。丰寿成为熔炉的英雄,是工人们的心灵寄托,每当他们需要和高层主管交涉或劳资争议需要调解时,丰寿就成了工人代表。



丰寿意外失去右眼后,万叶再见到他,已是逼近临盆的夏日了。这时丰寿的右眼和周围的皮肤已几乎合而一体,没有睫毛,就像一条不起眼的皱纹;左眼则总是透着几分悲哀。那天他们在坡道上不期而遇,万叶看到一个独眼男子直盯着自己看,不禁惊呼一声。她慢慢靠近丰寿,端详着他的脸。



看到丰寿受创的脸,万叶心底涌上一股亲切温暖的情感——这或许也是丰寿如此有人望的原因吧。



先开口的是丰寿。



「真是枉费你还叮咛我要小心右眼……」



「会痛吗?」



「一点也不痛,当时只觉得眼睛热热的,没多想就继续工作,我根本就不是英雄,我只是个笨蛋。」



「嗯……」



万叶低头不语,看着丰寿手上握的那张纸。丰寿察觉到万叶的眼光,便将纸张凑到她面前。



那应该是有关劳资纠纷的文件吧,万叶看不懂纸上的字。她从不隐瞒自己不识字的事实,但是在丰寿面前,她却感觉莫名羞耻,没说「看不懂」只默默接过那张纸。



丰寿不觉有异,只是纳闷地问:「阿万,你怎么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



万叶把玩着手上的纸张,简单对丰寿说明自己是万里眼,许多年前的某个夏天曾看到中年丰寿的幻影。



丰寿看起来半信半疑,他本就不相信这类奇闻异事,但是顾虑到万叶的心情,他谨慎回应说:「是吗?那时也是夏天吗?」



「嗯,那年我才十岁,我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久之后的事,毕竟幻影中的你年近中年了,我根本想不到你和我同年,还都住在宿舍里。」



丰寿笑了起来。



「真是奇怪的缘份啊。」



「对啊。」



丰寿眯起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万叶。那天下午难得没有刮风,天气很热,炙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在两人身上,茂密的油绿树叶反射着阳光,令人目眩。



「阿万,只有你,只有你早就知道我会发生这种事,这种感觉真奇怪。我还是我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对我而言,你很特别,小时候是山里人把我老妈带走的,而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这种感觉真怪……」



丰寿的声音越来越小。酷熟的阳光晒得两人心慌。



「我问你。你看到的那个中年的我。当时在做什么?」



「这个嘛……你当时在空中飞。看起来很惬意地轻飘飘飞翔,你朝下看着我,我也看着你,然后你就飘走了。」



「什么跟什么嘛!」



丰寿哈哈大笑,仅存的左眼里泛着泪光。他转过身去。似乎不想让万叶看见。



天色逐渐转阴。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赤朽叶万叶就在丰寿失去右眼的那一年,也就是一九六四年夏末。生下第一胎。



当时万叶的肚子又圆又大,连婆婆阿辰都吓了一跳,那简直就像个巨大的水球。每当万叶走动,肚子里便传出羊水「哗啦、哗啦」的声响,整座大宅都听得见。羊水声甚至乘着山风传到工厂一带,每当工人们听到这股好似水声般哗啦啦作响的风声,便会抬头看向山上的大宅心想:对了,万里眼少奶奶就快生了啊。



「你的肚子这么大,到底是怀了什么样的孩子啊。」



在大房呼风唤雨的女皇阿辰,也坐立不安起来,每天聚跟在万叶身后,就怕有什么闪失。后面还跟着分房的男女家眷一大群跟屁虫。万叶临盆前的两个月,大宅里处处回荡着「哗啦、哗啦」的羊水声。



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啦。



一天早上。胎儿就在激烈的水声中。随着倾泻如瀑布的羊水从万叶的女阴出世了。事后回想起这一天。万叶只觉得一场恶梦。那是多么凄惨的分娩、多么悲哀的新生啊。因为就在她的孩子——她的肚子会这么大,其实是因为羊水太多。胎儿本身只有两千八百公克。体型并不特别大——出世的同时。她目睹了可怕的未来。



万叶在长达五个小时的产程中,看见了宛如恶梦的未来景象。那天才破晓,万叶便察觉自己即将临盆转醒过来,她叫醒丈夫说:「老公。我要生了。」曜司急忙叫来母亲,当他在长廊上拔脚狂奔时,羊水已经开始流出,房内流淌着带着腥味的粉红色洪水。阿辰进房一看,马上把男眷赶出房,召集女仆帮忙。就从那一刻开始,万叶看见了那段漫长又可怕的未来——



即将诞生的小孩的一生片段。有如晦暗的走马灯在她面前闪过。本就是满怀希望的生产,她却透过即将通过鲜红产道的儿子的双眼,看见了未来。万叶急忙对阿辰喊说:「妈,糟了。孩子头上脚下。」



「啊?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了!」



阿辰相信媳妇说的话。如实转告了从村里赶来的产婆。



「头上脚下?孩子都还没出生,夫人怎么会知道呢?」



「我媳妇是万里眼啊!」



「这样?……我来看看。」



幻影中,婴孩急速通过产道,出世后还转头看向一旁筋疲力竭的万叶,还低头检查起自己的身体。看着自己小小的性器。万叶不禁握紧了阿辰的手。



「妈,是男孩子!」



「太好了,赤朽叶家有后了。不过,你也看得真清楚啊。」



「他长得好像妈啊,好像啊。」



那是因为万叶透过儿子的眼睛。看到自己对着刚出世的他这么说,不过接下来,她被牢牢地囚禁在幻像当中,再也说不出话来。万叶的儿子转眼间长大了,学会走路。他去上学,认真读书,谈了恋爱。然而恋爱对象竟是隔壁座位的少年。也就是说。这孩子是先天的同性恋者,不过亲朋好友全被蒙在鼓里。儿子继续成长,但心事重重,万叶不时在幻影中瞥见年华老去的自己,不过儿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很温柔。她知道儿子是爱着自己的,这让她感到安慰。接下来幻影流动的时间似乎变慢,越来越慢,甚至不听得到声音。「老妈。」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儿子似乎已经变声了。这时现实中的万叶,正经历艰困的第一胎。她的孩子还没有出世,陷入难产。大量的羊水让寝室宛如粉红色的大海,万叶不停冒着冷汗。大口吸气吐气。婆婆在一旁紧握住她的手。丈夫在走廊上焦急地来回踱步,细长的手脚自晨雾中浮观。「用力!再用力一点!」不停鼓励着万叶的产婆,这时突然低声说:「哎呀,真的是头上脚下啊……」女佣们忙不迭将烧好的热水送进房里。看着未来的景象,万叶心想儿子似乎是个注意力散漫的孩子啊,打从心底为他担心。他过马路时不会注意左右来车,吃东西时不看保存期限,心不在焉就吃下肚。他看起来很用功。无时无刻都捧着教科书或参考书在读。这时她的视线出现了些微变化,好像是儿子戴上眼镜了。万叶心想。他一定是读太多收了。尽管自己不识字,儿子却很优秀。让她安下心来。儿子上了高中,进了大学,虽然用功读书,日常生活中却总是漫不经心。他曾爱上过几个人,但也只能将情感藏在心底。后来,从遥远的国度传来了传染病。致使一般大众视同性恋者如洪水猛兽,在这个封闭的小镇里,他曾数度感受到别人像在监视自己的冰冷目光。



儿子没做坏事,但却只能隐藏自己。对社会的反抗、憎恶的情感不时涌出。万叶几乎被这股黑色浪潮淹没,呛咳个不停。她的儿子就在愤怒、激昂中成长。



然后影像突然在某处「啪!」地中断了。



儿子当时正在爬山。他深爱着走在他前方的男子,突然,儿子的视野晃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万叶预知了儿子的死亡。



儿子明明还没出世。就突然死了。



得知儿子的死期,万叶绝望极了,斗大的泪珠不断涌出。她被羊水包围。痛苦得扭着身体,止不住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她在为夭折的儿子哭泣。她隐约听到有人说:「孩子出来了。」接着听见了婴儿「哇——哇——」的啼哭。她昏了过去。醒转过来时已经是那天的深夜了。在枕边看书的丈夫告诉她,阿辰将儿子命名为泪(注1)。



「因为你哭得太厉害了。」



「啊……」



「你为什么要哭成那样呢?爸爸和妈妈都很开心你为家里生下了继承人呀。爸爸笑着说,孩子长得很像妈妈呢。」



「是吗?」



万叶想起身,却使不上力。那恐怖幻象的残影还紧抓着她不放。什么都不知情的曜司对她说:「你好好休息吧。」



「我得多生几个才行……」万叶喃喃说道。



「啊?多生几个?为什么?」曜司惊讶地问。



万叶转过身去,不发一语、低声啜泣,曜司轻抚着妻子弓起的背脊。柔声安慰她。



在那天出生的长男泪,也就是我的舅舅。因为阿辰取的名字并不是常用汉字。所以他户籍上的名字登记为「波太」(注2),但在赤朽叶家则是使用阿辰取的名字。



泪长得眉清目秀,成绩优异。分房也都很喜欢这个大房的小少爷。但他就如外婆所预见。满二十岁不久就夭亡了。



外婆后来又生了三个孩子,晚年外婆曾告诉我:「自那之后,生产时我总是紧闭着双眼,我不敢看,我不想再看见这么悲伤的画面了。」至于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只有她本人才知道了。



生下第一胎后,万叶身上也起了变化,那就是她再也不笑了。眼见心爱儿子的悲惨命运,给了这个山女孩无以回复的打击。她没想到自己预知未来的能力。竟以这种方式狠狠给了自己一刀。



两年后。万叶再度使孕,即将产下关键的第二胎。不过在这件事之前,我想先谈谈泪的童年和女仆真砂惹出的那件怪事,还有那群眼神晦暗、旋风式席卷日本的年轻学子们。



万叶已经不太记得泪小时候的事了。在那五小时的产程中。透过泪的双眼所看见的幻象,比现实生活的儿子更令她印象深刻。后来我听分房的长辈提起,泪是个很乖巧的孩子,不曾大声喧哗,也不曾兴风作浪。他很认真,书念得很好。族人都很欣慰能有这样的继承人,甚至觉得泪比父亲曜司稳重多了。希望他能早日娶亲,继承赤朽叶家。



不过长辈们也异口同声地说,他有个令人放心不下的坏毛病。就是太心不在焉了。念小学时。他居然被车子撞过三次。



注1/「泪」的日文汉字标记。



注2/「波太」和「泪」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或许是他运气不好吧。可是再怎么说,次数也多了点吧?哪有机孩像他被撞过三次的呢。」



泪七岁那年。有天他一边想事情一边走在坡道。突然被一部电动三轮车撞上「咻」地飞了出去,幸好被凑巧经过的丰寿接个正着。如果直接捧到地上可不得了。丰寿一刻也不迟疑,紧紧抱着泪回到赤朽叶家,他擦着冷汗,激动地报告事情经过。「都是少爷不好。把路面部铺上了沥青,虽然行车方便。可是如果小少爷真摔在地上,只要那么一下就完了。是不是啊?小少爷。」泪是个爱哭鬼,老是哭个不停。那天也是,因为才被车撞了,又被一个独眼的陌生人掳走(至少他心里这么认为),受了极大的惊吓,眼泪流个不停。后来看到母亲亲昵地和这个独眼男子说话。才终于止住了哭泣。



「叔叔,你是谁?」



「我吗?我是厂里的工人。也是你妈妈的朋友喔。懂吗?」



「是喔,原来是妈妈的朋友。」



「以后你可要小心车子,下次再被撞到。叔叔可不会这么刚好在你旁边啊。」



「嗯。」



没想到才过一个星期,泪又被车撞了。当时他刚离开学校。走在村里的柏油路上。那条路没有红绿灯。什么都没有,真不知泪怎么会被撞上。这次他被送进了医院。但奇迹似的没有受伤。反而是撞到他的人,听说自己撞到的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吓得当场脸色发青,腿一软瘫倒在地。肇事的是个农家的年轻媳妇,她的丈夫和公公事后到大宅门外长跪不起,磕头赔罪了三个多钟头。康幸和阿辰为难极了,不停说着:「够了,够了。」他们还是不肯起来。



第三次被撞是在他小学毕业前夕,这次车祸的原因很清楚,是泪没有注意到红灯。闯过马路。肇事的卡车司机立刻紧急煞车。但车子前缘还是碰到了泪的头。卡车司机和货运行的老板也拜访了大宅,在门外发狂似地鞠躬赔罪。同样让大房家人为难不已。



泪是个优秀到足以在毕业典礼上致答谢词的孩子,但却经常被车撞。每次车祸,曜司总是立刻飞奔到医院,弄得人仰马翻。但万叶却冷静异常,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分房的亲戚看了都觉得纳闷。那是万叶早知道儿子二十岁过后才会离开人世,在那之前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安然渡过。每次泪被撞。总是哭个不停。黏在妈妈腿边,哭着说:「我好怕。」万叶总是慈爱地安慰他:「有妈妈在。不要怕。」多年后分房的人也说,万叶对待泪的方式和其它小孩不同。面对泪时,她总是特别小心翼翼。众人以为那是因为泪是赤朽叶家的继承人。事实上,除了这点。万叶不断地想起那段幻象才是主要缘故。人们面对即将失去的重要事物时。总是特别戒慎恐惧。



幼年时的泪除了面目清秀、经常被车撞之外,并没有酿大家留下深刻印象。族人都期待优秀稳重的赤朽叶泪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继承人。在一旁默默守护。而知道他会早年夭折的,就只有「万里眼夫人」万叶。她就这样独自守着这个秘密二十多年。



泪只有发生车祸时,才会引来众人的目光。除了生性文静之外,也因为在他渐渐懂事之后,万叶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这个孩子成功地转移所有人的好奇心和注意力。寡言、和车子犯冲的继承人泪幼时虽然爱哭,不过上中学之后,他就不在人前哭泣了。那之后就算碰到想哭的事。想必也是躲起来偷偷哭泣吧。而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泪了。



将时间倒回到泪出生的一九六四年吧。当时位处云端的红色大宅生活一如往昔,然而山下的红绿村却刮起了象征战后繁华的奥运旋风,首次在日本举行的东京奥运轰动了全村。因为经济起飞,彩色电视也迅速普及。只要白人选手在男子柔道无差别级比赛获胜,家家户户的客厅便笼罩在一片愁娄惨雾之下。同时间。女子排球队则屡战屡胜,获得「东洋魔女」的封号,风靡全日本。



另一方面,年轻族群则兴起了一股颓废风气。当时红绿村的年轻人最熟衷的。便是电吉他、猴子舞、学院风打扮等吊儿啷当的次文化。国外的披头士乐圈让年轻人为之疯狂,让战后撑起社会经济的成年人不免皱起眉头,尽管生活在同块土地,同个家庭里,年轻人和成年人之间却出现巨大的鸿沟,不知不觉间,两代梦想的未来已经大不相同了。



日本与美国签署了新日美安保条约之后,年轻学子的叛逆摇身一变为反越战运动。这个运动如野火般迅速在东京等大都市蔓延开来。不久也扩展到地方都市的大学生。年轻学子们多数肌肤黝黑,身形瘦弱,每每聚会展开激辩。不过这种紧张气氛只存在于大学之中。只要年龄或虚境稍有不同,便无法产生共鸣。那是一个诡谲、青春的晦暗年代。



丰寿对这群与自己年纪相仿、不断发动斗争的年轻人感到不解。他说:「阿万。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想寻求什么答案?」万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嗯嗯地发出低吟,那群颓废的年轻学子最初只在电视新闻里、在遥远的都市里现身,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也出现在红绿村了。游行的人群占据了村里的产业道路。锦港里也回荡着年轻人慷慨激昂的呼喊——「斗争胜利!斗争胜利!」载满渔获的卡车受困于人群,无法运货到市场。鱼儿一只只断气。



年轻人为自己的年少苦恼,他们想要掌握未来。因而否定了眼前的现实。



那是属于新世代的晦暗青春。以丰寿为首的年轻人,对日本战后经济满怀信心,大步迈进;而新世代的年轻学子,则对政府宣泄黑色的怒火。这两种青春仿佛出自两个国家,截然不同。



当时鸟取大学的学生领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学生,总是头戴白色的贝雷帽。这个二十岁的青年名叫多田肇。身材瘦削,面无血色。他正是万叶养父母家的长男。工人出身的年轻夫妇尽管生活不宽裕。但希望至少能供长男读书。省吃简用凑足学费,让他一路读到大学。肇的成绩虽好,但也沉浸在这波时代热潮里。「大学里净是些靠学费过好日子的既得利益者,念什么大学?白痴才念大学!」说完还把教科书摔到地上。父亲气得把他赶出门。他颤抖着瘦削的身子,喃喃地说:「你是不会懂的……」说完跑着离开,此后便流连于女学生公寓之间。他摆出一副颓废的派头,常到车站前的爵士咖啡厅,点杯泡泡茶消磨一整天。从早到晚和朋友谈论政治和哲学。



肇的长相和俊美沾不上边,却意外地很有女人缘。每晚总是在不同女孩的住处过夜。



每当大学生们高喊着「斗争胜利!斗争胜利!」展开示戚游行时,常和调派来镇压的机动部队起冲突,主谋者肇因此成了红绿村警察眼中的问题人物。刚开始双亲还会到警局保他出来,但次数一多,连他们也不肯出面了。



养父母不想给嫁到赤朽叶家的万叶添麻烦。没和她说这件事。不过因为丰寿和万叶的养父是同事。走得很近,知道了以后偷偷告诉万叶。她瞒着丈夫曜司和婆婆阿辰,趁夜到警察局把肇保出来。肇说他拒绝赤朽叶家的权势重获自由。万叶斥责说:「你不听姐姐的话了吗?」仗着高大的身材和蛮力把弟弟强行带回养父母家。两姐弟年纪虽然差距不大,但肇是万叶带大的。在她面前便总是矮她一截。离开拘留所前,肇戴好骯脏的贝雷帽。低声说道:「姐姐是资产阶级份子。我的所做所为全是为了对抗社会矛盾。那姐姐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吗?」



白色贝雷帽沾染了血迹,肇的眼神比赤朽叶制铁厂排放的黑烟更为暗淡。万叶害怕起来,肇的眼神看起来如此悲伤,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好胜心强的小弟了。她把肇送回改建为住家大楼的工人宿舍,养父一脸疲惫地出来厅堂,年纪较小的弟妹弟妹应该已经睡了,水泥屋瑞安静极了。



「麻烦你了,万叶。」



万叶听了只是摇摇头。



在大门关上前。万叶听到肇低声地说:「我否定国家和家庭的存在。」而养母则无奈地应了声:「……随你便吧。」万叶看着紧闭的大门。感到背脊一阵发凉。



对当时的成人而言,国家和家庭是自己的依靠。然而万叶心想这种价值观未来可能会改变。这也是预知能力让自己知道的吗?不信任国家、不成家的时代即将到来。这种不祥的预感让万叶颤抖不已。



水泥大楼处处透着冷冽。万叶发着抖,走回山坡上的家。



就这样。年轻学子持续点燃那把晦暗的野火。在此同时。也有许多没有搭上经济发展潮流。出身农村的年轻人。因为贫穷艇而走险。引发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像是肉票惨遭杀害藏尸厅中的「吉展绑票案」,穷困的年轻人枪杀警卫等四名受害者的「永山事件」、犯人至今尚未落网的「三亿圆抢案」等案件。世界开始分裂,有愤怒的知识份子、日渐富裕的近代产业劳工。还有贫困的农村。东京奥运使得大都市盖起了一栋栋新大楼,持续创造新貌;地方乡镇却遭到时代遗忘,毫无进展。



万叶当时所处的社会瞬息万变。无法逆料,世人只能紧紧攀住这个世界,希望不被甩落。



不过那时期赤朽叶家的人谈论的,莫遇于继承人泪和他妹妹的出生。以及女佣真砂在两件喜事之间,几次在大宅裸奔的事。



光看真砂年轻时的照片。还真是个美女。身材矮小,细腰,再加上乌溜溜的大眼睛和长睫毛,五官如洋娃娃般精巧。照片中的她盘着黑发。身穿简单的女佣服——和服上腰间系着一条小围裙,不过因为胸部和臀部很丰满,朱唇微启,看起来风情万种。不过这张照片是真砂二十二、三岁时拍的,万叶嫁进来那年。真砂已经年过三十。万叶印象中。每当走在大宅里。只要感觉到视线,一定会看到真砂躲在柱子后面偷偷看着自己……。这是她对真砂仅有的印象。真砂虽然自以为躲在柱子后面,其实大半个身体都露在外面,紧盯着万叶的目光具常执着。万叶嫁进赤朽叶家头先两年。她对真砂的印象就只停留在「躲在柱子后面的人」。事实上,除了涉世未深的万叶。大家都知道真砂是曜司的情妇。每当丰寿或其它人和万叶聊天,顺着她的视线。发现露出大半身体的真砂在盯着他们。总是吓得大惊失色。语无伦次。外婆晚年时曾说,真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像是被涨潮打散的砂堡,有种支离破碎的感觉。真砂十七岁那年到赤朽叶家帮佣。那时的曜司大约十三、十四岁。出落得像朵花的真砂。就在少爷的染指中度过青春岁月,不过这些都已经是过去式了。万叶认识的真砂像是行将枯萎褪色的花朵,仅存的几片花瓣正紧扑着花萼不放。



一九六五年秋冬,天气比住年来得冷。但真砂却在这种酷寒中裸奔了五次。第一次是在早上。年轻夫妇和孩子正在和室用早餐时。真砂竟一丝不挂地走过和室外的走廊。万叶吓了一跳。像破损的水管般喷出口中的味噌汤,少爷当时正专心取下柳叶鱼的鱼头——他嫌鱼头的味道苦。不想吃——并没有察觉走廊上的异状。事情发生前,万叶正看着丈夫奋力剔除鱼头。想起从前看过丈夫死时身首具虑的惨状,伤心得食不下咽。可是看到中年女佣的裸体之后。不知为何却突然食欲大开。还多添了一碗饭。纳闷着刚才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想不透的万叶只知道,那绝不是幻象。平常真砂穿着衣服时还看不出来。但她的裸体已经呈现老态,令人看了不胜晞嘘。她腹部的赘肉下垂,原本丰满的胸部像两根法国面包一样耷拉着。脸部像能剧面具一样面无表情。



真砂第二次裸奔发生在白天。当时大厅中有宾客来访。透过拉开的纸门。看见后院较远的那一侧。有个裸体的女人正手舞足路地从右边跑到左边。宾客和待客的康幸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距离太远,宾客和公公都误以为裸身跳舞的是那个异于常人的少奶奶。不过万叶难得地在众人面前示弱,热泪盈眶地坚持自己虽然怪,但是绝不会做出光屁股跳舞这种事。万叶都这么否认了。大家也相信她的说法,他们也知道这个媳妇怪虽怪,却很老实。这么一来。那人到底是谁呢?许久后,众人发现真砂光溜溜地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还爬上后院的水杉树下不来。只得请园丁搬梯子救她下来。



最后她甚至钻进年轻夫妇的被窝哭个不停。这下子家人实在受不了了。只好请分房收留她,其实也不是不能把她赶走。只不过她和少爷有过一段情。阿辰认为这么做实在太不通人情。



然而真砂这种舍身式的古怪爱情似乎感动了少爷,之后曜司又开始到分房去找她。可能也是他察觉到可爱的新婚妻子在生下长子后,似乎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阴郁。当时万叶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婆婆代替了曜司在她身旁看顾她,陪她度遇严重的害喜。



被裸奔的女佣抢走了丈夫的万叶。在一九六六年,顺利生下了毛茸茸的第二个孩子,也就是长女赤朽叶毛球。



鞄与孤独



一九六六年,正好是六十年一次的丙午年。所谓「丙午」。就是天干中的「丙」和地支中的「午」交迭的年份,午和丙在五行里均属火象,因此这年出生的女孩据说会像脱缰野马。性格刚烈,最会克夫,万叶偏偏就在这一年,生下了女儿。



同年。日本国会制定了「公害对策基本法」以因应层出不穷的公害问题。隐藏在繁荣背后的黑暗面逐渐暴露,赤朽叶制铁也曾几次因公害问题而被抗议群众包围。虽然康幸为了减低黑烟的排放量。计划引进欧洲的最新机器。毕竟那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的问题。另一方面,工人也为了要求加薪,发动罢工。那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代。而介入公会和卖方进行调停的。通常是丰寿。他在积极改善工人生活的同时,也不希望看见熔炉停止运作,总是想尽办法阻止罢工。有一次,他无力调停罢工,在熔炉停工的那一晚,他仰望着那根黝黑的铁制摩天楼,暗自垂泪。



顾不得哭泣的丰寿。貌似财神惠比须的赤朽叶夫人阿辰,像颗球似的滚出了大宅院。对那些高举标语和扩音器的年轻工人们高声大喊:「你们是铁做的男儿,怎能让打铁的火给灭了!」



她的声音宛若龙卷风,瞬时传遍整座工厂,几乎震破工人的耳膜。工人纷纷扔下手上的标语,就连扩音器也被震坏发出怪声。看到这个胖女人的小眼睛里燃起的怒火,就连天空也为之震慑,瞬时鸟云密布,刮起一阵狂风。



这场劳资纷争就此落幕。隔天早上。熔炉里再次燃起熊熊火焰。



「阿丰,不要哭了。明天炉子就会动了。」万叶在厂里安慰伤心的丰寿。他紧咬着下唇回说:「就算只有一天。我也不想看到熔炉熄火。这真教人难过,啊啊,简直跟老妈的丧礼一样难过。」



「阿丰……」



万叶忘情地握住丰寿冰冷却汗湿的手。就这样握着一段时间。最后是丰寿先抽出手。他站起身来。



「不过夫人真是不简单,她轻轻松松就做到了我办不到的事。」说完肩头重重地垮下,眼泪从剩下的那只眼睛流出。他向前走去。空荡荡的工厂里一片死寂,只听得见丰寿沙沙的脚步声。



自从怀了第二个孩子后。万叶开始莫名地掉发,眉毛也越来越淡,就连身上的毛发也掉光了。怀着泪时。圆渡滚的肚子里满是羊水,走动时还会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这次的肚子虽没这么大。可是从肚子里不断传出胎儿「哇哈哈哈哈」的怪声。



万叶担心自己该不会是怀了一只怪物。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的头发也越掉越多。整个人苍白许多。但却找不出原因。有天晚上,她察觉自己就要生了。但是曜司当时人不在房里,她只好自己爬出走廊。大声呼叫:「妈!」



唤了好几声后,圆滚滚的阿辰总算从遥远的后院另一头出现,她跑过斜倾的长廊。身后跟着许多女佣,有人急忙推开拉门。有人不小心踢破纸门。女佣一个接一个出现。彷佛是女佣的大游行。最后终于全员抵达大宅深处的卧房。万叶此时已经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这次也是难产,整整五小时的产程。万叶都紧闭双眼。阿辰觉得不可思议,问说:「你为什么闭着眼睛?」



「因为我不想看见孩子们不想让我看见的东西。」万叶回答。



外婆晚年对我叙述这段过住时,曾说:「知道太多。只是让自己痛苦。」



阿辰吩咐女佣烧水。一本正经地跟前来的产婆说:「我媳妇这次一直闭着眼睛。所以不知道婴儿是不是头上脚下了。」说完紧握着万叶的手。



哇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肚子里的婴儿不断发出奇怪的哭声。所有人屏气凝神盯着婴儿探出头来。这时,婴儿突然「咻!」地一声弹了出去。像皮球一样在榻榻米上「咚、咚、呼」弹了三下才停下来。下一秒婴儿竟张大了嘴「哇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婴儿的股间平滑,是个女孩。她的毛发茂密。长相凶恶,脸部轮廓很深,很像万叶。万叶替赤朽叶家生下的孩子。个个容貌端正。秀丽慑人。或许是因为父母双方血统差异甚大,生下的孩子可说是另一种意义的混血儿吧。这个女婴全身长满了汗毛。看起来黑茸茸的。还不断曲着身子上下弹跳。阿辰看了开心大笑。



「真是个活泼的孩子。还全身毛茸茸的。」



「妈。已经生出来了吗?」



「是啊。孩子已经出世了。」



万叶这才睁开眼睛。房里的灯光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终于适应了光线后,她才仔细端详自己第二个孩子。



没想到那个毛茸茸的、眼神锐利的孩子竟瞪了她一眼,万叶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开心的阿辰将孩子命名为「毛球」。这时才返家的曜司见了孩子,也开心地说:「这次是个女孩呀。」



婴儿身上的汗毛在出生十天内全数脱落,黝黑的肌肤光滑圆润,同时万叶的头发和眉毛也慢慢长出来了。



这就是赤朽叶毛球的诞生。



毛球是万叶的孩子中得得最漂亮、却也最难管教的一个。她就是万叶的外孙女——也就是我——的母亲。因为「球」字并不是常用汉字。报户口时曜司犹豫了很久。决定登记为同音的「万里」。但家里人还是唤她毛球。万叶之后的两个孩子,分别叫做「鞄」和「孤独」。名字当然都是婆婆阿辰取的。对于阿辰替孙儿取的怪名字,不管是她的丈夫,儿子或媳妇,没人敢提出异议。不过后来有个女人拼死跳出来反抗爱取怪名字的阿辰。详情要等到待会儿才会提到。



从这一年起。到最后的神话时代结束的短短几年间,赤朽叶大宅里历经了婴儿的诞生和家族成员的死亡,这栋仿佛被巨人安在山上的大宅。也开始动摇。在诉说第三及第四个孩子出世的故事前。我必须先谈一九六八年,毛球两岁的那年秋天,万叶看见的另一个幻象。



赤朽叶毛球就像一匹脱缰野马,还没学会站就懂得假哭吸引哥哥泪的注意。待哥哥上前察看,她便死命咬住他的手不放。一整天挂在泪的手上,泪默默忍受着妹妹的无理取闹。毛球一直到晚上就寝才终于松口,家人赶紧将泪送到医院治疗。



只要有东西接近毛球,不是被她狠狠咬住。就是被她奋力踢开。只有万叶制得住她,然而只要一离开母亲的视线,任何人一旦背对着她。就会被咬住屁股。或是被踢到耳膜破裂。就算父亲曜司也不例外。



毛球特别钟爱铁制品,常拿着铁锤、小斧头玩耍,把钉子当玩具,有时还会拿来丢人。女佣总是时时戒备着她,不敢有一刻疏忽。阿辰不禁感叹「真不愧是丙午年出生的女孩」。康幸则总是躲毛球躲得远远的,将心思都放在稳重寡言的泪身上。



就在那年秋天,看得见未来的万叶得知了康幸将死于六年后的讯息。



现在回想起来。赤朽叶家的人大多死因离奇,病逝的康幸算是相当罕见。



那天正在接待宾客的康幸唤来了万叶,她抱着毛球走进待客室,看见三个穿西装像政府官员的人。三人喝着阿辰准备的泡泡茶,见万集进房,全都愣愣地看着她。异口同声地说:「少奶奶长得真奇特啊。」



「我这个媳妇呀,还是最近才知道什么是地球喔。」



当初得知这件事,康幸吓得说不出话来;事隔多年后,他反倒很爱跟来客聊起这件事。万叶很不喜欢公公这么说。闷闷地回嘴:「爸,不是最近。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你们看看,这不是最近吗?我的夫人已经够怪了。但还比不上我媳妇呢。」



说完康幸便挥挥手示意万叶离开。万叶噘着嘴抱着毛球走出房门。就在那时。她看见了在未来死去的康幸。



当时万叶走在大宅的长廊。经过一间拉门敞开的大和室。里面只摆了一座梳妆台。万叶看见灰蒙蒙的镜子上,映着房里不存在的东西,她知道那是幻影。便停下了脚步。



现在的万叶就算看见亡者也不害怕了。在看过儿子悲惨的一生之后,任何幻影都伤不了她了。



她静静地走进房里。跪坐在梳妆台前。



镜子里一个死者孤零零地躺在被褥上,身旁没有任何人。死者身上盖着棉被,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看不出是谁,脖子好端端地连在身上,所以应该不是曜司。万叶伸出黝黑的手,她的手毫无阻碍地伸进梳妆台的镜子里,掀开了死人脸上的白布。



发现那个死人是康幸,万叶不禁惊叫出声。毕竟前一秒他不活跳跳地跟自己说话。这时死人康幸突然睁开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万叶。



万叶下意识地将手缩回来。康幸发出宛如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声音说:「原来是你啊。连地球都不知道的媳妇。」



万叶点了点头。



康幸面无表情。用不像这个世界上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会在镜子里?」



「爸爸不也是。」



「啊……这是你用『万里眼』看到的吗?毛球才这么一丁点大,表示你是从过去来的。你看见了未来的我啊。很好,很好,不识地球的媳妇。」



「爸爸?」



看到康幸似乎开心了点,稍微安抚了万叶害怕的心情。她把验凑近镜子。



「那边是未来的世界吗?」



「现在是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我死了。我从那年春天起就卧床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万叶,你那边的世界。就快要爆发石油危机了啊。」



「啊?」



康幸仍是面无表情,但口气变得急促。



「告诉曜司我会在一九七四年过世,他一定得继承赤朽叶家的事业。叫他一定要好好经营。将来好传给泪这一代。他得先有心里准备,你要把我的死期告诉曜司。」



「爸爸……」



「告诉他在我临死前,爆发了石油危机。这么说他可能听不懂。就说是遥远的阿拉伯国家不愿意将石油卖给我们,全世界都陷入资源不足的困境。制铁业也受到波及,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萧条。我就在公司最艰困的时候死了,叫他现在就要开始准备,你听清楚了吗?」



「是,是,我会告诉他……」万叶直点头,康幸睁着双眼一直盯着她看。



万叶一直对眼前的公公满怀了愧疚,不禁闭上双眼,低声说:「爸爸。我……我……我是个不孝的媳妇。对不起……」



康幸没有任何反应,万叶偷偷抬起头一看。只见康幸拿起白布盖回自己脸上,然后从地底传来一声巨响:「不要放在心上,万叶。」说完后便背过脸去,完全断了气。梳妆台里的未来世界慢慢消失。渐渐什么都看不见。最后甚至连梳妆台都不见了。房里空无一物。万叶连滚带爬出了和室。高声喊着曜司的名字,看见万叶焦急的模样。一个机灵的女佣立刻赶到收留真砂的分房,将曜司带回家来。曜司担心妻子是因为自己跑到情妇住处而发狂。提心吊胆地回到家。听了万叶一席话后脸色大变。喃喃自语地说:「石油危机?石油危机是什么?」万业语无伦次地又是石油。又是钢铁业萧条的。曜司听完抱头关在书房里,整整三天没出房门一步。



某天夜里。万叶偷偷到书房外一探究竟,只见曜可不停在翻阅资料、打电话。似乎为了公司的事伤透脑筋。他发现万叶后,笑容满面地要她进来。坐在自己腿上。他把玩着她的头发说:「之前公司的事都是爸爸在打点,我从不过问。因为我总觉得他不会这么快就离开我们,没想到他也只能再陪我们六年了。」



「嗯。」



「我也已经三十岁了。『高级游民』的生活整不多也该结束了。」这么说的曜司语气不像真的感到遗憾。他自顾自说完后,又翻开资料,继续抱头苦思。



打那时候起。曜司就不再到分房去找情妇了,这次真砂没有再裸奔闹事,这时她正怀着曜司的孩子。



真砂的孩子在毛球和鞄之间出生,是赤朽叶家的第三个孙子。后来因为某种原因,这孩子成了大宅里人人惧怕的对象。



这一年山下的红绿村里,公害问题开始受到世人重视。在曜司主导下兴建的水泥大楼。也因为光化学烟雾的笼罩终日烟雾弥漫,站在山上甚至看不见大楼。从山上住下望,只见一片灰色的雾海,混浊的空气反射出诡谲的光线。大楼较高的楼层被云层包围着。隐隐约约露出形体;家家户户被烟雾遮盖。连白天都得点灯。从前每到夜里家家户户就点起灯笼,山坡化为璀璨的离偶座台,人们艳羡地看着灯火。联想着熟络的景气。然而这样的情景已不复见。气喘病开始在孩童之板传播开来,而他们的工人父亲也多数罹患支气管炎。一些上了年纪的退休工人陆续病倒,「工人赚得多。但也命短」的传言不胫而走。



为了满足战时与战后的大量消费需求。普遍实施规格化的大量生产机制,却因此导致了许多职业伤害。这点在红绿村也不例外。许多任务人被卷进大型机器。尸体变得支离破碎,死状凄惨以致家人无法认尸。这是以往凭借手艺的铁匠时代无法想象的。



另一方面。前卫且具攻击性的年轻人文化,逐渐受到社会关注。汗水和油污飞散的工厂。日渐被光鲜亮丽的近代社会所遗忘。



工人们像是徒手空拳在战斗着,蓦然回首时,生活已经褪色,荣光不再。



不过大体而言,景气依旧熟辂,人们深信自己的生活不至有巨变发生。那几年丰田汽车的产量突破三百万台。创下了汽车生产辆数全球第三的记录。钢铁、水泥桑和纤维业也在随后持续创下佳绩。日本的国民生产毛额提升到世界第二,万国博览会在大阪举行。国人都为继奥运之后日本能举办万国博览会而欢欣鼓舞。赤朽叶制铁每天排放的大量黑烟,尽管染黑了天空,却也同时向世人宣告了市况的繁荣。



女佣真砂就在这个繁荣将尽的前夕。产下了女儿。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酷寒早晨。清早万叶就留意到分房那边似乎乱成一团,曜司也心神不宁地出了门。尽管家人故作没事发生。万叶还是察觉有异,她爬上后院的丝柏树,眯起眼睛遥望分房的红色宅院。不知是好眼力,或是靠着幻视的能力。她能轻易看清远方的景色。



事后万叶说,她看见一个两眼无神的女子躺在被褥上,女子眼中没有任何东西映在其上,即使一旁的产婆将刚出生的女婴捧到她面前,她也不屑一顾。



生下女儿的真砂既不跳舞也不乱跑了,只是成天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她坚决反对阿辰为孩子命名,女佣们都说她一定是怕孩子被取为「裸妇」或是「舞踊」之颊的怪名字。真砂趁着没人发现。强忍着产后的不适。下山到区公所将刚出生的孩子姓名登记为「百夜」。表示孩子是自己陪睡过一百个夜晚后生下的。这对正室万叶来说是最难堪的事。制铁厂员工和妻眷们,还有万叶嫁进门那天「嘿咻!嘿咻!」帮忙抬轿的村人。都替万叶打抱不平,批评真砂没有身为人妾的节制。自那天起。真砂便成了村里不受欢迎的人物,然而真砂根本不在意这种小事,否则当初就不会裸奔了。对万叶来说。她和曜司并不是恋爱结婚。她没有像大家以为的那么强烈的忌妒。至少,不像生下爱子泪时那般大受打击。不过在那之后,她确实失去了一些往日的活力。



或许是担心万叶。那早丰寿上山来了。风雪越来越强,坡道被大雪覆盖。万叶远远就见到丰寿像走过云间般前来。



万叶看到丰寿走到一半时,难得的停下脚步。一阵猛咳后才继续前进。他推开木门。走进后院,心想万叶应该待在最喜欢的后院吧,东张西望寻找万叶的所在。万叶觉得丰寿的模样滑稽极了,恶作剧地叫了丰寿的名字,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万叶突然纵身朝自己跳下,就像一片不合时节的红叶。



「阿丰,接住我!」



「喔!」



丰寿张开双臂睁大左眼,抱住一跃而下的万叶,两人保持这样的姿势一段时间后,丰寿环抱住万叶的粗壮手臂一瞬间加重了力道,才放开她。



万叶和丰寿站在寒冷的后院里,聊了好一会儿。



「阿丰,你好慢啊。」



听到万叶这么说,丰寿讶异地问:「你知道我要来吗?」



「是啊,看得可清楚了。」



「你眼力真好。」



「其实你根本不用走啊。飞过来不就好了。因为你可以在天上飞嘛。」



「哈哈哈,你还在说那件事啊。」丰寿捧腹大笑。从口袋掏出一颗橘子,递给万叶。



「别人给我的,送你。」



「谢谢。」



「最近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带两个孩子实在辛苦,有佣人帮忙。已经轻松多了。我还在多田家时。一个人要照量好几个弟妹。比起从前。现在的我实在太好命了。」



万叶剥开橘子吃了起来,橘子很甜。后院里一阵北风吹来,树上的横雪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万叶想起成婚翌日遇见丰寿的情景,丰寿笑她是山里的女孩。当时他的笑脸既年轻又耀眼,两个眼睛都还在。看上去满是希望和自负。



万叶心想:那是几年以前的事呢?



「阿丰。你不打算娶妻生子吗?」万叶问道,话中透着对他的关怀,也对未来两人关系可能的改变感到不安。



「也不是……」



「我们都二十五岁了,差不多该成家了。」



「我只剩一个眼睛,没人会嫁给我的。」



「这根本不是问题啊。你工作那么勤奋。你不是说过男人就应该那样吗?」



丰寿眯着一只眼睛笑了。两人并肩走在院子里。坐在檐廊上。吐出的气息化成白雾。万叶抛出去的橘子皮,在草木凋零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鲜艳。



丰寿看着脚边的雪,沮丧地说:「我啊,一直忘不了老妈死时的样子,如果还得经历那种事,还真教人受不了。如果对方是个强壮的女孩。或许结婚也不错。」



「强壮的女孩?你这人讲话真有趣。」



说完,万叶突然想到凸眼金鱼招赘的事。



凸眼金鱼也选了强壮的丈夫。对万叶这个世代而言,强壮的男男女女拼死爬上悬崖。全身满布汗水及油污的摸样,就是战后生活的写照。



此时,一个软弱的女人生下了孩子。山坡上黑烟密布,失去一只眼睛的丰寿就坐在万叶身旁。五年后。即将爆发石油危机。而在那个混乱的年代。最可靠的男人康幸病逝了。



万叶感慨着时光的流逝。一百个夜晚过去,一千个日子结束了。



后来我听分房的长辈说。就在这个时候,原本一直盯着天花板。两眼无神的真砂,终于愿意抱自己的孩子了。在阿辰、分房女眷和产婆屏气凝息的注视之中。真砂竟朝女儿的脸吐了一口口水。



「一点都不像!一点都不像少爷,也不像夫人。我想生个长得像赤朽叶家人的小孩,长得像我有什么用!」



真砂大吼大叫。放声哇哇大哭。



两天后。真砂自行到区公所帮孩子报户口。回来后虚弱得瘫倒在床上。此后她再也不跳舞了。浑浑噩噩地养育着百夜,但还等不及女儿长大成人。十一年后就病死了,法名「阿弥陀裸黎明舞女」。大宅里年长的女佣在背地窃窃议论说,人死后如果被取了这样的法名。一定会化为厉鬼出来作祟。



每次提到真砂的事,外婆都囊得有些落莫。问她为什么。她回答:「我实在没办法像她那样,爱一个人到这种地步。总觉得对不起她啊。」说道话时的外婆。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真砂死后,百夜就依阿辰的指示。由大房收养。和泪、毛球、鞄和孤独一起长大。听鞄说,百夜虽然个性低调,但命中带水。



「她虽然静静的,其实很狡猾,有话都藏在心里不说。还一直抢毛球姐的男友,和他们私通,一定是她母亲传给她抢男人的基因。真是太可怕了!」



因为私通百夜而生,被同父异母的妹妹鞄形容有私通基因的百夜。和因为泪的夭折成为继承人的「丙午女」毛球之间的战争。在十三年后正式展开。不过这个故事还要到后头才会讲到。在百夜出生前后那几年。披头士到第一次到日本公演,万国博览会闭幕,对现实不满的激进青年犯下了震撼世人的「浅间山庄事件」。紧接着就如同亡者透过梳妆台告诉万叶的一般。石油危机即将爆发,将红绿村卷入一场可怕的风暴之中。



Imagine



尽管红色的天堂大门内生活依旧平静,近代化的浪潮却大肆席卷了山下的红绿村。



七○年代以后,红绿村的年轻人染上了颓废风潮,本质上他们也许无异于其它年代的年轻人,但他们已不再高喊梦想,表现出对世界热诚,总显得一副对世事漠不关心。村里到处可见成群结队、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忙于工作的成人则在他们身后奔波不息。



石油危机在一九七三年秋天真正到来。遥远的中东国家政治情势告急,全球陷入一阵恐慌。原油价格一夕飙涨了二十个百分点。



由于担心民生物资短缺,村民四处奔走屯积日用品,唤起了年长者对战后物资配给和黑市米的回忆。制造业工厂的经营者更是深刻体认到危机,物价飞涨,制铁业日渐萧条,甚至有人说这是从前景气太好的反弹。



红绿村里,新年刚过,一家之主康幸就病倒了。丰寿和其它工人得到消息后,立刻赶到大宅探视,平时看似吊儿啷当的继承人曜司显得格外冷静,在康幸枕边不停进行各项报告,平安带领公司度过经济萧条时期。赤朽叶制铁这艘支撑红绿村经济的巨大战舰,舰长一职由康幸交到儿子手上。继续航行在名为近代化的汪洋大海中。



在那之前,我的外婆生下了第三个孩子「鞄」。曜司担心石油危机以后。或许就难得有机会出游。便在六九年夏天。带着万叶到玉造温泉游览。



这是两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偕出游。这时的万叶已经接近临盆,这次她的肚子竟是方形的,令夫妻两纳闷不已。不过生出来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婴。



在温泉旅馆的万叶知道自己快生后。这次同样紧闭双眼。独自撑过痛苦的分娩。惊慌失措的曜司忙将新生儿装进四方形的旅行包里。带着妻女赶回红绿村。寻求阿辰的指示。阿辰开心地抱着婴儿。将她命名为鞄(注1)。尽管家人都觉得阿辰取的名字太过奇特。既不是常用汉字。也不像人名,可是依旧没人敢违抗。经过深思熟虑后,曜司到区公所将孩子的名字登配为「花盘」(注2)。



次女鞄长得很像毛球。个性却不像毛球古怪。或许因为这样。她也比毛球长命许多。



外婆在一九七五年生下么子后。大概觉得孩子够了,就不再生了。那之后她总是如影随形跟着长男泪,凝望着他。一九七四年到七五年间。赤朽叶家经历了大家长康幸的死和制铁厂的大幅改革。康幸如同万叶预言。在一九七四年夏天病逝。或许是想和过去搭上连结。守夜那晚。万叶将梳妆台放在房里最醒目的地方。分房的亲戚不知道少奶奶这么做的理由。好奇地在一旁观看。因为阿辰没说话。他们就算想问也不敢问。只能远远看着「万里眼夫人」屏气凝息地注视康幸的遗体。



康幸死后,制铁厂在曜司主导下进行大幅改革。由于制铁业的萧条。遇去备受尊祟的工人逐渐失去往日光环。再也没人顾意继续轮三班制、在满布汗水及油污的工厂工作;在冷气房里坐办公桌成了更明智的选择,工人的孩子再也不愿和父亲从事同样的工作。工人既不是坐办公桌的白领阶级,也不是传承传统技艺的工匠。只是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代里。风靡一时却转瞬凋零的职业。当光环随着时代消失,在大家的眼里,他们只是昏暗工厂中。一群身穿工作服。供机器差遣的老旧「人肉齿轮」罢了。



随着钢铁业萧条,年轻人不顾再进制铁厂工作。工人的平均年龄提高。加以产量缩减。厂里开始浮现冗员的问题。



「不用眼睛看。不去亲身体验的话,是不会了解熔炉的!」



一直在熔炉旁工作的丰寿,代表工人向高层主管提出建言。曜司却不以为然。身为公司经营者的一群认为那种「精神至上」的想法已经落伍了。也不乐见意见太多的工人,他们宁可雇用没有太多想法的年轻人。以便确实执行技师设计的生产线,提高生产效率。



「阿丰。我们得减少人力支出,你必须更信任机器的判断。现在的熔炉已经可以透过远端遥控操作,我们有技师在。」



「不对,小老板,你不懂。熔炉不是死的。」



就在两人各执己见之间,曜司进行裁员以提高劳动效率。不导入了最新器材改善公害问题。一些对新环境适应不良的年长工人纷纷被裁撤,厂房里回荡着机器冰冷的运转声。再也听不见工人的吆喝声。



注1/日文中称「皮包」为「鞄」。



注2/日文发音同「鞄」。



工厂全面安装了空调,一年四季保持恒温和一定湿度。改善了从前夏天因湿气过高导致产量减少的问题:公司还要求员工取得驾驶执照。手头上工作结束的工人,就被调去送贷。曜司认为在新时代里。「机动性」、「技术」和「执照」是工人们不可或缺的条件。



「阿丰,不要这么死脑筋。机动性转换工作内容也非常重要。还有执照,只要有执照在身。就算不在厂里工作,将来要谋职也容易,而且对机器懂得越多,以后工作的选择也越广。你懂吗?」



「我不懂,小老板说的我一点都不懂。我才不相信远端操控,一点都不想碰这些东西。」



「随你便吧……你只是一介工人。以后不要再多嘴了。你懂什么。」曜司冷冷地结束了对话,或许是父亲生前和丰寿的亲密程度更甚于己,曜司对丰寿总怀有一丝忌妒。丰寿听到小老板说出「一介工人」这个字眼,脸色陡然大变,也不再说话。



此后尽管万叶介入调停,两人再也不肯和对方说话。他们都是顽固的昭和男子。



就这样,制铁厂减少了黑烟排放量,抑制产量,与时俱进,努力求生。



那几年。万叶都待在大宅里忙着照顾三个小孩。丈夫整日在公司化解危机,鲜少回家。万叶一直要到分娩前,才知道自己怀了第四个孩子。她这次怀孕,肚子几乎没有变大。这个孩子个性文静内向,连还在娘胎时。也不好意思惊动大家。万叶是在那年除夕才发现自己快生了。当时万叶人在刚嫁入大宅时拨弄地球仪的那间接待室里,房里摆着彩色电视,她和女佣边讨论着跨年荞麦要怎么烹调,一边看着红白歌合战。



「妈——!」万叶紧闭双眼大叫。



阿辰闻声立刻摇摇晃晃赶了过来。



她看到万叶脸色发白,颤抖不止。赶紧催促女佣烧水,叫来产婆,冷静地陪着媳妇生产。



当时社会流行小家庭,年轻夫妇都希望能住在二房二厅的大厦公寓,或在郊区置屋;平日丈夫为公司卖命。留妻儿两人或三人看家。这时期的曜司也摇身一变成了工作狂。再也无心顾及阴郁的妻子和孩子们。



万叶紧闭双眼产下孤独时,不禁怀念起那个从前在茶屋请她喝泡泡茶的曜司,他当时既不喝酒也不买女人,像个女学生坐着喝茶,读着艰涩的外文书。万叶想起他的长发、细长的手腕、念着菜单时的温柔语调,还有幻象中突然断裂的他的头颅。



然而那些都是过去式了。现在的曜司是个活跃的企业家,总是待在公司不回家。再也不是万叶熟悉的那个他了。他不再到工厂,成天待在冷气房里和穿着西装的员工开会。看着数据喜忧参半,苦思改革方案。因公害问题失去健康的人们纷纷拆诸法律求偿,于是曜司得花更多时间和律师开会。就在那时期。孤独的万叶生下了出生时毫不哭闹的次男。



阿辰把孩子命名为「孤独」。



万叶委婉地对阿辰表示,担心孩子会受到这名字的诅咒。这还是她嫁进来后第一次对婆婆提出异议,但阿辰伤心地摇摇头,一双小眼睛直视着万叶说:「名字并不会决定命运,从这个孩子的命运看来。除了『孤独』没有更适合他的名字了,这是命中注定的。」



于是万叶不再多说,只是她一想到从自己的肚子里生出了孤独,就觉得可怕。曜司事后一番深思后。把孩子的名字登记为「二郎」,不过在红色大宅里从没有人道么叫他。



孤独和泪很像,长相斯文俊美。个性特别内向。总是仰着头静静望着母亲。产后总算睁开眼的万叶看到么子时,忍不住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像在替他加油打气。



阿辰打电话到公司。通知儿子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当天深夜曜司返家。看到他年轻的脸庞,万叶心想这人还不会死,这才放下了心。曜司当晚在婴孩枕畔睡了一会儿。天一亮又赶回公司。万叶生子的消息。一早便传进分房的亲戚耳里,不久从分房宅邸传来女子的吼叫声。事后祖母万叶告诉我,她想吼叫的人应该是真砂。但又不敢确信,歪着头说也可能是她们养了狗。事实真相为何。现在已无从得知。于是,一九七五年正月。就在红绿村的神话时代划下句点那一年。一个文静、寂寞的男孩诞生了。



紧接着没多久,赤朽叶万叶——赤朽叶家的女皇阿辰娶进门做为「人质」的弃儿——她的神话时代也宣告结束。近代化的风潮正以风行草偃之势,席卷这片历史悠久的山林。充满神话及传说的鸟取县西部、伯耆园,紧临的岛根县东部、出云国等地,过去这片土地以保有出云国风土记里描述的神话气息闻名。吸引了不少观光客前来。如今那样的氛围已不复见。古老的神话气息悄悄在七○年代划下句点,鸟取县和岛根县也纳入日本都道府县的体制中,成了普通的地方都市。若要说当地仅剩的神秘,那就是「万里眼」万叶的存在了。说不定现在的红绿村里,还有一些老人具备这种神力,可惜至今我还不曾听闻。



神话时代最后一年,万叶和老友一起去爬山。这时代发生的故事,差不多都说完了。最后我想说一个连万叶也分不清究竟是事实还是梦境的故事作结。



万叶的老友凸眼金鱼黑菱绿,婚后把黑菱造船的大小事全交给了貌似力道山的夫婿管理。每天不问世事,悠闲度日。她生完三个孩子后,就决定不生了,她的说法是:「生太多只会增加争执罢了。」之后每周到红绿村商会三次。学佛拉明哥舞,穿着金黑二色搭配的舞衣,手上的响板敲打出熟情的节奏。她曾好几次邀万叶一起去上课。万叶总是敬谢不敏。这一天绿又来找万叶。神秘兮兮地说:「今天不是找你跳佛拉明哥。」



「那是怎么了?」



「要不要去爬山?」



神清气爽的绿拉着万叶的手出门。告诉万叶她看到一张政府为了制作这一带地图而拍摄的卫星照片,有件事非弄清楚不可。



「什么事?」



「那是张黑白照片,拍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看到某个地方堆了很多看似箱子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我眼花。虽叫我总想着哥哥的事呢。」



「箱子?」



「捡来的孩子。你记得吗?就是那个晚上,那个黎明的事啊。」



凸眼金鱼回过头来。瞪着万叶,留孩子在家。穿着和服和草鞋出门的万叶点了好几次头。



「怎么可能忘得了。」



「我也是,那晚是我们把我哥支离破碎的尸体捡回来的。我还记得我抱着他不温热的头。还记得他乌黑的头发和金色的发饰。我还拖着他的手,对不对?他的脚好重。我们俩一起搬回来的。对不对?」



万叶想起那个黎明。当她们醒来时。木箱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谁放了一枝铁炮玫瑰在她脚上。



现在就算家里有人自杀。也没人会烧垂盆草了。再也见不到那道像细绳一样缓缓爬升的紫烟。万叶的族人,那群边境人,他们还住在山里吗?还是已经像一阵黑风般启程到远方去了呢?



万叶在凸眼金鱼的带领下。穿着草鞋走进深山里。那时是秋天。入夜后山里冷得不得了,再走下去,两人不知道这回不回得了家,不过这两个不再年轻的女子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依旧不停向前走。



「就算回不去也无所谓了。」万叶这么想,养母告诉她。做为一个女人最好的报答方式,就是为男人生许多孩子,万叶生了四个孩子,再加上妾也生了女儿。曜司有五个孩子了,而且她也尽职地在事前通知曜司石油危机将至。让赤朽叶制铁得以顺利经营至今;身为「万里眼夫人」。她的职责已经履行完毕。现在她最挂心的。是她真正的亲人。她想解开「边境人」之谜。



凸眼金鱼默默指引着前进的方向,不知不觉中两人牵起对方的手。就连小时候她们也不曾这么做。走着走着。两人哼起歌来,走过山中兽道,走过竹业深处。凸眼金鱼还唱起万叶不熟悉的英文歌。



Imgainethere'scounties



Itisn'thardtodo



Nothingtokillordiefor



Andnoreligiontoo



Imagineallthepeople



Livinglifeinpeace……



YoumaysayI'madreamer



butI'mnottheonlyone



IHopesomedayyou'lljoinus



Andthewordwillbeasone



Imaginenopossessions



Iwonderityoucan



Noneedforgreedorhunger



Abrotherhoodofman



Imagineallthepeople



Sharingalltheworld……



YoumaysayI'madrearner



ButI'mnottheonlyone



lhopesomedayyau'lljoinus



Andtheworldwillliveasone



想象世上没有国界



这一点也不困难



没有任何杀戮或死亡



也没有宗教的区别



想象世界上所有人



永远活在和平之中……



你或许觉得我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



但我并不孤单



希望有天你有加入我们



世界就能变成你我所想象的



想象人都没有私欲



我希望你也可以



没有必要贪婪或渴求



只有手足般的情谊



想象世界所有的人



分享整个世界……



你或许觉得我是个爱做白日梦的人



但我并不孤单



希望有天你能加入我们



世界就能变成你我所想象的



凸眼金鱼瞪着大眼睛,认真地唱着歌。万叶觉得好笑,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歌?」



「是约翰·列侬的歌。」



「是流行歌曲吗?」



「我们造船厂的年轻人常唱这首歌。他们给我看过歌手的照片。那人有点苍白,有点虚弱。就像……」



「像什么?」



「就像我哥哥,他看起来体弱气虚的样子,我哥哥不也是那副模样吗?」



万叶回想起绿那个长相清秀的哥哥。点头轻声附和说:「对啊。」



她们俩在山上整整走了三天三夜。即使在黑暗中也没有迷失方向,天快亮时。她们就在溪边闭目养神,太阳出来后,两人便继续朝山里走去。渴了就吗河水。饿了就摘树上的果子裹腹。不停向前走着。虽然没有地图。两人像边境人一样毫不迟疑地往前走。



第三天晚上深夜,两人一如住常在溪谷边休息,天将亮之前。凸眼金鱼突然粗暴地摇醒万叶。



「捡来的孩子!捡来的孩子!」



「做什么啊……爱欺负人的孩子。」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啊!我哥哥就在这里!」



万叶慢慢睁开眼睛。只见浅紫色的晨霭笼罩整个溪谷,几十个、几百个沾满晨雾的木箱散落一地。溪谷里开满了不合季节的铁炮玫瑰,视线所及都是木箱,上头的钉子钉得牢固,凭女人的力量根本打下开,她们发现其中一只箱子钉子有些松脱,便合力把箱子撬开。里头塞着一具已经蜡化的女尸,身上穿着碎白点花纹的和服。美丽的女尸紧闭着双眼,睫毛很长。脖子上绑着一条粗草绳,两只腿被折断塞进箱里,箱子内侧用毛笔写着「宽永五年」字样。



女尸的样子就像下一秒就会醒过来似的。万叶和凸眼金鱼吓得魂飞魄散。万叶心想。难道这里的尸体都不会腐化吗?这时。一阵冰冷的晨风吹来,拂过木箱。女尸的肌肤和双眼就在刹那间化为粉尘,随风粉飞,脸上出现两个窟窿,只剩那头美丽的黑发还留在骷髅上。



这时吓瘫在地的凸眼金鱼突然放声大叫:「哥哥!」她凄厉的喊叫在溪谷间不断回荡着,她不停地喊着:「哥哥!哥哥!」



万叶也高声叫着:「爸爸!妈妈!」从小深埋心头的那股寂寞,就在溪谷的晨露中一股脑涌上心头。



「爸爸——!妈妈——!」



「哥哥!我在这里啊!」



苦涩的眼泪沿着脸颊淌下。两人紧拥在一起,高声叫着。



「爸爸——!」



「哥哥——!」



四周没有任何回应,只有眼前无数个木箱陪伴她们。风吹得铁跑玫瑰轻轻晃动。晨雾越来越浓了。眼前散落在溪谷的不祥木箱和铁炮玫瑰就在晨雾当中慢慢消失。终至不见踪影。



万叶和凸眼金鱼止不住眼泪,牵着手开始下山。途中别扭地合唱起那首英文歌。



「Imagineallthepeople——」



「people——」



万叶不时慢半拍地跟着凸眼金鱼一起唱,两人手牵着手走着。一个是大家族的媳妇。一个是继承家业的女儿。对不再年轻的两人来说。她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两人喝着岩缝中的泉水,吃着树头的果实。双脚磨破了皮,血迹斑斑,一边哭着一边下山。



「他们到底上哪去了?」万叶喃喃地说。「那群把我留在村里。像阵风的人们到底上哪去了?」



「说不定他们往深山里头去了。」凸眼金鱼擦干眼泪说,「这个世界越来越小了。就算在山上。也不再有不为人知的秘境了。可是中国山脉可是魔境,再往山里走。一定可以走到连卫星都拍不到的地方。那是我们平地人到不了的深山。那里是古代伯耆的秘密森林。没错,他们一定进到山里去了,因为他们并不想改变。」



「那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你已经是村里的人了,回阿辰那里去吧。」



「嗯。」



「我哥的魂魄,也留在那个有风有玫瑰的宁静溪谷了。我为了让哥哥投胎。生了三个小孩,可是没一个像我漂亮的哥哥,不过没关系,因为哥哥已经变成风和玫瑰的男人了。Imagineallthepeople——!」



「people——」



两人再度号啕大哭,三天后才回到红绿村。



红绿村里,赤朽叶制铁和黑菱造船的少奶奶双双像阵风似地消失踪影,村人正焦急地四处搜寻。两人回家后对外宣称只是在山里迷了路回不来,分别回到像财神惠比须的婆婆和酷似力道山的夫婿身边。绝口不提木箱和山里的事。安份地将孩子养育成人。万叶偶尔会看见幻象,绿则继续跳她的佛朗明哥舞。



这件事就发生在一九七五年,赤朽叶万叶和黑菱绿三十二岁的那年秋天。



就这样,红绿村自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七五年、历时二十三年的神话时代。也就是万里眼、制铁厂,在天上飞的男子、女人们生儿育女的故事,就此落幕。



而万叶的不肖孙女,毛球的女儿——也就是我,赤朽叶瞳子,在十四年后的一九八九年冬天,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