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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醉 玄月(2 / 2)


“于是,第二天晚上,他又去了土仓房。结果那个男人又在里面,一样挂在壁钩上,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双脚晃来晃去地说:‘嘿,又遇见你了,晚安。可是这儿已经客满了。’



“学徒八兵卫这回觉得很恐怖,头也不回地跑开。可是,那个上吊男人像在追赶他似的,在他身后说:‘如果肚子饿了,跟阿道拜托看看。’阿道是当时的井原屋下女,听说是个十分冷漠的可怕女人。跟阿道拜托看看……怎么说这种奇怪的话,真是个奇怪的鬼。是的,学徒八兵卫认为那是鬼。”



然而,那个“鬼”没有说谎。



“第二天,学徒八兵卫出于好奇,与其说他是肚子饿,倒不如说是禁不住好奇,他偷偷向阿道说他饿得难受。结果,阿道虽然仍是一副冷漠的表情,但是那天晚上,她偷偷留下饭,让八兵卫多吃了饭团,而且还向八兵卫说,以后会尽量照顾他。听说,她现在还是经常偷偷给那些小学徒饭吃。”



舍松听得入迷地望着大老板。



“于是,八兵卫掌柜认为,土仓房的那个上吊男人,也许是井原屋某个过世佣工的鬼魂。所以那天晚上,他又鼓起勇气到土仓房。那个上吊男人仍在里面,又向八兵卫说:‘晚安。这儿已经客满了。’”



学徒八兵卫仰望着那个背靠着雪白土仓房墙壁、双脚晃来晃去的上吊男人,强忍着害怕地问:“你是鬼吗?”



上吊男人静静地笑着,从袖子伸出手用力地挥摆。



“不是。”



“那,是什么?”



“我是神。”



学徒八兵卫很惊讶。世上哪有挂在土仓房墙壁上的神?



“神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我喜欢这里。再说,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你是什么神?”



“什么神吗?佣工神。”



大老板微笑地探看舍松的脸。



“你知道呆若木鸡这句话吗?意思是说突然不知道要紧张。学徒八兵卫当时正是那样。



“之后,据说学徒八兵卫几乎每晚都到土仓房。男人也每晚都挂在墙上,每次都面带笑容,而且也每次都说‘晚安。这儿已经客满了’。八兵卫掌柜逐渐不害怕了。因为他跟那个男人谈过话之后,知道那个男人和下女阿道—样,会教他许多事;下女们的事、厨房的事、掌柜当天的心情、某个客人送来豆沙包,运气好的话也许可以吃到……大致是这种事。那个男人总是知道很多事。”



舍松战战兢兢地问,—开始还发不出声音。“结果学徒八兵卫就不想死了吗?”



大老板用力地点头,“他不想死了,不仅这样,也不再最以前那样觉得工作很辛苦。接着,他开始相信那个男人的话,认为土仓房的上吊男人真的是神,是佣工神。”



如此这般,除夕夜到了,接着是元旦。夜里,学徒八兵卫又偷偷到土仓房。



男人依旧在里面。



“他向那个上吊神说,今天是元旦,要不要供奉什么东西。‘如果给我一杯酒,我会很感激。’于是八兵卫潜入厨房,设法拿到酒,再送到男人那儿。男人非常高兴地道道谢。过了—会儿,兴致高昂地唱起歌来。”



“唱歌?”



“他用脚踢着土仓房墙壁打拍子。”



据说,成为掌柜的八兵卫,对着当时还是学徒的大老板,唱起上吊神唱的歌。



“听说是很久以前的谣曲。”



人口贩子船 于海面划行



反正迟早被卖



至少静静划 船夫先生啊



大老板学那个腔调慢慢地唱给舍松听。



“掌柜八兵卫说,他一直忘不了这首歌。那是听起来非常悲伤的歌。”



之后,学徒八兵卫依旧时常到土仓房,而且,在上吊神的鼓励下,逐渐学会了分内的工作,渐渐习惯了铺子的生活,也习惯了严苛的学徒生活。



“大约过了半年。学徒八卫底下进来更小的学徒。八兵卫摇身一变为必须照顾那不到十岁的孩子,立场跟以前不同了。在这种忙碌的日子里,到土仓房的次数逐渐变成每隔一天、每隔两天。有一天,他发现已经有十天没到土仓房了,半夜偷偷钻出被窝,去了土仓房……”



舍松往前挪了—步问道:“然后呢?”



大老板徐徐地说:“上吊男人已经不在那里,听说不见了。”



学徒八兵卫寂寞地哭了——大老板继续说道。



“不过啊,听说他告诉自己,我背后有上吊神,有佣工神,所以不是孤单一个人,只要认真做事,上吊神—定会守护自己。”



多亏忍耐,学徒八兵卫在三十岁前成为伙计,之后也一直认真工作,最后终于成为掌柜。



“这幅画……”大老板摸着挂轴,“正是八兵卫成为掌柜时所画的那个上吊神。他不是很会画画,但努力画好了之后,他自己也认为画得很好。而且八兵卫掌柜一真很珍惜这幅画。然后,跟你一样。我因耐不住寂寞和辛苦,逃回家又被带回来之后,他让我看这幅画,并告诉我这件事。”



虽然大老板终究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上吊神,但是,这件事,以及告诉他这件事的掌柜八兵卫,一直是他在井原屋待下来的精神支柱。



“八兵卫掌柜说,任何铺子的土仓房里的壁钩上都挂着—位佣工神。只要继续忍耐,一定会有好事降临。明明是神,却那样吊着脖子,是想亲身体会佣工的辛苦,而之所以出现在土仓房,是因为他是为最底层的人而存在的神,所以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虽然大老板在井原屋爬到了伙计的位子,但因为对做生意已经学到了一定的程度,便以—点一滴存下的钱为本钱,决心独立,开始挑担子叫卖旧衣,而那挑担子的生意正是奠定今日上总屋的基础。



“我离开井原屋独立时,八兵卫仍是住宿掌柜。他那肘腰腿已经不怎么能使力了。之后,他说是为了庆祝,也当作是遗物,送了我这幅画。”



大老板仿佛已经说完了,闭上嘴巴微微笑着。舍松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你回房去吧。我要说的就这些而已。”



听大老板这么说,舍松才站起来。



回到佣工房时,八个人挤一间的朝北榻榻米房星已经找不到地方睡。反正平常也一定会有人抢走舍松的夜着,舍松干脆不睡了,缩在屋里一角,抱着膝盖搁着下巴。



原来,是一顿教训……



上吊神?佣工神?



不可能有那种神。







之后,舍松虽然继续待在上总屋,却不大相信大老板说的事。他认为那是老人家的胡言乱语,只是想说说自己昔日的辛劳罢了,说他也曾是学徒。



然而,尽管是这么想,舍松心里也觉得那故事安慰了自己。他觉得很讨厌,好像掉进了大老板的手掌心。



再说,佣工的辛苦一点也没变。



此时正值七五三节(注一),为了庆祝小姐的七岁节日,上总屋的里屋不但有皮外褂师傅前来祝贺,也有人送来一桶桶的喜酒。连续几天都很热闹。仅是用眼角的余光瞧着这些光景,便觉得寂寞和悲惨。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月底时,舍松突然想到土仓房看看。不是去求救,而是去确认,去拆穿那个骗人的鬼话。



不可能有上吊神。怎么可能有?等确认之后,舍松打算再度逃离铺子。这回不打算回家了。到其他地方生活,只是养活自己的话,应该没问题。就算当乞丐,也总比现在过得好、吃得饱。



那晚飘着小雪。舍松蹑手蹑脚穿过走廊,从怀里取出木屐下到后院,朝土仓房走去。



土仓房的墙非常白,静静地伫立在眼前。舍松的脚趾冰冷,双手也冻僵了,—头的雪花。



土仓房四周的墙上绕了一圈钩形壁钩。不知是不是雪光的关系。舍松觉得灰白的泥墙上,壁钩的黑影像是浮在半空中。



里面不见上吊神,当然也就不会有那张笑脸。



舍松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好,准备逃走吧。这种铺子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又不是小孩,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胡言乱语。



这时背后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舍松回过头去。



就在他回过头去的那个瞬间,吓得他寒毛直竖。



土仓房最前面的那个壁钩,阿妈,舍松的阿妈挂在那儿上吊了。



她的脸上没有笑容,扭曲的脸,显得十分痛苦,她手指弯曲,双眼通红地凸了出来,眼皮半阖,翻着白眼。



刚刚那个声响是阿妈的草鞋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层薄薄的雪花下是一只鞋底磨破的草鞋,鞋尖朝着舍松。



舍松声音嘶哑,跑向土仓房,跑向阿妈的身边,可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头狠狠地撞上了坚硬冰冷的墙。



舍松抬头—看。壁钩上没有任何东西。



(是梦……)



舍松全身无力。耳边又响起阿妈的哭声——你要认真做事,就当救阿妈—命。



就当救阿妈一命。



(要是你撑不下去了,大家只有去上吊啊!)



不能逃走,我已经不能再从这铺子逃走了。



仿佛有一股力量贯彻脊椎让他挺起腰杆,舍松第一次这么觉得。



之后,舍松成了上总屋最年轻的伙计。那是他十八岁的事。同时改名松吉。



那年春天,大老板以百岁的高龄寿终正寝。



松吉不动声色地对铺子的所有佣工进行探问,调查有无其他人自大老板口中听过“上吊衣尊神”的事,可是没有问出什么结果。连大老板手上有稀奇的挂轴一事都没有人听说,那就更别说画着上吊男人的挂轴是上总屋传家宝这事了。



那时大老板让他看的挂轴到底在哪里?



大老板过世后的某天夜里,许久不曾到土仓房的松吉去了土仓房。



不用说,壁钩上根本没挂着任何东西。



松吉内心深处缓缓地涌出宛如甜酒酿那般甜蜜的笑声。



看来那时的自己果然上了大老板的当。



可是,双亲和兄弟却也因此免于走上绝路。



“人口贩子船,于海面划行……”



松吉小声地哼着歌,脸上微微一笑。



注一:每年十一月十五日,三岁男女孩、五岁男孩、七岁女孩到神社参拜的节日,相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