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紧握的围巾给她看。



「我准备这个礼物想道歉，但我送他时——他说他才不要呕吐女的礼物——」



女孩「哒」一声踩响靴子。



我吓了一跳，屁股离地。



「你没必要受伤。那个男生比起你更喜欢自己——只是这种程度的男人。」



女孩生气的表情美得令人入迷。



「在众人面前表白，失败了很难为情——让自己喜欢的人为此费心而感到很丢脸——那个家伙因为这种任性的想法，践踏你的好意。你没必要为这种猪仔哭泣。」



接着，她的声音稍微变温柔。



「从记忆里抹除这种男生吧。相对的，总有一天会出现一个总是把你放在第一顺位的出色男生。因为你非常漂亮。」



「漂亮……？我不会很奇怪吗？比方说头发的颜色、眼睛的颜色……」



「哪里奇怪？觉得奇怪的猪仔才奇怪。」



「……谢谢。听到你这样美丽无比的女生这么说，我莫名有自信了。」



「别这样，禁止互拍马屁。」



「为什么？」



「称赞彼此可爱，是没人要的家伙的特征。班上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就像在网路上讨论『某人很帅』的那种男生。」



我们相视而笑，仿佛认识多年的好友。



女孩看向怀表，匆忙起身。



「……抱歉，我还有约，要走了。」



「和男生有约？男友？」



「不……不是那样……还没……」



「还没？」



「没……没关系吧！」



女孩脸颊染上红晕生起气，这样的表情也可爱无比。



「那个……谢谢你安慰我。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没停下脚步，边走边回应：



「爱。有缘再见吧。」



插图



她转过头挥挥手，小跑步离开。



我抱着愉快的心情目送她，刚才的绝望有如假象。



然后我心想，我也要变成像她那样的人。



成为能对软弱的他人伸出援手的人——



5



到最后，我待在高元界多少年了？



一百年？一千年？还是一万年？



我忘了，连自己的存在意义都想不起来。失去最重要的事物那时，我「空」如废「絽」，化为一个空壳。



现在我超越时空的禁忌，轮回之轮也抛弃了我。



如果神真实存在，那弛真是坏心眼至极。



祂赐给我三个奇迹。



首先，让我与她相识——



在我失去她之后，赐予我取回她的力量——



在我没能实现愿望时，又给我重逢的机会——



这一切都是诅咒。相识是为了失去；赐予力量是为了让我气馁；重逢是为了让我绝望。



即使如此，我依然继续拯救她。一万年的累积使我得到庞大的知识，我自负比任何人都熟知高元界。



因此，我立刻察觉自己的过错。



在这个世界，不知道是基于何种因果关系，她在诞生前就死亡了。



母亲怀胎时出车祸，一尸两命——这是第一个死亡意外。



我「推动」母亲拯救她，这种事轻而易举。但是后来不甚理想。母亲的自杀愿望强烈，不断尝试自杀。



我赌气无论如何都要拯救这名母亲。母亲的存在逐渐产生扭曲，但这种事和我无关。我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生产。



死神终于离开，母亲情绪恢复平稳。然而这次轮到孩子——轮到她产生扭曲，受到铁轨的吸引。



我保护她。不断保护她。



世界具弹性地变化，想将她丢到车轮底下。我持续对抗命运十年——稍微帮助她远离死亡轮回。



讽刺的是，契机正是名为轮回的少年。



两人的羁绊越强，她越是稳定地留在三次元世界。



新工具宣告，人不应该孤独存在。



她爱上某人，得到某人的爱，因而留在这个世界。



她不是得到我的爱情，而是得到活在世上的某人的爱情，因而和这个世界相连。



而且，连结的线越多越好。两条比一条好，三条比两条好。



那年冬季的那一天，她得到了另一条线。



「那个……谢谢你安慰我。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已经理解，当时连结的细线将会增加。



她小跑步赶路，前往她称为「轮回」的少年身旁。



他一直在那间令人怀念的巧克力店等你。



容貌神似少女，软弱、卑鄙、刁钻的少年。



但是，他比任何人都不断寻求着你。这名少年——



是我。



6



溶解的自我一鼓作气觉醒，我从空絽老师内部弹了出来。



高元界的冰冷虚空无垠延伸。我眼前是表情冷酷的空絽老师，茧与雏子在不远处像水母般飘浮。



刚才看见的场面是否可以相信、是否是真相，我还无法判断。



然而，过于庞大的疑问支配着我。



我鞭策伤痕愈合却还残留痛楚的身体，抬起头询问：



「如果刚才那是真相……我看见的那一幕……是什么？古代世界……金发碧眼的少年……不是你……？



「这个嘛，那不是我。真要说的话，是『我们』。」



「——前世？」



「也有人如此形容，实际上连我也不清楚。只能确认我是异邦人，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你应该是过于寻求『自己以外的自己』，才会前往那么久远的古代世界。」



「难道你……真的是……时空旅行者？」



「对，但也不是如此。我是异界穿越者，是来自不同时空——平行四次元的你。」



空絽老师打开银色怀表给我看。这一瞬间，我目睹他原本所在的时空。



他是永远将爱的遗物带在身上——没能拯救爱的我！



现在我理解了。他拥有神一般的力量却不在乎任何人，只执着于爱的理由；坚持找上我的理由；敌意；偶尔感受到的温柔……



「我想取回爱，但是失败了，只有时间不断流逝。我与爱的寿命用尽，肉体也腐坏，但我无法放弃。我在最后超越境界，迷失进入另一个时空。然而——这里有你。」



空絽老师以充满憎恨、燃烧般的双眼注视着我。



「令人绝望吧？我成功保护爱之后，陪伴在她身旁的却是你。我永远失去得到爱的方法。即使如此——」



金色的双眼动摇，如水面般反射光芒。



「我还是没办法抛弃爱吧？」



……我懂。



即使没有其他人能理解，也只有我能理解：



「轮回！」



远方传来呼唤我的声音。



回神一看，时空产生波浪，世界似乎出现大规模的改变。然后有理、小光与千种学姊从时空漩涡的另一头跳出来。



「轮回，你还平安——呃，茧与雏妹被打倒了！」



有理连忙飞向雏子。雏子与茧都只是在熟睡，立刻就恢复意识。既然现在已经得知敌人的真实身份，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我做个深呼吸，和另一个我正面对峙。



「求求你，请将爱还给我。」



「……你们的世界否定她的存在，我即使将爱还给你，同样的事也会再度上演。爱受到『铁轨』的吸引，她本身就已经是不当的存在。」



「即使世界拒绝爱，我们也会救她。我已经学会『新工具』，这是你传授的。世界具备弹性，会受到其他平行世界、未来、过去、回忆的影响。只要许多心意相系，就能成为现实。」



「这是理想论。你能做的事很有限啊？」



「我不再是孤单一人。多亏你，我不是孤单一人。即使是几万次，我们都会拯救爱，因为爱已经不是只属于我。」



「————」



「爱是『丧女会』的爱！光靠我一人或许无法将爱挽留在这个世界，不过，如果大家都如此期望——」



祈求心愿能够传达给他，并如此断言：



「爱肯定能留在这个世界。」



我抱着祈祷的心情仰望老师。有理、千种学姊、茧、雏子及小光也同样看向空絽老师。



或许是这份心愿传达到了，空絽老师耸耸肩哼笑。



「我无法相信你说的话，因为你非常花心。」



「哪有花心，我连一次也——」



「轮回，和千种上床了。」



茧说出恐怖的话语。有理在这一瞬间大爆发。



「对喔！我听说了，轮回恶心！笨轮回龌龊！」



「慢着……和千种学姊的那件事，完全是空絽老师设的局！」



「不过，你被推动了，代表那是『可能发生』的行为。」



有理越来越愤慨，朝我扑过来。她的意念不晓得有多么强烈，居然把我当成足球踢飞。这种内哄是怎么回事！



千种学姊只在旁边忸忸怩怩。茧展露敌对心态威吓，雏子反倒亢奋不已，没人要救我。



「……啊啊，真是的！既然讲到这种程度，我现在就证明我的清白！」



我发出仿佛震撼整个时空的呐喊，将所有意念投向虚空。



「各位，跟我来！」



我不容分说，就像绑架所有人那样回溯时间。刚才看见的学姊裸体很鲜明，清晰烙印在我的记忆，轻易就能在心中描绘出来！



三次元视野扩展开来，我们来到千种学姊的房间。



大概是刚离开浴室，我们两人全裸待在学姊床上。



「讨……讨厌，轮回学弟！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



「不要紧。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很清楚。」



女性同胞们的视线刺过来，我不禁觉得反胃。但我对一万年的执着有信心。我喜欢爱的程度是以让我徘徊于时空一万年，既然这样——



「轮回学弟……」



影像中的学姊牵起我的手。我倒在床上，身体和学姊交缠。



三次元的我受到强烈冲动的支配。看就知道，我彻底遭到推动——遭到生物本能、男性欲望，以及空絽老师的推动。



我的视线被学姊的胸部吸引，着迷于雪白丰满的双峰以及粉红色的尖端。我陶醉了。陶醉于学姊的体温、呼吸，还有刚出浴的香气。然而这时候，在我脑中穿梭、若隐若现、挥之不去的身影——



是爱。



所以，我推开千种学姊。



「……轮回学弟？」



「不好意思……我曾经喜欢学姊……现在也很喜欢。可是，我……」



我带着软弱到丢脸却又坚毅的表情，断然表明。



「我无法接受爱以外的女孩。」



我深深低头致歉，然后下床。影像在此时中断，再度恢复黑暗。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在内心大呼痛快。



做得好！忍得好！我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



我背对沉默的众人，再度面向空絽老师。我没和学姊进行不当行为、产生不当关系——这才是事实。



空絽老师应该早就知道了。他带着扫兴的表情，坏心眼地发表感想，



「窝囊至极。女生像那样求爱，你却害她伤心。」



「我这样是为爱守节吧？反倒应该嘉许吧？」



「我赞许你看穿真相。不过，爱能接受吗？」



我立刻陷入困境。我说什么事都没发生，她肯定不会相信；要求她一起观看过去，她也肯定不会看。然而——我莫名抱持确信。



「……爱肯定愿意理解，因为我的心意应该传达给她了。爱傲慢顽固、赌气任性、粗暴、为所欲为又坏心眼，但是只要诚心诚意——表现服从的意志说明，她肯定能理解。」



「你说得……真任性啊……！」



现场响起她极为不悦的声音。我们同时转过身。



不知何时，爱就像影子悄然站在那里。



她看起来不太自在，表情却依然冷汉。



「我哪懂你的心意！我为什么非得理解你这种猪仔的心意？」



爱挑衅地往下看过来。她是否看见了刚才的光景，我无法从她的表情得知。但我鼓起所有勇气接近她。



学姊、有理、茧、雏子及小光纷纷让路。



我来到爱面前，爱随即撇过头去，像是讨厌我出现在视野之中。



我因而理解她的想法。她只是在逞强。



「我说啊，虽然你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但你很喜欢我。」



先发制人的刺拳。爱完全被我这一招暗算，紫水晶般的双眼露出惊讶神情。



「你对我死心塌地吧？是没有我就活不下去的等级吧？」



正如预料，她的自尊心严重受创而暴怒。



「你要愚弄我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既然你不懂，我就告诉你吧。是『你』喜欢我！眷恋到不惜追到异次元！甚至要是没有我，连一秒都活不下去！」



「嗯。我喜欢你。要是没有你，我连一秒都活不下去。」



爱的脸色立刻改变，从愤怒转为其他情绪。



「看吧，我的心意不是已经好好传达给你了吗？」



「……我的心意……还不是已经传达给你了！」



爱紧握小小的拳头，使劲槌向我的胸膛。



嗯，传达了。



你感受到的痛楚、嫉妒与悲苦，我都明白。



「谢谢你。谢谢你喜欢我这种无可救药的家伙。」



「……我讨厌你。笨蛋、猪仔、跛脚马、男高中生。」



这是我至今听过最悦耳的设骂。



「一起回去吧。回去活在那个世界。吃甜食、睡在温暖的被窝、和母亲快乐地活下去吧。非得这样才行。」



「可是我……一下子就会死掉啊？」



「我会保护你。保护你避免害你不当死去的所有事物。」



「不可能！」



「或许偶尔会失败，但只要你有三长两短，我就会立刻跟上，并在高元界让你复活。」



「可是……这样我会是累赘！你的人生怎么办？」



「爱，你好笨。我不是说过很多次吗？没有你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希望你永保笑容——这就是我的人生。」



爱双眼湿润，泪水终于盈眶，紫色的水晶粉碎飞散。



双眼恢复成漆黑光辉——爱原本的色彩。



「你真的……愿意选我？我不像千种那么温柔啊？」



「你只是不率直，说到温柔，你和学姊没两样。」



「我不像有理那么强。」



「正因为软弱，才令人想保护你吧？」



「也不像茧那么贯彻始终……」



「总比过于专心，看不见周围状况来得好。」



「不像雏子那么率直。」



「对欲望率直成那样，我也很困扰！」



「……轮回。」



「还想说什么？」



「你激怒其他女生了。」



我连忙转身，众人的头发就像瓦斯炉火焰般摇曳。



「啊，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呵呵呵……我们明明在场，却迳自打造两人世界……呵呵呵……」



有理散发出足以撼动时空的怒气撞飞我。



她无视像炮弹笔直飞走的我，朝爱怒吼：



「我说啊！我家笨轮回做错事的时候，我会以家人、表妹的身份好好处理，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任何事啦！」



接着甜美一笑，对爱示意众人。



「就算笨轮回失败，这边也有很多自己人。因为社员都因你而成为四次元人了。何况还有光在！」



「爱小姐的立场在法律上颇受争议——不过说实话，只要不到改变时空的程度就是告诉乃论，我想可以用保护观察的名义支援。」



小光允诺会提供协助之后，悄悄看向千种学姊。



千种学姊在视线引导之下，有些犹豫地向前。



「情人节那天……小爱和轮回学弟约会迟到的原因是我。我认为——那正是小爱待在社团的原因。我们之间有这样的关系与缘分。轮回学弟孤单一人，所以我邀他加入社团……如果小爱活着，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件事。」



学姊温柔地微笑，取出昔日那条围巾围在爱的脖子上。



「不过，轮回学弟已经是我们的同伴，这是绝对不会消除的真实。要是小爱在这种状态复活，小爱也会一起加入社团吧？所以这样才正确。这才是适当的世界，是我们的世界。」



这是一种奇幻。由于世界中途被改写，这种包含悖论的路径才得以产生。这是单线剧情不可能出现的演变……有此一说。



不过，若要断言这是矛盾现象，这个世界也过于具备弹性——



而且宽容到足以接纳我们所有的想法。



「爱，该束手就擒了。」



茧缓缓接近，一脸严肃地如此劝诫。



「你不可能逃离轮回。一旦被跟踪狂盯上，就完了。」



「我为什么被当成跟踪狂了？而且你这番话超写实，好恐怖！」



「咦咦？茧学姊被跟踪狂盯上？请早点找雏子商量啊！我会把那个不法之徒追到天涯海角加以肃清！」



「就是你！你就是原因！」



千种学姊轻轻环视众人，以社长风范发动表决。



「赞成小爱回来的人举手！」



我们各自举手，并在最后鼓掌。



「这是『丧女会』的共识。大家会保护你——所以一起回去吧？」



爱已经泪如雨下。



平常故作镇定的表情已不见踪影。她紧握围巾，美丽的脸蛋哭成泪人儿，转过身看向空絽老师。



「空絽，对不起……你明明……一直都在保护我……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待在这边的世界……！」



豆大泪珠飘在虚空，就像处于无重力空间。



空絽老师看着爱那如星光闪烁的泪水，表情不再严厉。



「轮回同学，你赢了。」



老师眯细眼睛看着我，就像在虚构的楼顶初过时那样。



「不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胜负可言，一切都已既定。这里是你的世界——我只是擅自闯进来和你争夺罢了。」



老师向我如此低语。温柔眼神的深处隐藏着焚身的痛楚。



「说来实在滑稽。我宣称可以随心所欲改变世界，如今却如此无力。你轻易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而且我只能旁观。」



「可是……」



我没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即使没说出来，也肯定传达得到。



既然我们是相同的个体，既然世界真的具备弹性——



那么，我们即使出生在不同的世界，也是一直相连，而且会继续相连下去。



总有一天，你和我的道路会重合为一。



空絽老师俯视着我，轻戳我的胸口。



「我再也无法保护爱了。今后由你保护爱。」



插图



「——我发誓。」



我由衷表达谢意。这个人无疑是我的「老师」。



我与我怀抱着浓烈到疯狂的爱情，注视依然在哭泣的爱。



千种学姊轻推爱的背，让她走到老师面前。



「空絽……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嗯。」



「对不起……」



「你无须道歉。这是你以自己的意志做出的决定。」



老师抚摸爱的头，依依不舍地以手指梳理她那黑曜岩般的黑发。



「爱，祝你幸福。」



这句话成为最后的话语。



这时出现一道强烈得覆盖视野的闪光，遮住老师的身影。



光没消失，感觉得到摇篮般舒服的时空震动。高元界将我们拥入怀中，要将我们送往远方的某处。



送往又近又远的地方——我们应处的世界、应处的场所。



在微风般的舒适光芒中，我一直紧握着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