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Here Comes the Sun Parallel(1 / 2)



*



面临三十大关,跟女友交往进入第三年,眼前必然会模糊地浮现未来预想图。



古川真也就正迎接着这样的时期。



「你们也差不多要定下来了吧?」



上司岩沼如此催促着。他是真也任职的枫出版社所发行的《小说Polaris》主编。一脸凶相的他很难让人联想到编辑这个职业,而且脸的面积又大,在公司里大家都叫他Big Face岩沼。最近,这个称号渐渐扩散到公司外,岩沼自己可不太服气。



「你快结婚啊。我还没有当过部下的媒人呢。」



「为了让主编当媒人而结婚,这很明显是本末倒置吧。」



「可是,跟我同时进公司的榊竟然在我面前炫耀,部下拜托他当媒人呢~。我部下里最有可能结婚的也就只有你了。」



还有我~还有我啊~,同事名取拉着真也袖子插进来对岩沼说:「这话我可不太同意。」



「主编凭什么说有可能结婚的部下只有古川一个人呢?」



「可是其他的人全都已经结婚了啊。」



「还有我啊!我也是单身,而且长得还比古川帅!」



听到名取这些主张,岩沼哼了一声,「可是……」



「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男人,怎么可能有结婚希望呢。」



「太没礼貌了!谁说我只对平面人物有兴趣的!」



——高声反驳的名取桌上,摆满了买零食附送的美少女玩偶。听说他收集了全套原创美少女人偶,从航空公司空服员到地勤机师制服都有,而且制造商还是人偶界的老字号。还经过不知道什么什么造型师、又怎么怎么了(真也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管名取说明了几次都记不住),里面好像还包含了隐藏版的透明空服员玩偶之类的。



真也唯一记得的,就是名取为了那个隐藏版,砸上几乎能买一整套全新西装的金额这件事。



「如果有个外貌像『钢弹王国』里的智慧女神号、个性像『星海的罗蕾莱』的帕美拉,声音又跟泽渡南一样的女孩子,嘴里叼着吐司跟我在街角偶然相遇,那我也愿意跟她交往啊!」



「我看你到死都会是处男吧。」



岩沼的眼神透露着同情。



「也就是说,如果大家不调动部门,目前有可能让我当上媒人的就只有你了。」



原本已经飘到遥远彼方的话题,绕了个像发夹弯般的惊险轨道,又回到原点。真也其实希望话题最好不要再绕回来。



「这种事催也没有用,要考虑的事很多的。」



「该不会你跟大场快分手了吧!?」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真也忍不住瞪着岩沼。



「我们交往很顺利,不劳您费心!」



真也的女友大场佳织现在隶属于电视杂志编辑部,不过到去年为止,他们两人都同样在《小说Polaris》编辑部。交往途中被岩沼发现,算是他们有生以来出的最大失策。要不了多久,消息就风传千里。万一两人中间分手了,这尴尬难堪的局面他打算怎么负责呢?



说曹操曹操到,佳织刚好经过这个楼层。



「古川在吗?」



岩沼和名取立刻开始亢奋鼓噪。呦~呦~,两人嘴里不断地放送着完全没必要的特殊音效服务。



「叫什么古川呢,真是见外,可以跟平常一样叫『真也~』啊。」



「主编,请不要站在别人后面擅自配音。」



其实岩沼庞大身躯站在纤瘦的真也背后,根本藏也藏不住。佳织对这个老部门也了若指掌,她假装没看到岩沼的捉弄,平静地带过。



「怎么了?」



来到走廊一问,佳织突然双手合掌一拍、向真也低下头,「对不起!」



「明天傍晚排了一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吃晚餐的两人,约定好明天要一起用餐。



「那明天先取消吧?」



「唉,讨厌啦。」



佳织嘟起了脸颊。



「已经预约好的餐厅看来是吃不成了,等我开完会打电话给你,再随便找个地方吃吧。」



「知道了,那我先把预约取消。」



佳织好像单纯是为了说这件事而来,「那我先走了!」说罢她便朝气十足的离开。



「没问题吧?两人的甜蜜爱情没有蒙上阴影吧?」



回到办公室,岩沼又多事地担心,真也则难为情地回道:「托您的福,一丝阴影也没有。」



真也已经学到教训,被岩沼缠上时还不如正面还击,造成的伤口反而比较浅。



*



如果要认真讨论婚事,真也有件事一定得向佳织坦白才行。



真也与生俱来就有着特殊体质,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多余东西。



当他摸到某个物件,留在这物件的东西就会流入真也的意识当中。所谓留下来的东西,是指一个人的记忆或情感。



听说真也母亲那边的血缘就是这种家族,偶尔会诞生具有神秘力量的孩子。在真也之前是他的外婆,她也跟真也拥有同样的力量。



外婆严格禁止真也炫耀自己的力量。



既然能看到那也没办法,但是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就会招来不幸。



真也第一次了解外婆规定的禁忌真正意义是在他高中的时候。在那之前,外婆所说的话就像是家中管教方式的一部分,他很自然地遵守,从没想过禁忌的意义。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交了女朋友。两人因为喜欢同一位作家开始聊得来,后来真也主动告白,两人开始交往。



初期交往得很顺利,但过不了几个月,关系开始蒙上暗云。原因是女孩变心了。真也知道她对自己愈来愈心不在焉。



对方的心到底转移到谁身上?真也疯狂地想知道答案,焦急在心中宛如漩涡般盘旋。——就在这时候,一天,女孩戴着一只从没看过的新手表到学校。



「很适合你嘛,借我看。」



真也不经意地这么说,但女孩的表情却瞬间僵硬了。



他反射性地察觉到。



真也伸出手,硬是触摸了女孩的手表。这是他第一次自己主动因为想看而看。我就是要看、就是要偷窥、就是要揭穿——身体里的力量仿佛呼应着真也肤浅的情感,开始不受控制地暴走。借由触摸到的手表,真也一口气侵入了女孩想隐瞒的记忆。



或许是因为太高兴、开心到无法自持吧,点缀着记忆的情感雀跃地流动着。在脑中重现的景色覆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薄纱,那是一种朦胧的粉红色。



女孩和其他的男人在展示柜前挑选手表。好开心喔,谢谢你,我早就想要了,不过没想到手表这么贵,真对不起。男人的声音回答。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别介意,可是……



那边你什么时候要分手?继续这样下去就不能一起替你过生日了。



我一直跟他保持距离,对他很冷淡,可是他就是没发现,我从两个月前就希望可以自然淡下来,不过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糟透了的是你吧!」



猛然变得凶暴尖锐的情绪逼他吐出这句话。



「既然你两个月前就已经没感觉,想分手你就直说啊。」



女孩的脸顿时变得铁青。



「你在说什么,干嘛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有什么好莫名其妙的,都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吧。」



女孩想用力挥掉他的手,但是他抓得更紧。——又一次。



「保持距离、对他冷淡、他就是没发现。从两个月前、想自然地消灭。古川那家伙、真迟钝、糟透了。」



真也重复着女孩的话,一字一句宛如要深深钻进脑髓般,女孩的脸已经完全失去血色。已经不是铁青、而是呈现雪白状态。



走开!她尖叫了一声。接着用几乎不像女孩的猛烈力气甩掉了真也的手。这就是所谓肾上腺素激发的力量吗?



「——恶心!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恶心!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真也这时才终于发现,整个教室的同学都在看着自己。



他也发现到,自己好像跳上了一层薄冰。



那个跟女孩一起选手表的男人,也是远处观望的同班同学之一。真也本来把那家伙当朋友。他满腔怒气。——但不得不忍住……



要是被发现自己一碰到东西就能看到附着的意念……——这时他终于了解外婆留下那禁忌的意义。



如果一个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可能暴露别人的秘密,那么这个人一定会受到周围的嫌恶、排挤。大家一定会离他离得远远的,觉得他恶心。



现在,自己就正处于这种被同班同学疏远的状态。



既然已经跳上这层薄冰,该如何才能不踩破薄冰地返回原路呢?



「你一定没发现吧,我跟踪过你!」



情急之下编出的谎言实在太糟了。但是,他也只能说出这既糟糕又难堪又卑劣的谎言。



结果真也被冠上「跟踪狂」这个极不名誉的绰号,直到高中毕业为止,男同学都笑他娘娘腔,女同学则冷眼看待,觉得他「恶心」。



——绝不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使用这种力量,否则……



外婆的教诲这才深深地刻在骨子里。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不幸。——也为了不让别人陷入不幸。



虽然亲眼看到自己被背叛的光景,确实失去了理智。但在这之前,自己理应因为女孩的心渐渐远离而感到心痛,毕竟是曾经那么喜欢的女孩啊。



而自己却毫不留情地揭穿一切。为了伤害她、将她逼上绝路而使用了力量。大叫着恶心的她眼里充满恐惧。你在哪里看到的?为什么会知道?



他企图利用自己独有的方便超能力,单方面压迫自己曾经喜欢的女孩、想逼她屈服。他被藏在自己心中的暴力性给击垮了。



自己生来就比别人具有更多暴力性格——突然惊觉这个事实,让他毛骨悚然。要是不能好好地控制这种力量,他随时会露出狰狞面貌,将别人啃得粉碎。



要是为了自己使用这种能力而获得好处,从此食髓知味……会有什么下场他已经可以清楚想见。



为了不落入那种下场,唯一的方法就是告诫自己要公平。



既然看得到,那也无可奈何,但至少不能够为了自己的益处肆意使用这种力量。



那是真也第一次警觉,必须控制自己。



第二次则是出社会以后——正确来说,是认识佳织之后。



开始注意佳织这个人,是跟她一起在《Polaris》编辑部隔桌相邻的时期。



「古川啊,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佳织递过来一份作家用红字标注了意见的校样,询问真也的意见。那是一份年轻女作家的稿子,内容是家族故事的短篇连载。



这一期故事的主角应该是一家的长女,然而到了中段故事的走向却突然急转直下。



长女和意外邂逅的独居老人意气相投,就像家人一样亲密。老人的来日无多,最后由长女照顾老人直到最后一刻。老人死后,长女就像自己的祖父过世一样悲哀感叹——大致是这样的情节。



但是,这家人的祖父其实还活着,长女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老人之死如此感同身受,未免令人觉得不自然。虽然凭借作者的功力故事本身是成立的,但仍然无法否认当中牵强的部分。



一问之下,才知道女作家的祖父刚好过世,她似乎企图在文中寄托追悼之情。可是又不能突然写死这家的祖父,只好临时请出一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好串出合理的故事。



佳织在入稿前曾经要求女作家重写,但最后稿子并没有进行根本的改写。虽然佳织再三指出矛盾之处,可是作家本人执意不改。



「从系列整体看来,长女悲伤到这个程度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吗?」



佳织的意见并没有错。但是,碰触到校样红字的真也判断,想说服作家是不可能的。



红字上留有女作家强烈的情感。除了失去祖父的悲伤之外,这些红字上也强烈凝集着对要求自己重写的佳织发出的怒气。



「故事本身是成立的,我想这次就过了也无妨。」



要想颠覆女作家的意思,佳织势必得经过一场令人疲惫不堪的奋战。而现在杂志的出版时程已经进入紧锣密鼓的最后阶段了。



「现在老师也不可能冷静下来,不如等到出书时再改写……」



「我不喜欢这种想法。」



佳织这句话好像甩了个巴掌在自己脸上,真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



「故事第一次问世时,就应该以最完美的面貌呈现。背后有什么状况跟读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接着,佳织甜美一笑。



「谢谢,我决定了。我知道可能会弄拧跟老师的关系,但还是想再坚持一次。」



真也觉得相当难为情,几乎无法好好看着佳织的笑脸。



虽然下定决心要公平看待自己的能力,不过一旦预见到前方的困难,却总是企图改走舒适的路。



看得到的东西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总是举着这面大旗,企图逃避。



如果,这个作家不是佳织负责,而是由自己负责。——想必自己一定会担心影响跟作家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接受了吧。



这一天,佳织提醒了自己有多么麻痹大意。



这一期杂志的完校一直拖到截稿前才惊险滑垒,但佳织总算说服女作家愿意改稿。



难道您愿意把祖父的死,在这么草率仓卒的工作中勉强写成故事吗?正因为看重祖父,更应该等到梳理好情绪之后,再仔细写下他的故事,不是吗?



听说女作家就是如此被说服的。



最后结局改成长女和祖父一起面对了一位熟识独居老人的死亡,一想到同年代的祖父总有一天也会面临死亡,不禁感伤落泪。



「你真了不起。」



听到真也的称赞,佳织羞涩地笑了。



「我还是觉得,如果要把自己的体验写成故事,不应该在还没仔细咀嚼的状态下就丢给读者。而且,我很喜欢那位老师,在我担任她责编这段期间,不希望她有这种虚情假意的工作态度。」



那天真也第一次邀佳织两人共进晚餐。过了不久,真也开口告白,两人开始正式交往。



不要做羞于面对佳织的工作,这个念头成为真也的力量来源。他再次告诉自己,就算与生俱来的能力让自己能预见困难,假使这些困难无法避免,那么就只能面对。



「为什么你会看上我呢?」



佳织好奇地偏着头,真也回答她。



「对我来说,你就像太阳一样。」



就算迷失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只要太阳上升就能找出方位,了解自己当下所在的位置,并且发现正确的路径。



对真也来说,佳织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听在佳织耳里,这些话或许只是甜言蜜语吧。



还有——



当自己有了和佳织结婚的念头,真也也认为向对方坦白自己的能力,是追求公平的必然条件。



自己拥有的这种力量,要多狰狞就能用得多狰狞,要多狡猾就能用得多狡猾。拥有自己心爱的人之前,不能不让对方知道这一点,但每当想要坦白,就会一阵胆怯。



「恶心!」



高中时那女孩尖锐的声音又在耳边苏醒。——要是对方知道自己的能力,难保不会有这种反应。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鼓起勇气。



「——对了。」



结果两人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小时,坐在晚餐桌前,真也喝了三杯红酒后终于启齿。



「岩沼主编他说……」



「嗯?」



「他说我们也是时候让他当媒人了。」



「啊?才不要呢!」



真也在吧台前瞬间被击沉。



「不要!你也答得太快了吧!」



「当然不要啊,为什么要请岩沼主编当媒人!媒人这种关系,会一辈子纠缠不休的耶!」



啊,原来是指这个啊。真也这才松了一口气。



「嗯,我也不想这样。如果以媒人不是岩沼主编的前提来谈,我也差不多想跟你讨论这件事了……」



佳织的表情开始出现些许紧张。



好,趁现在一口气说完吧。



「就是,那个……」



话突然结巴了。这一结巴就糟了,怎么也接不下去。而佳织也不时瞄着真也,似乎欲言又止。



「其实……」



——两人同时开口。你先吧、还是你先吧,互相推让一阵后,又同时开口,然后再次噤口不言。真不知道这两人默契算好还是不好。



最后两人沉默地开始猜拳。两次平手,第三次真也赢了,举手主张自己的发言权。



佳织也摆出手势催他先说,真也终于再次开口,「其实……」



「我一出生就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听到他的说明,佳织马上接着说:「就是所谓的读心术对吧?」看来事情好像很快就能摆平。



「现在我负责的作家正以这个题材在写系列作品,我帮忙做了不少调查,所以对这方面还满熟悉的。」



被称为「题材」倒是有点微妙。



「所以说,真也具有读心术,那又怎么了?」



「怎么了?这……」



下定了前所未有的决心终于坦白,倒没想到对方竟然用「怎么了」三个字轻松解决掉这件事。



「我有这种能力,你不会觉得很恶心什么的吗?」



「恶心?为什么?」



「我虽然尽量不自发性地使用这种力量,但偶尔还是会无法控制地看到。自己的记忆被人随意窥探,你不觉得恶心吗?」



「那你看过多少次我的记忆?」



佳织的反问让他不知如何回话。



「看过不少次,但是没什么太印象深刻的。」



老实说,真的记不太清楚。



「反而是往来的作家看得比较清楚。愈留下强烈感情,就能看得愈清楚。」



「也对,作家感情摆荡的幅度都很大呢。」



佳织似乎也很认同。



「总之呢,我们交往了三年,你也没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大不了的记忆对吧?既然如此,往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对方说得一派轻松,真也反而着急了起来。



「可是,我要是有心就可以正确窥探别人的记忆耶?这样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不懂你干嘛这么穷追不舍,你希望我觉得你恶心吗?」



「当然不是啊。」



但是,真也并不了解佳织为什么如此干脆地接受自己的力量。要多狰狞就能用得多狰狞,要多狡猾就能用得多狡猾——拥有这种力量对真也来说一直觉得很内疚。



你真蠢,佳织无奈地耸耸肩。



「我们都交往三年了,真也的个性我很清楚。而且,如果真的打什么坏主意也不会老实地跟我坦白了吧。」



真也突然觉得泫然欲泣。佳织竟然只凭「个性」两个字就决定相信,到底有多信任自己啊?



「这一个不重要啦,我才有事得向你交代呢。」



原来对佳织来说,这件事竟然「不重要」,之前那么严阵以待的自己,现在想想还真是滑稽。



「嗯,什么事?」



「其实我爸爸还活着。」



喔,这样啊……啊?——话还没说完,真也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说你小时候父亲就过世了吗?」



记得两人谈起彼此家人的时候,佳织确实这么说过。她很少提起父亲,说是一想起来就觉得难过,所以不太想说。



「对不起!」



佳织低下头,额头几乎快贴到桌面上。



「我告诉你那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后来会跟你交往……」



真也念大学时父亲因为交通意外而身亡,所以两人在交往之前就因为家庭环境类似,而有股亲近感。



「其实我爸妈在我小时候离婚了。跟真也交往之后,一直想该找时机告诉你真相……不过我竟然对一个真正失去父亲的人说这种谎,实在没脸坦白。」



无法坦白的理由也很像认真的佳织惯有的风格。正因为如此,真也更好奇她说谎的理由。



「为什么要说这种谎呢?」



这时佳织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无谓。



「因为他成天不事生产,这种父亲当作他死了还比较能维持我的心理健康。」



比起佳织说谎这件事,现在坦诚的理由更令人震惊。看来这故事背后似乎埋着一颗惊人的地雷。



「他是个什么样的父亲?」



真也小心翼翼地问,佳织撇起一边嘴角笑着说:



「如果我说他是个梦幻少女的男人版,你懂吗?」



「梦想也分成很多不同方向吧。」



「那他应该算是追寻遥不可及梦想的艺术家吧?不过是属于才能远远及不上自尊心高的那种。」



如此辛辣的毒舌评论,第三者光是听都觉得难堪。



「职业是没名气的剧作家。」



接下来佳织坦白的家庭内情,是个口味相当浓重的故事。



佳织父亲原本是热爱戏剧的青年,学生时期跟朋友一起创立了小剧团,他是驻团作家。创作作品时好时坏,有一回写出好作品,碰巧被一位剧作家看上,让他以见习身分在制作公司工作。



在那之后始终写不出什么名堂,到了三十岁时,制作公司正式向他宣告,无法再以剧作家的身分雇用,公司提议以助理导播的身分再次雇用,但父亲却回绝了这项提议,辞去工作。



不管在自己或他人眼中向来行事谨慎踏实的真也,听到佳织父亲追寻遥不可及的梦想、却在途中迷失方向的典型故事,光是想象就觉得危险得令人头晕目眩。



「那他辞掉工作后呢?」



「听了可别太吃惊。」佳织先打了一剂预防针。



「他竟然说要到美国去找写剧本的工作。」



竟然作起美国梦来了?真也边听边揉着自己的眉间。换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是个人物。通常就算太过相信自己的才能,在国内处处碰壁后,多半会回归现实。



「因为在制作公司工作,有些不上不下的人脉,所以刚好错失了回归现实的时间点吧。」



他只透过一条极细微不可靠的关系,请人介绍了美国的影像制作公司,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佳织的父亲原本希望全家一起赴美,但是旧债新帐让母亲终于忍无可忍,提议离婚,于是父亲一个人到美国去。那是距今二十年前,佳织十岁左右的事。



「我反而好奇,伯母为什么会跟伯父结婚。伯母看起来个性很沉稳啊?」



他们两人跟彼此的家人已经见过许多次。佳织的母亲辉子自己经营补习班,是一个在经济上充分自立、脚踏实地的女性。这种人为什么会跟没定性又爱作梦的父亲结婚呢?



这时佳织显得有些尴尬。——看到她的表情,真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们还是学生时就结婚了,因为我妈肚子里有了我。」



真蠢,如果没有和那自由惯了的父亲结婚,根本不会有佳织的出生。真也暗自咒骂自己的粗心。



现在道歉反而像是存心揭开伤疤,真也还在踌躇时,佳织自己又继续往下说。



「而这个不事生产的父亲,相隔二十年又要回日本来。他写了一封信,说想见我跟我妈。」



佳织的表情看来与其说生气,反而有更多畏惧。



「事到如今,真不晓得他在打什么主意。」



父亲赴美之后偶尔才会捎信回家,听说这是离婚之后他第一次回国。



「那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我是说……工作方面。」



「他好像真的找到写剧本的工作,信上写着工作的状况还不错。」



听说他赴美之后参加了连续剧的剧本团队,后来以此为起点,顺利地累积不少经历,现在正从事跟电影剧本相关的工作。



「不过我可不相信。在日本都不成气候了,怎么可能一到美国就突然成功呢。」



「说的也是,信上应该写得夸张了些吧。」



不过,这种在前妻面前的小小虚荣,又何妨宽容看待呢。



「你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六。」



他从洛杉矶搭机,将会抵达成田机场。



「我妈那天补习班有课,所以我得去接机。」



这时佳织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



「其实我这个说谎的家伙没资格拜托你,不过……」



听到这句开场白,真也马上知道佳织想拜托什么。



相隔二十年,要跟心中还留有芥蒂的父亲见面,不可能没有一丝不安。



「可以陪我一起去接他吗?」



「当然好。」



真也毫不犹豫地即刻答应。——就跟佳织用「那又怎么了?」轻松面对真也的能力一样,他也想让佳织安心。



「因为他是你父亲啊。既然都要结婚了,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是当然的。」



啊!佳织好像还没答应求婚——话说完真也才想到这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不过佳织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着,然后轻轻点了头。



*



——但话虽如此……



真也在成田机场入境大厅,不安地仰望航班时刻表。



佳织父亲搭乘的洛杉矶班机到达标志已经点亮。



伯父的名字没写错吧——真也再次确认了写在欢迎牌上的名字。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体面的欢迎牌,只是在包包里现成纸张背面,用签字笔写上佳织在电话里说的名字而已。



「白石晴男」。这就是佳织父亲的名字。



「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一个人迎接佳织的父亲。



本来说好配合班机抵达时间,两人在成田机场直接会合,但是佳织那边却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状况。



佳织所负责的电视资讯杂志《Television α》发生了点状况,所有编辑部成员都被召集。某间电视台开台纪念连续剧中领衔主演的演员引发刑事案件,连续剧宣告停播。因此已经入稿的节目表和专辑报导全得抽换,前往成田机场路上的佳织只得急忙返回东京。



对不起,你只要接到人,把他送到饭店就行了。佳织在电话那头这么道歉着。



只身迎接女友(有点问题)的父亲,让真也觉得心情沉重,但正因为他能了解佳织面临的处境,也无法对她抱怨。



真也面对从入境大门涌入的人潮,再次高举写在纸张背后的欢迎牌。



——但是,直到人潮变少还是没有疑似人物找上真也。



真也正觉得奇怪,环视了大厅一周,刚好看到有个男人似乎跟真也一样在等人。他身上穿着做工讲究的西装,大概五十多岁。



年龄上是符合的。真也走近他,怯生生地开口。



「请问……您该不会是?」



说话的同时他也拿起纸板,男人露出狐疑的眼神看过来。接着他从西装胸前口袋取出眼镜,眯起眼看着这张纸。尽管如此,好像还是看得很辛苦。真也开口询问。



「请问您是白石晴男先生吗?」



「是啊……你是?」



「是佳织小姐托我来接您的,我叫古川真也。」



真也不知该不该说明自己正在跟佳织交往,此时,白石晴男上下打量着真也。



「你跟佳织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我们是同公司的同事……」



「不要扯这么容易被看破的谎!」



没想到对方会劈头就骂,真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佳织会拜托单纯的同事来接她父亲吗?我看你应该是佳织的男友吧!对不对!」



对方语气粗鲁、咄咄逼人,尽管是女友的父亲,真也还是不禁冒出一股怒气。



「我又没说谎,是你中途打断我说话的吧!」



真也毅然回嘴。——虽然佳织现在不在场,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大声宣告。



「我跟佳织小姐正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



这时晴男脸色一变,整张脸皱在一起,就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你有必要这么生气吗?二十年没见到我可爱的女儿,没想到她竟然交了一个能受托来迎接父亲的男友,身为父亲会大受打击也是当然的吧!」



明明是自己先挑起战火的,都这把年纪了,这个人是怎么回事?过度震惊的真也已经哑然失语。



「而且你们结婚的约定,我还不是从女儿口中听到,竟然是由她男友告诉我!你懂不懂一个父亲可爱女儿被其他男人夺走的悲哀啊!?」



女儿既然这么可爱,怎么会丢着二十年都不管?真也硬把这些话吞了下去,说出来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女儿,所以无法了解。」



「好,那将来等到你有了女儿,就会知道刚刚对我说的那些话有多过分,到时候你再后悔吧。」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敢从我身边把佳织抢走,就给我牢牢记住!」



同样身为编辑,真也相当能了解佳织得赶去处理入稿中的意外——尽管如此,此时他还是不禁暗恨起佳织。



这么古怪的父亲,一开始怎么不早说呢?



「那佳织今天为什么不能来呢?」



「正入稿的杂志发生一点状况,她来成田机场的途中被公司叫回去了。」



——结果现在头痛的是我。真也自己在心里补上这句。



「是喔,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



「对,没有错。」



「你知道吗,其实我以前也在日本电视界工作过。」



听过佳织辛辣的评论后,此时真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是吗。他只含糊地点点头



「不过我在日本第一线工作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们这一代的人应该不清楚吧。」



不妙,看来话题似乎要往尴尬的方向走。果然没错,晴男开始大提当年勇。



「虽然一般观众很少看过我的名字,不过我写的剧本又快又好,大家经常找我当救火队,像那出曾经红极一时的『远胜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点子就是我想的。」



真也听了都觉得替对方难堪,勉强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不好意思,佳织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是个始终没写出名堂的剧作家,所以被公司解约了。



「您要去饭店吧,我送您过去。」



真也半强硬地打断他的话题,催促他动身,但晴男却挥挥手,「还不用去饭店」。



「不过,你可以带我到出版社去吗?我想看看佳织工作的地方。」



「不,这不太方便……」



现在《Television α》编辑部一定因为重新入稿而一片慌乱。这种时候再带这位疯狂父亲去怎么得了呢。



「就算去了可能也没办法跟佳织说话,现在大家正忙得不可开交呢。」



真也试着解释,但晴男很坚持。



「我只想看看她工作的样子啊。我们都二十多年没见了,拜托你嘛。」



「但是,这又不是学校的教学观摩,您到公司去实在有点……」



「算我求你了!」



说着,晴男突然向真也跪倒。



「等、等等,伯父!您别这样,请站起来吧!」



「不!你不带我去公司我就在这里不动。」



路过的人纷纷投以不可思议的眼光,不晓得演的是哪出戏。看到真也竟然让一个年纪大到足以当他父亲的男人对自己下跪,路人对他的眼光都不太友善。如坐针毡的真也,只好在晴男的身边也跪了下来。



「请您谅解,这样会给佳织添麻烦的。」



「我只在旁边看,不会打扰她的。如果你不愿意带我去那就算了,反正出版社的住址我也查得到,不如我自己上门去拜访吧。」



说这些话根本等于是威胁了,与其让他擅自登门,还不如由真也跟着比较妥当。



「知道了,我带你去就是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



晴男非常现实,马上爬起来露出灿烂笑脸。从没碰过这么可恶的长辈。真也随后站起身来,狠狠瞪着晴男。



*



位于新宿的枫出版公司分成本馆和新馆两栋建筑。



《Television α》编辑部在新馆,但真也却把晴男带到《Polaris》编辑部所在的本馆。这么一来,就算晴男趁自己不注意时随意乱晃,也不至于撞见人在另一栋建筑物的佳织。



「佳织人在这里吗?」



「她不在这里……现在《Television α》还在忙,等他们编辑部忙到一个段落,我再带您过去。」



真也一边安抚了他几句一边带晴男走进本馆大厅的会议隔间。今天是星期六,公司几乎没人上班,让不相干的人坐进来应该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真也泡好茶正要拿到晴男面前。



「这不是古川吗?」



岩沼刚好经过,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名取也跟他同行。



「假日你怎么还来公司呢?」



「您不也是?」



「刚刚在新馆有麻井老师的电视采访。」



麻井辰夫这位作家由岩沼和名取两人共同负责。



「老师受访还真少见。没有在摄影棚录影吗?」



「听说他们想拍摄老师跟出版社开会的画面。比起老旧的本馆,新馆拍起来在电视上比较好看,所以刚刚到那边的会议室去拍摄。」



「那古川你是跟谁来的?」



名取看着会议室隔间里的晴男小声地探问。



「其实,这不是工作。」



真也压低了声音。



「那是大场她父亲啦,说无论如何都要看一眼女儿的工作环境……」



「大场她父亲!」



名取单纯因为惊讶而提高音量,并没有恶意。



「大场她父亲不是过世了吗……」



真也用力嘘了一声想叫名取安静。但晴男的耳朵很尖,他正从会议隔间里走出来。



「刚刚您提到大场是吗?该不会各位都是佳织的同事吧……?」



真也用眼神告诉岩沼——一言难尽哪!



或许这表情比千言万语还管用,岩沼立刻弯起嘴角对晴男露出笑脸。不过却是他知名的僵硬笑脸,据说小孩子看了马上会吓哭。



「是的,大场佳织小姐我很熟,直到去年她都是我的部下,是位非常优秀的编辑。」



接着,岩沼若无其事地问道:



「您该不会是大场的父亲吧?」



漂亮!主编!真也在内心朝岩沼一拜。他半认真地想,如果自己是女人,这一刻很可能会坠入爱河。



「方便的话,可以跟我聊聊佳织的事吗?」



在晴男要求下,岩沼和名取被请进会议室隔间。



佳织在公司里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在还来不及了解来龙去脉的情况下,岩沼愿意不戳破谎言,一边摸索一边和佳织理应死去的父亲对话,真也在内心有说不出的感谢。



而一旁的名取则是老实地不时露出狐疑的表情。可是他似乎也从对话中渐渐察觉到大致的状况。



「喔喔,所以您是为了从事剧本工作才到美国去的。」



明明是为了问佳织的事才把两人留下,但是晴男从中途开始聊的全是自己。可能也要归功于岩沼的善于倾听吧。



「那您在美国从事哪方面的工作?」



这次提问的是名取。他跟暧昧附和的岩沼不同,丢出相当具体的问题,因为他对晴男那些明显在自吹自擂的夸张内容,已经显得厌烦了。



「我用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的剧本制作。因为我本名叫晴男,而且我又很喜欢《二〇〇一年太空漫游》这部电影。」



真也胆颤心惊地在旁守着晴男。要是他太得意忘形,之后丢脸的可是佳织啊。



「我在日本多半是以代笔的方式工作,所以没留下挂名作品。毕竟这是个讲求资历的社会,在制作公司里只有畅销作品的剧作家能获得好待遇。就算我们故事写得再好,到头来点子都被畅销写手拿走,成为他们的功劳。像『远胜过百亿颗星星』最后一集的点子,其实就是我想的。」



又在说这些听了令人难以入耳的谎言。



「美国就没有这种问题了。完全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



你怎么编得出这种谎?真也好想从旁勒住他的脖子。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班上也有爱说这类谎话的同学。我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喔。好厉害喔!看到同学们这么惊讶,他愈来愈得意,一个接一个编出天真又夸张的谎言。



我还有一百张限量卡喔,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呢!当同学们围绕着他齐声惊叹时,他就仿佛是大家的英雄。



可是过不久后,就会有坏心眼的同学来浇冷水。真的吗?那拿来给我们看吧。既然有一百张限量卡,那给我一张嘛。



这么一来事情可就不妙了。于是他只好继续扯谎,借给朋友了、丢掉了,原本围绕在身边羡慕不已的朋友也慢慢散开,哼,原来他果然在扯谎。



「喔,HAL先生不就是《Double Trap》剧本的主要作家吗。」



没错——对那些天真谎言浇冷水就是像这样。名取冷静地操作手机,看样子似乎正在搜寻。



「那部电影虽然没什么浩大场面,不过非常卖座。现在光是日本的上映收入就已经突破一百三十亿日币了呢。这么卖座的作品,剧作家的收入大概会是多少呢?」



「这、这个嘛……我们的收入跟票房没关系的。而且酬劳方面我都全盘交给公司管理,不太清楚这些细节。」



借给朋友了、弄丢了、被爸妈没收了。这些都是为了掩饰谎言而轻易说出口的谎言。



「名取!」



你就忍着点吧。真也的声音里包含着这没说出来的请求,但名取似乎还不打算收手。



「那您只要告诉我公司付给您的费用就行了,我对美国剧本业界的薪资构造还满感兴趣的。」



「浑蛋!」



岩沼突然往名取的头击下一巴掌。



「哪有人初次见面就问这种隐私问题!这样太失礼了吧!」



「可、可是……」



「如果有人突然问你枫出版的编辑一年收入多少,这种没礼貌的问题你会回答吗?快向白石先生道歉!」



岩沼坚决的语气让名取也畏缩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好奇的……」



名取低下头向晴男道歉。该走了。岩沼领著名取准备离开。



「实在非常抱歉,伯父。那我们还有工作,就先失陪了。请您别放在心上。」



哪里,晴男还在嘴中含糊地嘟囔着,岩沼已经带著名取离开了会议室隔间。



「不好意思,我过去打声招呼。请您在这里等一下。」



说着,真也追在两人背后。穿过大厅,终于在电梯间追上了。



「主编。」



听到叫唤声的岩沼点点头,轻轻挥了手。



「——真的非常谢谢您。」



真也自然而然地深深低下头。



「别这样,干嘛呢。」岩沼苦笑着。



但另一方面,名取却显得很不甘愿。



「那个人到底怎么搞的啊?」



虽说刚刚是为了打圆场,但是他莫名其妙挨骂,也难怪要生气。



「我也是跟他第一次见面,看来是个有点令人头疼的父亲。我想大场她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我真是很同情大场,难怪她要告诉大家父亲已经过世了。」



「喂,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岩沼再次拍了名取的头。「可是……」名取噘着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



名取的表情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无奈。



「明明没什么实力,空有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像那种自我意识过剩、老是拿些让人不忍卒睹的稿子要我们出书的家伙,大概都是这种类型。」



编辑部频频会有希望当作家的人送来稿子。如果不是参加新人奖等比赛的作品,而是执拗塞过来坚持要编辑直接看稿子的人,往往没什么实力。这种时候的处理方式通常是向对方介绍比赛的征稿规定,打发了事,但是硬要送来稿子然后还打电话来纠缠「你还没有看吗?」的家伙也并不少见。



我拜读了您的大作,非常精采,我们马上出版吧!——不管应对多少次,每当面对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天真期待,对方的浅薄手法都让人生厌。



不仅如此,当编辑诚实地给予忠告时,他们可一点都不想听。他们只希望自己获得赞赏、有华丽的出道机会,一听到批评就会表现得难以置信。



他们并不是想写书,也不是想进步,只是希望编辑这些专家能抚慰自己不断肥大的自我意识罢了。



「年轻人也就罢了,毕竟年轻气盛。但如果是像那种年纪足以当自己父亲的大人,看了真是让人受不了。」



真也突然想起名取最近被一个想出自己半生自传的大企业高层纠缠不休。真也也接过他几次电话,已经很久没碰到这种个性强烈的角色了。



「要是自己的爸爸在社会上这样丑态百出,一定很绝望,大场真是太可怜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大场的父亲。」



也不知为什么,名取听了表情有些扭曲。——好像输给了什么似的。



岩沼笑了笑,拍拍名取肩膀。



「你看,这就是大场不选择你,而选择古川的原因啊。」



什么?真也一时语塞。而名取则生气地说:「不要乱说啦!」



「我只是很气,为什么世界上没有像布莱恩舰长那种成熟的大人呢!」



连举例也要举个二次元世界的例子,不愧是名取。



「不要这样愤世嫉俗啦。不然你自己来当布莱恩舰长不就得了。」



岩沼拍拍名取背后,名取一边咳一边抱怨,「也太用力了吧!」结果真也并没有机会确认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乱说」。



面对离去两人的背影,真也无言地低头致意。



回到会议室隔间,晴男正驼背啜着茶。



他那弯得小小的背影,看来是那么不堪、那么可悲。



之后,真也看看时间差不多,便带晴男到《Television α》编辑部。



为了不打扰正忙到焦头烂额的编辑部工作人员,他让晴男从外面悄悄偷看。



晴男从胸口口袋拿出眼镜戴上,皱起眉,用力眯着眼。



「佳织在哪?」



「在后面,现在正在接电话。」



「她穿什么样的衣服?裤子?裙子?」



「她穿淡紫色的衬衫和白色的长裤。」



凭借服装的组合和颜色,晴男终于找到了佳织。在机场时也靠得非常近才能看见欢迎牌,看来视力非常差。



「眼镜的度数不够吗?」



「嗯,最近突然视力减弱了,就算重配眼镜度数也马上不够用。」



「虽然可惜,镜片还是勤快点重配比较好。用不合度数的眼镜,度数会更快加深的。」



「没关系。」



真也没再劝他,他瞥了一眼睛男的脚。那是双一看就知道是合成皮制的厚重皮鞋,而且已经相当破旧。跟他身上那套剪裁合身的高级西装比起来非常不相衬。仔细一看,衬衫用的也是漂白过的泛蓝白色布料,显得很廉价。



真也从机场开始一直帮忙提的行李箱也显得脏旧,处处都有松动脱落的痕迹。——看来他经济上应该不怎么宽裕。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他,「这不是古川吗?」回头一看,原来是《Television α》的主编。



「怎么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后视线往晴男看了一眼,似是在问,「那位是谁?」真也正在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说明,但晴男已经抢先开口了。



「您好,我是大场佳织的父亲。佳织向来受您关照了。」



咦?主编露出狐疑的表情,但幸好他没有像名取那样直接地说出「他不是过世了吗?」的疑问。



真也也插进一句,「大场虽然那么说,但其实有很多内情。」暂时算交代了过去。



「今天本来是我们三个人要见面的。我们两人一起等大场下班,不过他说想看看大场工作的样子,所以我想让他在不打扰你们的前提下在旁边看……」



「唉呀,怎么不进来呢。」



「不用了,在这里就行了。」



虽然真也婉拒,不过主编还是不顾他的拒绝叫来了佳织,「大场小姐!」听到叫声回头的佳织,表情相当僵硬。



主编进入室内,紧接着走出来的佳织,跟主编错身而过的那个瞬间,顿时露出尖锐的不悦眼神。



「你干嘛带他来。」



这逼问的声音虽是朝着真也来,但真也很清楚。



其实她想责备的是父亲。不过,相隔二十年的芥蒂挡在中间,她还无法直接对他发泄怒气。佳织的眼光刻意错过父亲的脸,连看都不敢看,更别说对他生气了。



佳织虽然责怪真也,但其实也正依赖着他。



「抱歉。因为他说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第一次正眼看着晴男,但马上又别过了眼神。



「回去吧,我还在工作。」



「对不起我突然跑来,可是……」



佳织没听他说完,马上又转身回到室内。



「……我是不是惹她生气啦?」



「你为什么觉得她不会生气呢,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这样会给她添麻烦的吗?」



「可是,我就是很想看看工作时的佳织啊。」



晴男的肩头颓然落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觉得有点可怜。



「她现在很忙,别让她分心了。我们走吧。」



真也轻声催促晴男。



*



原本应该在傍晚时去大场家一趟的,因为那时佳织母亲辉子工作刚好结束。不过,绕了这趟无谓的远路,现在天都已经黑了。



大场母女住的公寓在石神井公园附近,真也去过好几次。



「……跟我分手之后,日子过得更好了嘛。」



晴男仰望着公寓轻声说道。听说他们离婚前也住在这附近,不过住的是老旧公寓。



真也无从评论,只好装作没听见,迳自走向大场母女家。



「真也,真对不起啊。这么麻烦您。」



真也已经事先传简讯大致向出来应门的辉子说明了今天的状况。



「等佳织回来,我们再叫寿司来吃吧。」



久违的一家重逢,本来想外出用餐,但是时间已经七点多,等佳织回来再出门就太晚了。



「请不用多费心,我看我就不打扰了。」



「别这么说。」



辉子笑着拍拍真也的肩膀。



「你代替佳织一个人照顾这奇怪的家伙,请你吃顿晚餐也是应该的。」



确实很辛苦,真也心里这么想,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他只暧昧地笑了。



「你没给真也添麻烦吧?他对佳织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要是给他找麻烦之后有你瞧的。」



「我没有啊。」



晴男竟然可以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但真也还是忍下想揭穿的冲动。



「谁知道呢。」



冷笑的辉子看来跟佳织不一样,已经整理好心情准备来面对晴男。



辉子端出茶和蛋糕到客厅,先让两人填填肚子。



「什么,你跑到公司去了?那孩子一定会生气的。」



「果然不太好吗?」



晴男整个人又缩得小小的,就像个被母亲斥责的孩子一样。由此大致可以看出他们离婚前是对什么样的夫妻。——不听话的孩子和教训孩子的母亲。



如果他没有异想天开说要去美国,或许这种情况还会再持续下去吧。



「等她回来,你好好道歉就是了。」



「她会原谅我吗?佳织那孩子一气起来就没完没了啊。」



辉子换上严肃的表情。



「不要只是用嘴上道歉,只要你打从心里道歉,那孩子会懂的。」



要是真也不在场,辉子或许会对他更凶吧。晴男挺直了背脊,显得毕恭毕敬。



「在美国过得怎么样?」



「托你的福,还挺顺利的。」



晴男又开始说起那套在公司向岩沼和名取扯的空虚谎言。



美国和日本不同,是个讲求实力的社会。自己以HAL这个名字参与电影剧本的制作。代表作品《Double Trap》空前卖座,大家都对自己寄予厚望——



「我比在日本的时候过得好多了。你看,这身西装。」



晴男拉了拉西装的衣领。



「这是我在亚曼尼新买的。很适合我吧?」



「应该很贵吧?」



「我在那边经常参加名流聚集的宴会。通常我们就在那种场合谈公事,打点好自己的行头也是一种投资嘛。」



真也实在听不下去,稍微垂下眼睛。



「我看你该买好一点的衬衫吧,不能在小东西上省钱啊。」



听到辉子的回话,真也忍不住抬起眼。辉子脸上带着笑,但是眼睛并没有笑意。那眼神既像感伤、又像同情——也像在说教。



「这衬衫是我匆忙买的。我会小心的啦。」



趁晴男去洗手间时,辉子叹息般轻轻笑着。



「真是对不起啊。」



真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沉默摇摇头。



「其实他没恶意。他就是这样,根本没发现周围的人都受不了他了。」



晴男回座,又说起他那一套华丽绚烂的成功故事。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有十张。



这时没有浇冷水的坏心眼朋友。



只是拿出衬衫的事稍微戳了他一下而已,辉子一直微笑听他说。可能因为对方已是陌路人了吧。她再也不需要跟丈夫一起背负那些空虚谎言了。



就算对方没开口说要去美国,或许这对夫妻还是走不下去吧。



八点多,玄关响起钥匙转动的声音。



「回来啦,你爸爸和古川先生也来了。」



回应辉子招呼的,是粗暴的走路声。



走到客厅的佳织,叉腿站着、瞪着晴男。



「你为什么来公司!」



「对不起,我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



「胡说八道!」



佳织跟刚刚在公司一样,再次丢出这句话。



「你跟主编说了什么!」



「主编?」



「别装傻了,你不是跟主编说话了吗!」



晴男无助地望向真也。真也附耳告诉他:「就是那个跟你打招呼的女性。」



「我就觉得奇怪,你竟然会突然回日本!一定是听妈说我的工作跟电视有关吧!?」



「辉子是有写信告诉我这件事。」



「反正你一定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吧!?现在想回日本、在日本工作,所以想利用我的关系对吧!?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记得她现在在电视杂志编辑部对吧?晴男在机场见到真也时,曾低声这么说过。



在那之后他才提出不合常理的要求,硬拗真也带他到佳织公司。



「原来如此」和「怎么可能」两种念头,在真也脑里忙碌地交错。



「那时候你是不是拜托主编给你工作!?」



真也最后决定采用「怎么可能」的想法,——因为他无法放着佳织不管。



「佳织,伯父没有拜托主编这种事,他只是跟刚好经过的主编打个招呼而已。」



「那只是他还没开口吧,他心里一定打着这个算盘!不然为什么硬要跑来公司!」



「我只是想看看你工作的样子而已!」



晴男的音量提高。



「我想看看在公司里的你!我没说谎!」



——这番宣言听来为何如此空虚。



奇妙宝贝卡一千张、限量卡一百张、最厉害的红恶魔龙卡有十张。



为了虚荣而特地张罗了一身西装,但衬衫和鞋子却来不及准备,都是便宜货,甚至没能更换不合度数的眼镜,



一身如此老套的打扮。一见人就大言不惭地漫天扯谎,用这同一张嘴大声说自己没说谎,到底要别人从哪里看出真相?



「你走!」



佳织怒吼着。晴男则像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瘪着嘴坚持「我没说谎」,不肯站起来。



这时佳织大步地走向真也。——不,不是真也,而是放在真也身边的行李箱。



「这是他的?」



真也听了点点头,佳织猛然提起行李。



「佳织!」



辉子企图阻止,但佳织不顾她的阻止走向玄关。接着她打开门,使尽全力将行李箱往外丢。用力摔到地上的破旧行李箱耐不住冲击,敞开了口,行李箱里的东西散满在走廊上。



「我叫你走!」



佳织如烈火般炙热的双眼,直直盯着追上前来的晴男。



「我又没有说谎。」



「我不想听!」



佳织大叫着,打开她斜背的肩包,取出一个边缘点缀着红蓝双色的信封。那是个已经开封的航空邮件。



「早知道我就不该相信你这种信!」



接着,她像丢行李箱一样,也把这封信狠狠丢出去。信静静飘落在玄关中。



佳织的眼眶已经溢满泪水。她跑到屋里,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样子。



其他三个人寸步不移地呆呆伫立在当场。谁也没说话。



最后,真也安静地穿上鞋。先捡起掉落在玄关的信。——这时……



我想见你。



碰触的信中流泄出一股迫切的心情。



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我想见你……



真也回头看着这无尽循环心意的主人。晴男颓着肩,不堪地呆站在门框下。



真也将那封演奏着无止尽重播的信塞进上衣口袋。接着,他捡起散乱在走道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行李箱。



捡完东西后,真也回头看着晴男。



「我送您回饭店。」



晴男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看今天是不可能跟她谈了。你先走吧。」



辉子也将手搭在晴男肩上。



「佳织那边我待会再安抚她。」



晴男微微点头,将脚踏进与西装不相衬的厚重鞋子里。



「您住哪间饭店?」



离开公寓,真也问道,晴男突然显得局促不安。



「好像是新宿的君悦饭店吧,还是世纪凯悦?奇怪,行程表塞哪去了?」



接着,他表现出四处在口袋翻找的样子。差劲的演技实在不堪入目。



「您别再说谎了,伯父。」



真也终于要宣告游戏结束。



「一个会住进那些高级饭店的人,为什么行李箱里需要放睡袋?」



刚刚捡起的东西里,有个已经老旧磨损的睡袋。



「那……那不是睡袋,那只是我用惯的寝具。」



「那要不要我一间一间打电话到饭店去问,有没有白石晴男的预约纪录呢?您刚说可能是君悦,或是世纪凯悦吧。还是我也去问问公园凯悦?」



晴男顿时无语。



「请您谅解。」



真也实在忍受不住,向晴男低下头。



「我们这一辈的人,看到与父亲年纪相当的长辈扯这些浅白的谎话,实在很难过。」



我最受不了那种长辈。——刚刚忿忿这么说的名取无奈的表情又在真也脑中苏醒。而配合演戏的岩沼心中必然也有万般慨叹。



他就像个宣称自己有一千张奇妙宝贝卡的浅薄谎言后,明天再也不敢上学的孩子一样。



就连旁人都看不下去,真难想象佳织的心情有多难受。



「您是佳织的父亲,请让我尊敬自己心爱女友的父亲。——拜托您……」



请别让佳织对您继续幻灭。



这句最想说的话,他终究没说出口。要是说了,晴男肯定会变得更固执。继续毫无意义地在不幸中逞强。



晴男的两边嘴角往下弯,瞪着真也。就像个谎言无意中被揭穿的孩子一样。



真也接下他谴责的眼神,再次深深低下头。



这段时间漫长得仿佛永远。



「……饭店的事我是说了谎。」



晴男呕气般抛出这句回答。



「我没订旅馆,本来以为能拜托辉子收留我过夜。」



至少他愿意承认这一点,真也觉得稍微安慰了些。



「那请到我家来吧,我过世父亲的房间还在。」



「这不会太麻烦你吗。」



「说麻烦一开始就已经麻烦了,何况是现在。」



真也半开玩笑地戳破事实,连晴男这时也显得有些畏缩。



「不过您是佳织的父亲。——是将来要成为我岳父的人。」



*



位于北千住的古川家,是去世父亲留下来的独栋建筑,现在真也和母亲及妹妹三个人住在这里。母亲孝枝是在医院工作的厨师,妹妹明日菜是研究所二年级生。



真也在电话中事先说明错过晚餐的经过,所以孝枝和明日菜已经备好了两人的晚餐在家中等候。



「唉呀,欢迎欢迎。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您住在这里的期间请尽管好好休息吧。」



面对前来迎接的孝枝,晴男惶恐地搔着头。



「不好意思,突然来打扰您。」



晴男预计停留一星期,搭乘星期天的飞机回美国。真也打电话回家,想让晴男这段期间留宿在家中,孝枝没多问,一口答应了真也的要求。



「哪里,您是佳织的父亲啊。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外人。」



「伯父,您也会参加哥哥的婚礼吧?」



明日菜打断众人的寒喧问道。这个问题对现在的晴男来说或许有点尖锐。



「这……我也不清楚。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可能不会出席吧。」



「啊~,可是……」



明日菜还想继续追问,但孝枝轻轻推了推她,让她安静。



「都是些现成的东西,请先用餐吧。我去准备洗澡水。」



今天的菜色是亲子井和汤。吃完后真也带他到预计留宿的房间。位在一楼后方的三坪房间是过世父亲的书房,这里所有称得上墙壁的墙面都摆满了书架。



晴男很客气地走进房间,好奇地打量着这大批书架。



「我父亲生前也是个编辑。」



真也说着,在房间一角放下晴男的行李箱。



「他是个好父亲吗?」



「嗯,算是吧。」



真也心想这也没什么好谦虚的,坦率地点点头。



「唉,反正我不是个好父亲。」



也不知道他现在又闹什么别扭,真也忍不住苦笑。



「总之,请先洗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