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四章(2 / 2)




「因此,敝人运行局长岸川学,临时做为代理前来。各位,我们非常抱歉。」



他偕同柴野又行一礼,我们这些前任人质也尴尬回礼。



「今后公司上下会全力协助警方办案,由衷祈祷各位蒙受的身心伤害能早日恢复。」



接着,柴野司机往前半步。帽子底下的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我是驾驶员柴野,再次向各位致歉。」



她深深行礼,额头几乎贴到膝盖,就这样静止不动。岸川运行局长开口:「今天的重现作业,请让敝人同席。」



「不,不用啦。」



田中出声。他换上整洁的衬衫和熨出折痕的长裤,脚下却是袜子配拖鞋。坐上箱形车时,他动作就很僵硬,此刻的表情明显是身体不舒服,大概是腰痛吧。



「又不是柴野小姐害的,而且你这个上司在场,也不好正确重现吧?」



对不对?田中望向山藤警部。小个子的谈判人员迅速收起「不小心觉得有趣」的眼神,一本正经地颔首。



「是啊,重现作业由当事人进行即可。」



在女警带领下,岸川运行局长一脸遗憾地离开。田中拉近一把旋转椅,一屁股坐上去。



「不好意思,我站不住,腰痛得难受。」



他这番动作无意间缓和气氛。在山藤警部催促下,我们围着大桌子落座。我坐在田中旁边,我们的对面是两个年轻人。柴野司机扶着迫田女士的肩膀,坐在年轻人那一排。



返回会议室的女警,悄悄走到迫田女士身后,弯腰在她耳畔柔声低语,似乎负责照护。原来不是我误会,迫田女士真的需要协助。



「我想回家。」



迫田女士语气温和,但眼神游移,坐立难安。只见她不停拉扯身上的夏季薄线衫圆领。



「很快就能回去,请陪我们一会儿。」



柴野司机也帮腔。老妇人惶惶注视她,又扭身直勾勾仰望女警,边拉扯线衫领口,不满地抿嘴。



「首先,我要再次确认各位的姓名。」



依山藤警部的指示,刑警分发写有我们名字的卡片。



「司机 柴野和子」



「乘客 迫田丰子」



「乘客 田中雄一郎」



「乘客 杉村三郎」



「乘客 坂本启」



「乘客 前野芽衣」



坂本和前野穿着薪新的成套运动服,像同款不同色的情侣装,但样式和商标有微妙的差异。两人气色都不错,前野完全恢复精神,不过可能是发现迫田女士这名新的「病人」,颇为在意她的状况。



刑警拿着「乘客 园田瑛子」的卡片站在桌旁。



「抱歉,我们公司的园田……」



我出声询问,山藤警部拿着「嫌犯 佐藤一郎」的卡片,轻轻点头。



「她极度不愿参加案件重现作业。」



「她还在医院吗?」



「主治医师已准许她出院。回家后,她应该就能平静下来。」



「这样啊。抱歉,给你们添麻烦。」



一点都不像园田瑛子。这起案件的哪一环节,或老人的言行举止,如此严重地伤害她,导致她陷入混乱吗?



「田中先生,原来你真的姓田中。」



坂本的话声开朗得突兀,前野笑着附和:



「我也以为是假的。」



「情急之下,哪想得出什么假名?」田中右手插腰,呻吟似地回答。



「可是,你不是一郎,而是雄一郎。」



「那是情势使然,谁教老先生自称『一郎』。」



听到「老先生」三个字,前野的笑容消失,眼神一暗。不过,她没流泪,也不再激动。



虽然是老套的形容,但每个人似乎都摆脱附身魔物的纠缠。其实,我最担忧的不是敏感的前野,而是被一亿圆的美梦耍得团团转的田中。不过,此刻不管怎么看,他都是値得尊敬的社会人士,好丈夫和好爸爸。如同本人所说,他不折不扣是中小企业的老板。



梦消失了。不管那是美梦还是恶梦,都随「老先生」的生命和他的巧舌逝去。不过,无论那是何种形式,他确实把我们连结在一起,即使附身魔物消灭,我们之间仍留下淡淡的亲近感。



田中不知感觉到什么,突然转向我。见我回望,他有些难为情地垂下视线,撇着嘴角。



我和田中都没一丝愤怒。



案件的重现,从公车驶出车库开始。我们各自说明上车的站名,及坐在哪个座位。



警方已确认过,在「海星房总别墅区大门前」站下车的,是出入管理事务所的业者。此时,前野客气地举手请求发言。



「请说。」



「呃,昨天的交通事故是怎么回事?02路线的公车不是停驶?好像封锁了整条道路。」



我猛然想起,所以迫田女士才会改搭03路线。



「啊,那是卡车翻覆事故。幸好没造成伤亡,不过车上载着麻烦的东西。」山藤警部笑答。



据说是预定送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业务用清洁剂。



「为了进行清洗和复原工作,道路封锁约两小时。清洁剂的气味随风扩散,而且冒出大量泡沫,引起不小的骚动。」



现在想想,感觉是一场和平的事故。



「所以迫田女士才会搭上跟平常不一样的公车,对吧?」



听到前野的提问,迫田女士眼珠骨碌碌地转,没有回答。偶尔,她会突然想起般抚摸膝盖,也许是关节炎作怪。她的长裤上套着用旧的护膝。



「我们立刻接到发生事故与禁止通行的联络,不过,由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派出迷你巴士接驳访客和门诊病患,01和03路线没临时增班。」柴野司机补充。她依然没有笑容,表情紧绷。



「要是迫田女士也搭接驳巴士就好了。」



前野稍微倾身向前,提高音量。迫田女士拉扯着线衫领口,眼神飘忽地掠过我们。



「那里的人叫我去『东街区』站等车啊。」



她像孩子般噘嘴争辩。前野和柴野司机都点头应和。



「那是清洁剂,即使吸入也不会对人体有害,但泼洒出来的量太大,气味浓烈。一时之间,传出可能是有毒气体的谣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忙着处理。」山藤警部解释。



一片混乱中,像迫田女士这种无法应付意外状况的访客,很可能就漏听接驳巴士的讯息。



「我也一样。平常都搭02路线,昨天得知发生事故停驶,才去『东街区』站搭车。」



「你没听到接驳巴士的讯息吗?」



「当时巴士刚开走,由于只有一班来回接驳,感觉要等很久。我在大厅看时刻表,发现虽然要走一段路,但搭03路线比较快。」



「其实我也是。」坂本有些客气地举手发言。「不过,我不是从『东街区』站上车,而是前一站。我当时所在的地点,离02路线的『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事务所前』的站牌比较近。我是第一次去那里,搞不太清楚状况。」



这么一提,他是去面试工作的。



「是啊,我平常也在那一站上车。那一站离总务部的办公大楼和我打工的餐厅比较近。」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占地辽阔,各栋建筑相隔甚远。



「职员在院区内都骑自行车,我也不例外。那时我在想,万一搭不到公车,就借厨房长的自行车回去。」



「你不是骑自行车通勤?」



「只有早班。说是晚班太危险,劝我不要骑车。」



劝前野晚班不要骑车通勤的,应该是她的家人吧。确实,那片广阔的区域,一到夜里就没半点人影。况且,周遭不全是用来点缀的人工景观,还有原始竹林和杂木林,女孩独自行经太危险。



「那么,由于清洁剂事故搭上与平常不同公车的,是田中先生、迫田女士和前野小姐,对吗?」



听着山藤警部的话,我脑海浮现一个疑问,这起事故也在「佐藤一郎」的意料之外吗?



那个时间带的03路线公车总是空荡荡。从「日落街区」站到终点前,有时甚至只有我和总编两个乘客。换句话说,若企图劫持公车,需要掌控的人质,包括司机在内,顶多三到四人。



然而,昨天起先有八个乘客。一人途中下车,剩七人。让柴野司机和迫田女士下车后,剩五人。即使如此,是不是仍超出老人的预期?



——不,可是……



由于发生事故,02路线停驶、03路线的车上比平常热闹,老人都知道,却依然采取行动。他向警方提出的要求,是将特定人物带到现场,并非以人质的性命交换。而且,没有时间上的制约,好比要求停办某活动、几点前去哪里,所以行动的时机不受限。发生卡车翻覆事故时,应该能选择改日再行动。



即使如此,「佐藤一郎」还是决定执行计划。这表示在他眼中,乘客多寡是微不足道的变数。不管车上有几个人,他自信绝对能掌控——



愚者千虑,亦是徒劳。山藤警部摊开部下取来的「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和「海星房总别墅区」的设施平面图,我将注意力移回上头。



「这里,这里和这里。」



前野拿红笔标记公车站的位置。



「佐藤是从『海线高速客运调度站前』上车吧?」



山藤警部询问,柴野司机起身指着平面图的一点,回答:



「是的。02路线和03路线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前往车站时,这是第一站。」



「平常从调度站前就有乘客吗?」



「几乎没有。毕竟周遭并无其他设施,这一带又多是农家,都开自用车。」



「看来在此设站没什么意义。」



「公司买下这条路线的经营权时,条件是要保留原本的公车站。」



这部分运行局长比较清楚吧。



「老先生怎么会去调度站前呢?」



田中低喃,发现众人望着他,有些慌张。



「噢,如果搭公车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只要从那里再走一站的距离就会到,我是纳闷他何必特地跑去那里。」



「会不会是要搭首班车,观察之后上车的我们?」



「观察?」



「就是看看有没有难对付的乘客。」



田中和坂本似乎没发现,但山藤警部和刑警们正在观察他们的对话。



「那么,老先生判断我们不难对付喽?」



田中反问山藤警部,有些尴尬地闭上嘴。昨天在公车上,田中用的是自我主张较强烈的第一人称,此时却是用较中性的第一人称,语气也依情况,有时随性,有时拘谨。不管嘴上怎么说,最强烈意识到警察组织这个「衙门机构」的就是田中,这也反映出他身为社会人士的一面。



重现作业顺畅进行。原以为来到老人提出赔偿金的部分时,气氛会改变,但显然是杞人忧天,大伙皆直爽地谈论。不过,关于老人的发言,虽然大伙尽力回溯记忆具体陈述,可是提及自身的反应,就变得暧昧许多。坂本和前野应该没有任何顾忌,我当然也没有,只是都介意着田中。



田中本人摆出一副「那种老先生说的荒唐话,我连千分之一秒都没当真」的表情和态度。这样的反应也令我放心。



「柴野司机获释时,各位是否感到不安?」



山藤警部将「佐藤一郎」的卡片摆在公车平面图中央,扫视我们。



「不安……?」



前野睁大双眼,似乎颇为意外。



「我是指,不晓得佐藤的目的,各位是否感到不安。在这类交通工具遭到劫持的案件中,通常不会第一个释放驾驶员。站在歹徒的立场,释放驾驶员,等于失去移动手段。」



「噢,就好比劫机。」坂本点点头,望向柴野司机。只见她苍白的嘴唇抿成「一」字型。



「一般劫持交通工具,都是想去什么地方呢。」



「即使目的不是前往某处,视情况变化,能够带着人质一起移动,对劫持犯是很重要的。可是,那位——老爷爷……」



我本来要说「老人」,刻意改口为「老爷爷」。



「看起来,他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打算。即使装甲车包围公车,他也不慌不忙。」



田中冷不防冒出一句:「你一度想移动公车吧?」



除了迫田女士和警方,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田中看着我笑道:



「你爬上驾驶座时,想移动公车吧?我紧张得要命,在内心大喊不要乱搞。」



「……这样啊。」



「我觉得不用你多事,随时都能制服那样一个老头子。」



「多亏杉村先生坐到驾驶座上,虽然时间短暂,但我们能够与他交谈,帮助很大。」山藤警部开口。



「咦,怎么交谈?」



听到纸板的事,这次除了迫田女士、警方和我,众人都相当诧异。



「原来发生过那种事!」



前野的反应率直。她睁圆双眼,不自主地抓住坂本的手臂。被抓的人也毫不在意。



「杉村先生很害怕吧?」



「不,也不怎么害怕。」



「他都能跟外面联络了,想必是不害怕。」田中哼一声。「换成是我,一样不会惊慌。」



田中终究恢复使用自我中心的第一人称。我强忍笑意,坂本却笑着接过话:「不过,如同田中先生所说,我也认为如果事态紧急,总有办法制止老爷爷。因为老爷爷的手细得像枯木。」



「即使他手中有枪?」



山藤警部追问。坂本的笑容消失,但似乎不是忆起手枪的可怕。他尴尬地搔搔头。



「怎么讲……从某个时间点起,我就觉得老爷爷绝不可能开枪。」



「我有同感。大伙聊着聊着,我渐渐认为总有办法解决。」前野小声嗫嚅。



所以——她仿佛要辩解般抬起眼,望向山藤警部。「看到公车外面的情景,发现闹得这么大,我的双腿不禁颤抖。不是我们遭遇可怕的状况,而是老爷爷做出了不得了的事,他应该不打算要这样……我不太会解释……」



她的话声愈来愈微弱,最后几乎听不见。



「你认为佐藤其实想怎样?」



「这……」



「现在回想,你有何看法?」



前野低下头,坂本也垂下目光。田中别过脸,柴野司机紧咬不放似地直盯着公车平面图上自己应该守住的位置——驾驶座。



「那个人死了吗?」



迫田女士突然出声。她不再拉扯线衫领口,也没抚摸膝盖。尽管泪湿眼眸,焦点模糊,目光却十分犀利。



「你们害死他吗?」



女警搭着她的肩,在耳畔低喃:现下不是在说这个话题。



「我要回去了。」



迫田女士气愤地丢下一句,硬要从椅子上站起。



山藤警部并未挽留。他向女警颔首,派一名刑警送迫田女士出去。柴野司机的视线追逐着她的背影。



「她是不是有点痴呆?」田中板起脸。



「大概是受到案件的影响。」山藤警部一语带过。「她一个人住,所以我们托左邻右舍帮忙留意。」



「她母亲住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



前野小声补充,警部没回答。那委婉的漠视,我感到有些古怪,但现在似乎不是追究的好时机。



即使迫田女士缺席,也不影响重现作业。有关她的部分,原本就是由柴野司机代为作证。



大略重现完毕,山藤警部简单说明警方的行动。攻坚前不久,公车就开始摇晃,果然是队员带着必要器材钻进车底下的缘故。



「公车地板的洞是检修口吗?没办法从车内打开呢。」



我的问题得到意外的答案。



「其实,那没有用处。」



海线高速客运有限公司接管「海风线」后,曾尝试改造成对应轮椅的配置。就是在车体下方安装自动轮椅升降机,可从驾驶座操纵。



「实际测试后,他们发现不仅花钱、车体变得笨重,而且根本没有坐轮椅的乘客要搭,毫无意义。」



前野惊讶地吐吐舌头。「因为『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有好几辆可对应轮椅的箱形车。如果是坐轮椅的病患来看诊,也都有专用的车子。」



「没错,正是如此。公车地板上的洞,就是改造时留下的。」



「之后就照样行驶吗?」



「车体本身并无异常。」



田中有些不满,但多亏地板上的洞,攻坚容易许多。



「板子嵌得很紧,松开从底下锁上的螺丝后,徒手推不动,只好借由压缩空气炸开。我们以同款车辆试验过,确定不会伤及各位。」



确实,堵住那个洞的方盖被吹到上方,又落回原地。而且警方用热像仪确定过我们的位置,想必已将风险降到低。即使如此,田中还是要表达怒意,这人虽然麻烦,却是认真的小市民。



重现作业结束,署长、管理官及众刑警离席,留下山藤警部和我们,然后海线高速客运的岸川运行局长又进来分发名片。



「关于这次事件的赔偿等谘询,由我担任窗口。当然,敝公司会另外择期,登门致歉并讨论相关事宜,不过在那之前,不管多细微都没关系,只要有任何不满或疑问,请随时联络我。」



他再度九十度鞠躬。柴野司机也规规矩矩仿效,实在教人同情。



一片沉默中,山藤警部开口:「后续媒体应该会采访各位,但案件仍在侦办中……」



警部以至今为止最轻松的态度,就像昨晚今内警部补离开,与我私下独处时那样微微倾身向前。「其实,连嫌犯的身分都尚未查明。」



「还不晓得老先生的来历吗?」田中惊讶地眨眼。



「几乎没有线索。」



「柴野小姐不是认得老爷爷?」



前野一问,柴野司机抬起毫无血色的脸。「是的,他应该搭过几次公车。」



瞧,她这么说——前野天真无邪地回望山藤警部。警部苦笑道:



「没错,但至少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病患中,没找到疑似佐藤的人。医师和护士也对他没有印象。」



「会不会是以前的住户?」前野追问,坂本手肘轻撞她说:「一定调査过,发现不是啦。」



田中靠着椅子扶手,忽然想起般问:「小姐,你对老先生没印象吗?如果老先生去过安养院或诊所,可能和你打过照面。」



「咦,我吗?」前野错愕地指着自己的鼻头,「可是……我都待在厨房……」



「倘若柴野小姐的记忆没错——我想应该没错,」山藤警部的语气变得慎重,「那么佐藤会搭乘『海风线』,想必是预先做准备吧。」



啊,这话也不能外传——山藤警部食指抵着嘴巴,语气幽默。



「不过,光是千叶县内就有好几条公车路线,他会刻意选择『海风线』,绝对有特殊理由。」



见坂本说得斩钉截铁,田中笑道:「这段话好像警匪片的台词。」



不论是苦笑或失笑,完全没笑的只有岸川运行局长和柴野司机。仔细一看,柴野司机眼眶泛泪。



「全怪我能力不足,害大家暴露在危险中。我完全没派上用场,真对不起。」



她再次深深低头,伏在桌上啜泣。



「不是柴野小姐的错。」



柴野小姐一点错也没有啊,前野语带哭音。



「感谢各位的谅解。」岸川运行局长的神情沉痛。



「真的吗?局长真的这么想?」前野逼问。「那也替柴野小姐讲讲话嘛。」



「芽衣,说那种话也没用。」



「怎会没用?」



柴野司机慢慢直起身体,掏出手帕拭去泪水,说声「抱歉」。「谢谢大家为我担心。」



「柴野小姐尽力了啊。」前野低喃,又匆匆继续道:「老爷爷手上有枪,就算不是柴野小姐,而是强壮的男司机,也不可能阻止,搞不好会导致不妙的结果。」



然后,她自顾自点头。



「嗯,没错,我得好好说出这些话。如果有人采访,我得完整回答。对了,也写在部落格吧!」



芽衣、芽衣——坂本想安抚她。此时,田中突然向我搭话:



「看在同是伤兵的交情上,能不能扶我一把?我想去洗手间。」



我起身搀扶田中,陪他离开会议室。



在走廊上遇到刚刚的女警,得知洗手间在尽头右转的左侧。同是伤患的我们互相扶持,慢慢前进。先前也在会议室的一个刑警,从附近的办公室出现,他向我们颔首致意,并未多说。



一进洗手间,田中左右张望,确定四下无人。



「我想跟你私下谈谈。」



我早察觉他的意图,点点头。



「方便给我名片吗?」



我从外套口袋掏出名片,还没递出,田中便继续道:「听说你是今多财团的人?」



「山藤警部告诉你的吗?」



「不,今早过来前,我去照X光。在候诊室时,你们公司的人向我打招呼,也给我名片,可是我不小心留在病房。」



「对方是不是姓桥本?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我推测道。



「没错,长得挺英俊。」



可能是来接我,现下想必在附近等候吧。



「他是直属会长的公关部负责人。虽然我是基层员工,不过我们公司是个大家庭,有员工牵涉严重的案件时,公关部就会出面。」



我没透露妻子是会长千金,桥本应该也没谈到这么深入。而田中显然对「基层员工」四个字没反应,



「你有没有带笔?」



「有原子笔。」



「那记一下我的联络地址。」



田中金属加工有限公司,他流畅报出地址和手机号码。我记在刚拿到的岸川运行局长名片背



「往后有事要商量,你看起来最可靠。」



要商量什么先搁一旁,总觉得我们的缘分尚未结束。况且,受到田中的倚赖,我颇为受用。



「我们又都受了伤,同病相怜。」



「家里也都有妻小。」



两人低声偷笑,声音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反弹。



「那个姓山藤的刑警……」田中单手扶墙支撑身体,话声压得更低。「对你的态度如何?」



「很有礼貌。」



「他问你什么?」



「关于案件的来龙去脉。」



与其说田中块头大,更接近肥胖。他的身躯前弯,倏然抬起眼,质疑道:



「只有这样?」



「不然呢?」



田中移开目光,落在打扫得十分干净的老旧地板上。



「他劈头就问我,在公车里有没有和老先生交易。」



我顿时语塞。



「叙述案发经过时,我也自然而然谈到赔偿金的事。」



「不一样,警方似乎从一开始就怀疑我是老先生的同伙。」



田中盯着地板瓷砖裂缝,眼神阴沉。接着,他喃喃道出意外的事实:



「进行讯问前,警方便知情。」



「你指的是,老人与我们谈钱的事?」



田中深深点头,冒出一个怪问题:「你照过胃镜吗?」



「咦?有啊。」



「这年头,连镜胃都那么小,可以黏在管子前端。监听麦风克一定更小吧,想装在哪里都行。」



我听出田中的意思,不禁哑口。



「警方早就听过我们在公车里的对话。绝大部分的事,他们都看透了。」



田中移动双脚,转换重心。他哼一声,短促地笑。



「否则不可能问得那么仔细,几乎让人发毛。」



「——原来如此。」



「所以,对你不是这种态度吗?果然我的嫌疑最大。嗳,没办法。」



他骨碌碌的双眼浮现自嘲之色。



「面对那样的逼问,我根本无法抵抗。一回神,我几乎全招了。由于老先生表示会给一亿圆,我承认有点相信他的话。」



水管传来声响,楼上相同的位置也设有洗手间吧。



坦白说,我始终认为老人提到的赔偿金,即使我、坂本和前野告诉警方,田中也不会松口。我以为一夜过去,田中不再执著,纯粹是脱离极限状态,恢复清醒,原来另有内情。



「还好你没隐瞒。」我应道。



嗯,田中点点头。



「可是,你千万不能搞错,我们是受害者。遭手枪威胁、花言巧语笼络,是被玩弄于股掌的人质。我们并未协助犯罪。」



「我懂啦。」



田中一直靠着墙,似乎难受起来。我伸手搀扶他。



「警方会向媒体公开这些内情吗?」



我也不确定,只能老实回答「不知道」。



「不过,事情很难说。至今没查出老人的身分,还让他死去,或许有人会质疑警方为何选在那个时间点攻坚。」



即使死的是歹徒,在某些人眼中,攻坚造成死亡仍是个问题。



「除了我们,还有老人指名的三个人,对于公开案件的资讯,警方应该会更谨慎。」



在这层意义上,我们可谓生死与共。不是对媒体,而是对「社会」。



这就是「社会」的恐怖之处,老人不也暗示过?网路云云听来新奇,但老人想对那三人施加的制裁——姑且不论是对错,都是除非意识到「社会」,否则不可能会有的发想。



我顿时明白,若想探究老人的来历,关键就在他指名的三个人的身分谜团中。



「真是没出息。」



田中以空出的手,用力搔搔掺杂银白的短发。



「活到这把年纪,还被那种老头子的花言巧语哄骗,我实在没脸面对家人。」



「不能这样想。」



田中局促笑着,跨出脚步。「机会难得,我考虑干脆拿客运公司给的钱去动椎间盘突出的手术。」



「很好啊。当时你被逼着坐在公车地板上,你有这个权利。」



「虽然很小家子气。」田中笑得令人心痛。「不同于像你这种大企业的上班族,我是小小的自营业者,钱的问题非常迫切。」



总觉得不能随口应「我懂」,所以我保持沉默。



「怎么会碰上这种事?」



「只能说我们运气不好。」



真的,田中呻吟。我们两个伤患互相搀扶,步出冰冷的洗手间。



田中返回医院,岸川运行局长和柴野司机还要接受讯问。剩下的准许回家,于是山藤警部陪我们来到大厅。



不出所料,走下楼梯,桥本已在玄关大厅等候。一看到我,桥本就从访客用椅起身。



由于只需以姓氏称呼,我经常忘记他的全名。是叫和彦,还是雅彦?



桥本伶俐地寒暄,我觑着他的名片,想起是「桥本真佐彦」,正式职衔为「今多财团总部广报课国际事务组会长秘书室责任次长」。这不是初次见面时的头衔,原先仅有「广报课国际事务组」。桥本也经历过基层员工时代。



对于「今多财团」这个公司名称,桥本干练的态度、落落长的头衔,及这种职位的人物恭恭敬敬来迎接我,坂本和前野显然十分惊讶。



桥本与山藤警部似乎昨晚打过招呼,没交换名片。



「我调派车子过来,如果不嫌弃,可顺道送各位回家。」



桥本以眼神向我示意,同时提议道。坂本和前野又一阵诧异。



「咦?不用啦,我们就住在这一带。」



「对杉村先生过意不去。」



「不会的,一起回去吧。」



「警署外有许多媒体记者徘徊。」



听到桥本的话,前野绷紧双颊。像是害怕,也像在振奋精神,表示「我会好好说出自己的想法」。



「芽衣,请他们送一程吧。」



坂本果断决定。他和前野之间,至少在他心中,已是可直呼名字的距离。



「山藤警部,可以吗?」



警部挑起眉,「各位方便就行。」



「不用坐警车?」



「你们不是嫌犯,完全没问题。啊,如果有警方人员陪伴比较安心,我可以派人。记者可能堵到你们家去。」小个子警部开朗笑道。



这回反倒是前野较果断,「不,我不会提出那么没志气的要求。总不能永远躲躲藏藏,况且我们没做坏事。」



「只是现在有些……」



听到坂本小声呢喃,桥本笑吟吟地应道:「就这么决定。」



停车场在建筑物后方。我们要从玄关转弯时,山藤警部停下脚步,像电视剧里的名配角探长般,拍一下额头说:「糟糕!」



「手机可以还给各位了。原本想在会议室归还,却不小心忘记。我去拿过来,请各位先去停车场。」



桥本开来的是总部的公司车,但车身没有公司名称或商标,是广报课常用的车款。啊,是日产西玛(Nissan Cima),前野惊呼。



「是你喜欢的车款?」桥本亲昵地问,前野用力点头。



「小时候,父亲的公司生意还很兴隆,我坐过西玛。」



好怀念,她喃喃自语。这是一段能够推测出前野过去与现在家境的发言,但本人毫无自觉,实在符合她的个性。而能够假装没察觉,也很符合桥本的作风。



「这是公司车,不过我喜欢西玛的硬座椅,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借西玛。」



「对!我也不喜欢座椅软绵绵的车子。西玛坐起来真的很舒适。」



前野是展现「本色」,而桥本是运用「技巧」。不过,在任何状况下,跟任何人都不愁没话聊是两人的相似之处。



「我不懂高级车。」坂本说着,细细打量我。「原来杉村先生地位不凡。」



我决定适度坦白,「这有点微妙。」



「地位高不高,似乎没有微妙可言。」



「问题在于地位高的是谁。」



别告诉前野小姐,我压低嗓音。「说来颇难为情,请替我保密。其实,内人是公司高层的女儿,我的处境就像卡通『阿螺太太』里靠岳家生活的女婿。」



是我的偏见作祟吗?这似乎是我在这一、两天之内最受崇敬的一刻。



「那么,杉村先生是靠裙带关系进公司?啊,还是相反,进公司以后才赢得上司女儿的芳心?」



「唔,这也挺微妙。」



坂本轮流望向站在深蓝色西玛旁聊天的桥本、前野和我,然后说:「反正找不到正职工作的我没那种机会。」



「我们编辑部有个来打工的大学生,绰号叫野本弟,感觉跟你满像的。名字也只差一个字,往后我可能会把你们搞混。」我微笑道。



「那个公关课的人,也姓桥本呢。」



「这下我就认识三个姓『〇本』的人了。」



「姓氏只差一个字,境遇却是天差地远。」



坂本低喃。像是算准时机,车旁的两人发出开心的笑声。



山藤警部小跑步回来。我们的手机各别装在塑胶袋内,袋上贴着标签。



「不好意思,请签收。」



他递出夹在腋下的清单,从西装胸前口袋掏出原子笔。



「山藤先生,你是警部,职位满高的吧?」



前野接过手机,不可思议地说。这也是她的「本色」。



「嗯,还好啦。」



「明明可以交给部下,你竟然愿意做这样的琐事。」



这个问题可能会惹恼某些人(像是田中),但山藤警部满不在乎地回答:



「我的个性就是如此。」



语毕,他微微一笑。



「何况,我对各位颇有亲近感。毕竟共同经历一桩大事件。」



山藤警部稍稍端正姿势,继续道:「但以结果来说,没能阻止嫌犯自杀,还让各位目睹那样的现场,身为谈判人员及警官,我感到非常遗憾。很抱歉。」



虽然不像岸川运行局长九十度鞠躬,仅以眼神致意,那身姿依然耀眼。



「各位始终表现得相当勇敢,感谢配合。」



而后,我们便离开海风警署。



在车上确定手机能正常使用后,我们交换电子信箱。我的手机红外线装置故障,前野迅速替我打字输入。



前野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家,是一栋整洁的县营小住宅。她先下车,接着是坂本。坂本与双亲及祖父,四人住在有篱笆的老旧透天厝。



下车前,他急忙辩解:「我和芽衣——前野之前穿一样的运动服,那不是情侣装。昨天我请来探病的爸妈帮忙带衣服,似乎恰巧是在同一间店买的。」



医院附近有间量贩店。



他恭敬道谢后,随着狗叫声消失在篱笆另一头。负责驾驶的桥本开口:「看他害羞的模样……年轻人真可爱。」



事件成了月老,他有感而发。



「杉村先生,今天我直接送您回府上。会长在那边等您。」



没有急事,岳父却在平日离开会长室,这是极为反常的情况。



「可以吗?」



「是的,我收到这样的指示。」



约莫是从后视镜瞥见我的表情,桥本轻快地继续道:



「听说菜穗子小姐昨天睡得颇安稳。她兴致勃勃,说晚饭要准备杉村先生喜欢的菜色。」



「哦,这次又麻烦你关照,真不好意思。」



「哪里的话。」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他没这么说。



「在您总算获准返家时,提起此事实在惶恐。不过,关于今后如何应对媒体……」



「没问题,请说。我该怎么做?」



「基本上,杉村先生的采访申请,由我们做为窗口全权处理。至于府上,远山暂时会每日拜访,处理电话和访客。」



「冰山女王」即将大驾光临。



「问题在于,媒体要求成为人质的各位,举行共同记者会。类似的案件中,有举行共同记者会的前例,当然是等一段时间后,所以……」



「真到那个时候,再和大家讨论吧。」



「好的。客运公司打算怎么赔偿?」



「我想自行与对方商谈。到目前为止,客运公司的应对都十分诚恳。假使有什么问题,我会立刻找你商量。」



跟警部谈完,我放空脑袋。至今发生的种种画面,恍若未完成的电影预告片,毫无脉络地浮现、旋转并闪烁。但这些肯定会在我回到家,桃子踩着小脚拼命冲过来呼喊「爸爸!」的瞬间,如淡雪般消失无踪。



事实也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