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第十一章(2 / 2)


「原本都放弃了……」



「那么,如果你打电话来时我装傻,你们就不会找上门?」



前野闹别扭似地垂下目光。那表情就像小孩子在迁怒:我会恶作剧,全怪奶奶不懂我的心!



早川女士低喃:「果然还是该遵循阿光的吩咐。」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早川女士仿佛没看到我们的反应,自言自语般继续道:「他的话总是对的。按照他的指示,就不会出错。」



「这是指寄出包裹的方法吗?」我平静地问。



早川女士点点头。「他希望每件包裹都从不同的地方寄出,每个地点要拉开距离。若是可能,最好七件都从别的县市寄送。只要开车,这一点并不困难。」



但是,她没这么做。



「我不想让阿光担心,所以没告诉他。可是,手术后的情况不太好,我没办法离开拐杖。」



走起路很折腾人,她叹道。



「你动了手术……」



「那是一年前的事。我换过人工髋关节,手术颇顺利,但我年纪大,懒得复健,常常跷掉没做,所以恢复得不太好。」



她的眼角又挤出笑纹。



「一开始我只寄一个,还为此跑去大宫。」那是迫田女士没留下托运单的包裹吧。



「当时,店铺受理的人几乎没看托运单。我们也一样,不会仔细看,只会量尺寸,塡运费而已。」



所以才疏忽了。



「接下来,我一次寄两包,最后完全懒了,干脆从自己家寄出。由于这个地区连日下雨,儿子也在问:你一个人开车跑去哪里?怎么出去那么久?」



「但是,你在托运单上写『京SUPER』。」



「怎么说,我想至少得稍微掩饰一下……虽然是故弄玄虚。」



「迫田女士姑且不论,要查出我们正确的地址,应该相当困难吧?」



早川女士眨眨眼,瞅着我。她年轻时,肯定是个好胜美女。



「你以为我这种老太婆不懂电脑吧?」



「不,我没这么想。」



「我在网路上有三百个朋友,可别小看我。」



失言了,我郑重道歉。早川女士顿时笑开。



「阿光说,等他引发事件后,一定会变成这样。大伙的身家资料,会被详细公开在网路上。我也这么猜想,但在现实中发生,我颇为诧异。世上爱凑热闹的人真多。」



早川女士注视着前野。



「前野小姐,陌生人得知你的姓名和住址后,有没有碰到什么可怕的事?」



「有、有一点。」



「这样啊,对不起。」



「不是早川女士害的。」



「不过,是阿光害的,我得替他道歉。希望你们收下赔偿金。」



这也是阿光的遗愿,她强调道。



「阿光是指暮木一光先生吧?」我问。



那是他的本名吗?「名字叫一光,所以绰号叫阿光吗?」



早川女士的神情一僵。



「我们不只在找早川女士,也在调查暮木先生。」



然后查到一些事,我解释。



「但是,不懂的情况更多。这只是我们私下推测——」



「他是个诈欺师,」坂本冷不防冒出一句,「对吧?」



早川女士和坂本对望。坂本的目光中带着怒意,早川女士注视那愤怒的双眼。



「公车劫持事件发生时,暮木先生指名要找的三个人成为线索。」



我说明至今为止的追查经过。



桌上的咖啡凉透,奶精化为混浊的油膜。



「我最想知道的,是早川女士提到的『阿光』,是不是暮木一光?会不会也是叫『御厨』的人?或者,阿光不是一光,而是『御厨』的绰号【注:一光Kazumitsu与御厨Mikuriya同样有Mi音,绰号皆可能是Mi-chan(阿光)】?」



半晌,早川女士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语。连齐整搁在膝上的指头,都没动静。



「暮木一光,不是阿光真正的名字。」



她的目光转向我。



「但也不全是假名。阿光和真正的暮木先生交换户籍。当然,他付过钱,而且真正的暮木先生变成阿光的户籍后,也不会惹上任何麻烦。因为阿光在工作的时候,绝不会使用本名。」



工作。不能使用本名的工作。



「不过,他决定金盆洗手时,想要完全抛弃过去吧。所以,他换了个户籍。真正的暮木先生无依无靠,世上孑然一身,似乎刚好。」



早川女士拿起水杯,啜一口。她的手微微发抖。



「阿光也不是御蔚先生,他们是不同人。」



前野倒呑口一气。「那么,真的有御厨这个人?」



「有的。该说他是阿光的伙伴,还是……」



早川女士撇下嘴角,像咬到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停眨眼。



「是啊,他们曾是搭档。」



她在过去式的地方加重语气。



「见到各位时,阿光已不是过去的他。他洗心革面,和御厨先生断绝往来。而且,他非常后悔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哎呀——早川女士悄声道,晕眩似地按住额头。



「各位调查到这么多?怎会这么好奇?」



「毕竟收到那么一大笔钱。」我应道。「不晓得那是什么钱,我们实在不能收下。」



「那是补偿各位的钱,是赔偿金啊。」



「但还是会在意。」



「阿光真是的。」



早川女士骂道,仿佛在埋怨不在场,甚至也不在世上的对象。



「怎么跟他讲的都不一样?阿光告诉我,只要他说服大家,事情一定会顺利。不会被警方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大家一定会默默收下钱,事情圆满结束。」



哪里圆满?早川女士颇生气。



「阿光果然不如从前,我不该完全相信他。」



在公车上与巧如簧舌的暮木老人交手过的我,忍不住想:他那样算是不如从前,过去究竟多厉害?



而这个老妇人知道。



「因为老爷爷过世。」前野出声解释:「即使被警察抓住,要是老爷爷还活着,我们也不会如此迷惘困扰。」



早川女士双手捣住脸。



「御厨这个人,真的是经营顾问吗?」我开口。



早川女士深深吐出叹息,直起身子。



「经营顾问,只是他众多头衔之一。」



「果然是诈欺师。」



坂本又毫不留情地丢出一句,早川女士点点头。



「依我从阿光那里听到的,御厨先生做过许多事。他待过像是催眠学习研究所、演讲训练讲座、能力开发教室等地方。」



他是在人生各个局面,从事各种事业,招揽人与金钱的事业家。但刚才早川女士提及的三种事业,与经营顾问有个共通点,就是以某种形式「教导」别人。



「阿光近似御蔚先生的助手。」早川女士接着道。「我不是在包庇他,说是助手罪状不会比较轻。阿光是御厨先生的小弟,或者说就像他的左右手。他们是一对搭档。」



忽然,早川女士露出意兴阑珊的眼神,疲惫地靠在家庭餐厅的廉价沙发上。



「日商新天地协会——」



我们三人一阵紧张。



「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伙。御厨先生和阿光教育那个叫小羽的代表,把日商栽培到那么大,拿走该拿的报酬后退休。」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请等一下,我想想……」早川女士屈指计算。「大概是前年吧。是我母亲十周年忌日,阿光来找我那一年。」



日商投入诈骗行销的转戾点、小羽雅次郎向古猿庵介绍经营顾问御厨这个人,是一九九九年的事。五年后的二〇〇四年,日商这颗黑色果实变得硕大成熟,足以采收。对操纵小羽代表的军师及他的助手,是恰当的收手时机吧。



「退休?」坂本语带嘲讽。「原来诈欺师也有退休这回事,真令人惊讶。」



早川女士没回话。



「御蔚先生和『阿光』为日商新天地协会做了些什么?」



「他们组织那个协会。」



「两个人一起?」



「把小羽那个人拱出来。打造协会组织,是御厨先生的工作,而阿光负责教育人员。」



向来都是这样分配,早川女士解释。



「阿光很会教人,所以在御厨先生自行举办的讲座活动中,好像也做出不少贡献。」



「那么在日商内部,应该很多人知道他们吧?」



早川女士眯起眼,反问:「有吗?有会员认识阿光他们吗?」



不,我摇摇头。



「御厨先生绝不会现身第一线,阿光也一样。他们教育干部,但应该从未直接面对会员。」



我是听本人说的,早川女士补充。



「他说他们是影子,这样就好。」



「但是,如果询问日商的干部,他们应该多少知道阿光的事吧?毕竟他们直接受到他的指导。」



「应该吧。」



「那么,日商被査获时,暮木老爷爷为何没被警方盯上?」



前野提出疑问,早川女士笑道:



「为什么阿光会被警方盯上?阿光只是对日商的管理储备人员,传授如何提升会员向心力、经营协会的技术,还有理想的销售方法而已。那种内容,各种地方都有类似的研修吧?那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况且,日商遭査获时,御厨军师与他的助手早就脱离组织。日商是小羽父子的天下。



「不折不扣就是坏事。」坂本回答,双眼充血得更严重。「他们明知日商会变成那样,小羽代表会变成那样,仍不收手。」



他们设计一切,也收取报酬。



「然后在大事不妙前早早开溜。他们比小羽更坏,更奸诈。」



小启……前野出声劝阻。



「你刚刚说他们一向这么分配角吧?『一向』,看你说得轻巧,他们究竟做过多少次这样的事?」



「小启,声音太大了。」



早川女士垂下目光。「我认为在阿光眼中,日商是个大案子。他想在退休前,放个最灿烂的烟火。」



「你是指,其他诈骗都是小规模?这算哪门子借口?」



我搭着坂本的肩。他吓一跳,瞪向我。



「责怪早川女士也没用啊。」



坂本鼻翼翕张,顿时沉默。



「早川女士,可否告诉我,『阿光』究竟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



早川女士双手覆住脸,像要用掌心温热脸庞,或融解双颊上的紧绷。



她放下手,注视着我。「畑中前原,如今已合并变成一个町,但直到十年前,还是不同的两个村子。前原在更北边的山里,而我和阿光都是畑中村的人。」



七十岁,她继续道。「我们同年,家住在附近,是青梅竹马。从会骑三轮车的时候就在一起。」



「暮木一光」是六十三岁。我一直以为,他看上去比年龄衰老是环境所致,原来他的实际年龄更大。



「对了,阿光和暮木先生交换户籍的时候,有点介意年龄差距。」



虽然名字里有同音字。



「他的本名叫羽田光昭。」



所以才叫「阿光」吗?



「羽田家从战前就是木材加工厂,非常有钱。可是,阿光十岁时,他的家人骤世。」



家里发生火灾,毁于祝融。光昭的祖母和父母、大他三岁的哥哥,全葬身火窟。



「阿光身手矫健,在火苗延烧前,就从二楼窗户跳下,保住一命。但还是吸入许多浓烟,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光昭成为孤儿,被祖父的弟弟——叔公收养。



「那位叔公问题不少。」



她略显犹豫,觑着前野。



「年轻女孩应该不想听到这种话题,没关系吗?」



前野抬起脸,然后点点头。



「火灾发生前一年,阿光的祖父过世。对叔公来说,阿光的祖父是哥哥,却为遗产继承起纠纷。」



羽田光昭的祖父,把公司留给儿子——光昭的父亲。这样处理,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但祖父的弟弟对此提出抗议。



「他闹起来,宣称哥哥答应把公司一半股份给他。」



众人谈判,始终没有结果。光昭的父亲不希望家丑外扬,叔公利用这一点,得寸进尺。据说他甚至闯进羽田家,引发暴力事件。



「所以,阿光的父亲忍无可忍,告上法院。就在这时,阿光家发生火灾。」



坂本眨眨通红的双眼。



「关于失火的原因,最后也没査出个所以然。」



早川女士叹口气。



「因为房子很旧,有人说是电线走火。毕竟是那么久以前,发生在山村的事,没办法像现在这样缜密地调査吧。」



「有纵火的嫌疑,对吧?」我毅然决然问出口。



早川女士点点头。「我父亲是消防团的人,曾私下告诉我母亲,那起火灾疑点重重。」



成为孤儿的羽田光昭,不得不与蒙上纵火嫌疑的叔公一同生活。那肯定是比如坐针酕更难受的诡异生活。



「乡亲都在传,叔公会收养阿光,是为了当他的监护人,夺取公司的掌控权。」



事实上也真是如此。据说,光昭成年时,他的手上已没有任何像样的资产。



「阿光常说,他无法相信任何人。」



不管在家中或学校,光昭都是孤独的。他没有朋友。只有早川多惠陪着他。



「他总是跟我在一起,所以遭同学嘲笑『你是女人屁股上的金鱼粪吗』,然后又因此被欺负。」



高中一毕业,光昭随即离开村子。



「他要去东京找工作。」



早川女士知道,那是他个人的意志。但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是光昭被叔公逐出家门。



「一个只有乡下高中学历的男孩,在都市一定吃很多苦吧。阿光经常换工作,数量多到我都记不得。」



但光昭还是说东京很好,很自由。他对故乡没有任何眷恋。



「即使偶尔返乡,阿光也不曾靠近叔公家。他总是回来为家人扫扫墓,顺道看看我,不管时间多晚,都一定当天回东京。」



有一次,拜访早川女士家的光昭说要回东京,在末班电车早已驶出的时间前往车站。担心的早川女士和父亲一起去看情况,发现光昭蜷缩在无人车站的候车室睡觉。



「我们把他接回家,让他睡一晚。从此以后,阿光反倒客气起来,再也不会在很晚的时间造访我家。」



光昭孤独的人生没有变化,经济依旧拮据。



但也有好的变化。



「去东京后,阿光变得开朗许多。」



他在学校的时候,是个像石头般沉默寡言的少年。但是去东京后,反而变得喋喋不休。



「不是单纯变得爱讲话,也许该说是变得头头是道吧。他能配合对象闲谈。」



忌惮身边的大人,屛声敛息度过的少年时代,让光昭培养出观察别人的专注力。他经常「看」人。他的洞察力,告诉他该如何应付对方,该选择怎样的话题交谈。



在隐瞒自己真心的情况下。



「而且,阿光在学校虽然表现不好,但那是他被关在那种家庭的缘故。他本来是个聪明人,我知道。」



早川女士说光昭是个爱书人。



「那就叫做书虫吗?阿光一本接着一本,不停看书。深奥的事,也都靠自己独学。」



各位知道吗?早川女士的眼神变得明亮了些,这么问我们。



「阿光英语很好,甚至能帮外国人指路,而且是靠自学。」



工作他什么都做。从推销员到粗工,他从事过五花八门的职业。



「阿光认为这样能累积社会经验。」



光昭没结婚,也没交女友。在能独当一面前,他不能有家累。



另一方面,早川女士虽然挂念前往都会的青梅竹马,仍在当地相亲结婚,生下小孩。她写信告诉光昭结婚和生产的消息时,光昭便很快带着贺礼来访。



「刚才店里的加奈,是我二媳妇的妹妹。她高中毕业,但还没有找到正职工作,所以先来帮忙。」



早川女士身为妻子、母亲都十分充实,身上的责任愈来愈重。光昭总把「我唯一引以为傲的,就是多惠」挂在嘴上。



而这样的光昭也碰上人生最大的转机。那是光昭三十二岁,三月底的事。



「当时我刚生下女儿没多久,记得很清楚。之前两个孩子都是男的,所以我很想要一个女儿。阿光也为我生女儿开心,买下可爱的布娃娃送她。」



然后,光昭笑着开口:



——多惠,我要当老师了。



「不过,不是学校的老师。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参加现在的公司研修,拿到资格,所以将来可以担任叫做『教练』的老师,轮到他来教学生。」



早川女士也记得稍早之前,光昭找到一份工作,安顿下来,说那是个很有意义的职场。



「教练。」我复述,不禁一阵毛骨悚然。「你记得当时光昭先生工作的公司名称吗?」



「好像叫人才什么的,名称很长。」



简单的加法就能算出,羽田光昭当时三十二岁。一九六八年,那是ST的黎明期。



「你曾听光昭先生提起『敏感度训练』这个词吗?或是『ST』。」



早川女士的眼底的快乐回忆光采消失。「哎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在心中低喃:岳父,您说中了。



「那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不是召集企业的新进员工或主管阶层进行研修,透过教育提升员工的能力?」



「没错。在电视打广告的那种大企业,会派很多员工去阿光的公司研修。」



羽田光昭提及的有意义的工作,就是ST的教练——



我惊讶的模样令早川女士不知所措,但她接着说:「阿光和御厨先生也是在那家公司认识。」



「那么,御厨先生也是教练?」



「应该吧,他们一起工作。御厨先生资历大阿光一年,年纪则是大他两岁。」



军师与助手的前身,原来都是教练。



「后来经过十年吧,阿光一直在那家公司打拼,最后成为总教练之类的。」



公司业绩蒸蒸日上,光昭跻身高收入族群,手头愈来愈阔绰。这个时候,虽然为期短暂,光昭与一名女子订婚,但还没把她介绍给早川女士,婚事就告吹。



「他觉得工作太有趣,没空结什么婚。」



前野像从惊奇箱里跳出的人偶一样,真的轻晃着头说:「老爷爷是喜欢早川女士啊。」



早川女士瞪大眼。冲过头的芽衣连忙道歉:「对不起……可是,我认为,光昭先生喜欢早川女士,才不想跟其他女人结婚。」



早川女士尴尬地垂下头,看起来有些腼腆。



「他在那里当十年左右的教练吧?做十年就辞职吗?还是去别的公司?」



「后来御蔚先生独立创业,计划开教练公司,邀阿光一起去。」



但在那之前——早川女士稍稍蹙眉,「公司出了一点事故。」



「事故?」



「来参加研修的学生受伤。」



当时是光昭担任总教练,因此事故的责任在他身上。但地位比他更高的御厨解决此事,让光昭免于被追究责任。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事,御厨先生也早就酝酿要创业。」



不舒服而不祥的想像,在我的眼底跳动。研修发生事故,没有闹上台面,暗地里被压下。是什么事故?真的只是受伤吗?



「阿光不愿多谈那件事,我也没问,不晓得是不是很严重。」



「现在也无从追査吧。」



不管怎样,从此御厨在羽田光昭心中,不再是普通的前辈或朋友,而是恩人。



「御厨是本名吗?」



可能是我的语气太尖锐,早川女士神情有些惊吓。



「这……我也不清楚。」



「光昭先生在与早川女士谈到他时,是称呼『御厨先生』吗?」



「有时也会叫他尚宪先生。『崇尚』的『尚』,『宪法』的『宪』。」



「早川女士见过御厨吗?」



「没有。」



骗人,我心想。虽然是直觉,但我认为直觉是对的。羽田光昭不可能一次都没将长年搭档的大哥介绍给早川多惠。



「因为他使用众多假名,做过许多事业。」



是个很可疑的人,早川女士说。



「如果不是阿光那么依赖那个人,我也——我也会提醒他一两句,叫他跟那种人断绝关系。」



早川女士的语气变得像在辩解,带着责怪。



「阿光会开始做些可疑的工作,就是被御厨先生带着辞掉ST的公司以后。」



「进入八〇年代,ST急速退烧。即使继续待在原本的公司,也没有前途吧。」



御厨尚宪创立的公司,迟早会碰上瓶颈。然后,两人逐渐涉足各种事业——充分活用在教练时代学到的掌握及控制人心的技巧。



「然后,诈欺师拍档从此诞生?」坂本不屑地嘲弄。



「既然两人都使用各种假名,御厨也可能是假名之一,但这个姓氏特殊,容易留下印象,搞不好意外是本名。除了假名,或许偶尔会使用本名。」



坂本不快地叹气。



「事到如今,哪边都无所谓。」



「幸好御厨先生不是老爷爷,我松口气。」



听到前野低语,坂本反驳:



「就算不是老爷爷,但老爷爷和御厨是一丘之貉啊,有什么好松一口气的?」



「跟御厨先生没关系。」早川女士插进两人之间。「阿光会劫持公车,跟御蔚先生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早就分道扬镖。他们一直合作到日商那时候,后来就各分东西。」



早川女士忽然激动起来。我注意到老妇人的手又微微发抖。



「是啊,他们潇洒分开。口袋赚饱饱,七十岁以前就退休,过着悠游自在的生活。」



坂本挑衅的双眼发亮,顶撞早川女士:



「为什么老奶奶重要的阿光要劫持公车?害我们全被卷进麻烦。我们明明跟日商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却平白遭殃。」



「小启,不要那么没礼貌。」



但坂本就是不住口。「你解释一下,让我们也能明白啊。阿光到底是怎样?明明金盆洗手,干嘛又突然挑出一手培植的日商会员,用那种方法惩罚他们?」



早川女士注视着坂本。可能是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她双手紧紧交握。



「——因为没办法惩罚所有人。」



她声音沙哑,眼神游移。



「惩罚?」坂本的话声激昂。「真是冠冕堂皇!那他应该第一个惩罚自己才对!」



「他早就惩罚自己!」早川女士也高声回答。「阿光够痛苦了!他彻底忏悔过!」



坂本还要继续反驳,我伸手制止他。他双目通红,尤其左眼有个地方特别严重。看来,不是单纯的睡眠不足或结膜炎造成的充血。



「坂本,」我总算发现,「你的眼睛被谁打吗?」



他急忙揉眼睛。



「没什么。」他揉到眼皮都要翻开。「朋友发酒疯,拳头打到我的眼睛。」



眼药水没了,坂本摸索裤袋,却找不到。他咂一下舌头。「放在车上。」



「最好冰敷。」



早川女土仰起头,呼唤看起来很闲的年轻店长。「不好意思,请给我湿毛巾。」



店长立刻送来湿毛巾。老妇人撕破胶膜,把湿毛巾折得小小的,递给坂本。



「去看过眼科吗?」



坂本默默接下湿毛巾,捂在右眼上。



「没有吗?你点的眼药是市面卖的吗?那样不行,得好好去看医生。」



眼睛很重要——早川女士小声叮嘱。



坂本像挨母亲骂的小孩,撇下嘴角。



半晌,众人陷入沉默。看起来很闲的店长,消失在玻璃隔板另一头。



「人呢,」早川女士开口,「是会改过向善的。」



不管再怎么坏的人都一样,她说。



「光昭先生也是……?」



「对,没错。」



「是不是有什么契机?」



「你为何想知道?」



「光昭先生的悔过实在太戏剧性。后来他做的事也非常夸张。我认为,光是时间流逝,不太可能突然产生这样的心理变化。」



早川女士注视着我。「你是杉村先生吗?你真的在意很多细节。」



听起来不像称赞。



「退休后,阿光走遍全日本。与其说是旅行,更接近勘查吧。他在寻找一个适合的地方,好度过余生。」



没有家累的单身汉,而且有钱,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吧。



「有段时间,他曾在房总租屋。他十分中意那里。」



前野睁大眼。「难道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附近?」



早川女士点点头。「那个时候诊所还没开业。听说那里有块广大的别墅区?」



「是的,叫『海星房总别墅区』。」



「『多惠,你知道吗?房总半岛在东日本,是春天第一个开花的地方。』」



早川女士语调一变。



「由于黑潮流经,是个温暖的好地方——阿光这么解释。」



「那么,他在那个别墅区……」



「对。那里马上就要盖大医院,感觉也会开养老院,他想住在那个地方。」



所以,他才对那里的地理环境了若指掌。



「他也知道那条公车路线,说总是空荡荡。」



劫持公车——早川女士低喃。「我这种老太婆吐出这种词,恐怕会教人想笑。」



与暮木老人也格格不入。



「阿光想到那个计划时,会挑选那班公车,是看中车上总是没什么人。在东京近郊,乘客又那么少的,只有那条路线。」



然后,他在勘査时碰到迫田女士。



「啊,对不起,顺序顚倒。」



早川女士缓缓摇头。



「总之,阿光在全日本四处行走途中,差点丢掉小命。那个时候,我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事后听他告诉我,我都快吓死了。」



据说,光昭差点溺毙。



「阿光喜欢钓鱼,尤其是河钓。他不是去多险峻的地方……你们知道吧?」



「嗯,大概。」



「阿光小时候喜欢钓鱼。我经常跟着一起去,看他钓鲫鱼之类的。」



去东京后,没钱也没时间钓鱼。与御厨一起工作后,虽然有钱,但没时间。退休后,终于两者都有,羽田光昭又重拾孩提时候的兴趣。



「然后,他是去信州那边的时候出事。」



光昭前往据说能钓到嘉鱼的地点,在穿越浅滩时,失足落水。完全习惯都市生活,且年事已高的光昭,完全忘记河川的可怕。



「他以为是浅滩,却沉入水中,被海浪冲走。」



幸亏附近的钓客发现不对劲,赶来救他。但从初春的冰水中被救上来时,光昭已陷入心肺停止状态。



「听说呼吸全停了。」



那里是知名的河钓胜地,一到河钓季节,岸边就会搭设起专做钓客生意的店铺和休息处。



「休息处有那个……叫什么?用电击让心脏恢复跳动的机器。」



「哦,AED对吗?」



「有那个AED,然后钓客里怡巧有医大生,大家合力把阿光救回来,把他从鬼门关又拉回来。」



恢复清醒的羽田光昭,身上跌倒时撞伤的地方还贴着药膏,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早川多惠。



「他的眼神啊,整个变了。」早川女士描述:「变得清澈透明。表情豁然开朗,显得十分兴奋。」



然后,光昭向早川女士倾诉:



——多惠,我看到另一个世界。



「他见到父母和哥哥。」



——他们说我还不能去那里,把我赶回来。



「我本来在一条大河的河畔。那就是三途川,一定是的——阿光坚称。」



——爸终于和我说话。



你在现世干了坏事吧?不好好赎罪,没办法来到家人身边。所以,你还不能来。



「阿光说,家人叫他回去重新活过。」



不知是太震惊,还是傻掉,坂本拿下按在右眼的湿毛巾,眼睛眨个不停。



「是濒死体验。」我出声。



「对对对,」早川女士露出吃到酸东西的表情,「关于阿光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事,我大儿子也提到『濒死』之类的。可是,差点死掉的人,见到早一步过世的家人或朋友,被劝诫来这里还太早,叫他们回去,这种事以前就常听到。我家儿子搬出很深奥的解释——在电视上看到什么……」



我也在书上看过,一度濒死又复活的人,会描述当时的体验,内容有各种形式,大致可分为几类。



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与故人重逢。离开肉体,看到自己接受急救的样子。过往的种种场面像电影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但一清二楚地重播。遭地狱的狱卒或恶魔追赶,吓得回到这个世界。在目击或体验到这些怪事的前后,经常会有穿越漆黑隧道,来到充满光辉的地点,或有刺眼的光团靠近,被灿光包围之类的体验。



有人主张,这类体验证明死后的世界是存在的。另一方面,也有说法认为,濒死体验纯粹是生理现象,大部分的情况,都是大脑缺氧引发的幻觉。据传,可利用某种麻醉药和止痛剂,让受试者经历极为接近濒死体验的状况。



幸运的是,我还不曾经历过濒死状态。但根据符合现代人常识的判断,我支持日新月异的脑神经科学提出的后者说法。不过,不论原因是什么,如此冲击性的体验——暂时前往异世界的神秘体验,绝对会对后来的想法与感性造成重大影响。



此外,有人因濒死体验开始信神。即使没投身宗教,不少人领悟到活着的喜悦、生命的宝贵,过起截然不同的生活,毋宁是超越宗教的虔诚。



原来让羽田光昭戏剧性洗心革面的,是这样一件事。他的情况,是与幼时死别的父母和哥哥重逢。由于亲人的死,在他人生投下浓重的阴影,重逢的幸福与温暖益发强烈。



你还不该来,回去现实重新活过。



光昭说父亲这么劝他。但我认为,这是光昭自己的声音。是他在骗人、操纵人,行走于社会负面水脉期间,沉眠在他内心深处的声音。是他良心的呐喊。



「那是什么时候?」前野问。



「去年春天,三月中旬。」早川女士有些疲累地垂下肩膀。「从此以后,阿光做起好多事情,多到我都跟不上。」



「他做起什么事?」



「他把钱捐出去,自己赚的钱。他把预备用在逍遥养老的钱不停吐出来。」



捐给从事社会活动的非营利机构及家扶中心、犯罪受害人支援团体等等。



「当然是匿名。他在银行汇钱时,也会使用以前的假名。一次捐太多钱给同一个地方,会引来注意,相当麻烦。」



「他怎么査到那些团体?」



「用电脑查就知道。他和我也都是用网路联络。」早川女士露出苦笑。「不好意思,我这老太婆实在不太会说明。我会用电脑,是阿光教我的。他在退休后,特地到家里教我:多惠,电脑非常方便,比讲电话好玩。」



「所以,你们频繁联络。」



「嗯。阿光本来工作上就会用到电脑,相当厉害,况且……」



她欲言又止。



「况且 怎么样?」



「退休后,他不想再跟人面对面打交道。如果不小心跟人打交道,他怕自己又会骗人。」



这句「不小心」,透露的一样是他良心的呐喊吧。



前野勉强挤出笑容。「可是,就算是青梅竹马,早川女士成天用电脑跟羽田先生约会,你丈夫不会生气吗?」



「我老伴不在了。他已过世五年。」



「……对不起。」



「没关系啦。阿光也挺介意这一点,告诉我:如果太常去你家露脸,你在儿子和媳妇面前会觉得尴尬吧?所以用电脑联络较方便。而我也担心阿光,想知道他的现况。」



「公车劫持事件后,我看到电视新闻,报导暮木一光搬到足立区的公寓大概一年。」坂本低语。



「是啊,我也在新闻上看到。」我附和。



「那么,老爷爷去年三月发生意外,至少九月的时候,他在那里……」



过着被民生委员担心,用垃圾场捡来的收音机听广播的生活。



「不只是钱,阿光把身上的东西全处理掉。他认为那些都是用骗人的钱买来的。」



「光昭先生变成暮木一光,是在二〇〇四年退休的时候。」



「对,没错。」



「差点在河里溺毙时,他已是暮木先生。当时救他的人,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报导没发现吗?新闻有他的名字和肖像画。」



「即使发现,也不会特地做什么吧。」



「但不会很吃惊吗?」



「当场救助阿光的人,也许不知道他的名字。即使记得长相,阿光在公车劫持事件的时候也判若两人,不会有人发现。」



我内心一凛。前野也是一样的心情吧,她看起来有点害怕。



「他改变那么多吗?」



「变得可多了,阿光——」



早川女士转动眼珠,寻思该如何形容。



「他变得像个僧侣,修行中的僧侣。他不怎么吃,也不让身体轻松。他愈来愈瘦,外貌寒酸,像借由这样惩罚自己。」



把骗人赚来的钱做为净财还给社会,鞠躬尽瘁,仿佛要让自己消失。



「他没想过要自杀吗?」坂本平板地问。眼中的怒意消失,变得模糊,像是感到困倦。「他没提过,要自己做个了结吗?」



「他应该是这么打算的。」早川女士有些气愤地回道。「事实上,他不就选择那条路吗?」



「他是何时提出劫持公车的想法?日商是在去年七月被査获的吧?他是因为这样才想到的吗?」



没错,是一时兴起!坂本愤愤难平:「那是诈欺师的新手法。」



「不要那样讲!」



早川女士脸色骤变,坂本吓一跳。



「捡回一命重生后,阿光一直拼命在想,究竟怎么做,才能把播下的种子斩草除根?虽然为时已晚,但有没有他能做的事?」



「当然有啦,就自首吧?向警察坦白在日商干什么事就行。」



早川女士咬紧下唇。



「你懂吗?阿光撒播的种子,不只日商啊。」



没错。日商新天地协会,是羽田光昭播下的种子中,开出最大、最丑陋花朵的一株,但并非唯一的一株。



「所以……是啊,日商被査获一事,确实是个契机。阿光非常清楚那种组织被查获后,会有怎样的发展。通常会被问罪的,只有顶端的一小群人。光是这样不够,还有许多身为加害者却毫无自觉的人没受到惩罚。这样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才想到那一招?」



在日商尝尽甜头,却不会吃上刑责的人——从这些人中挑选出几个人,杀鸡儆猴,来断绝邪恶的传播,进行负面的宣传。



「太傲慢了。」怒意重回坂本疲倦的眼中。「追根究柢,明明是自己的责任,却不知反省——」



「等一下。」我探出上半身,像要插进两人之间。「早川女士,请再描述得更具体一点。光昭先生为何挑选那三个人?有没有说明理由?」



早川女士失去劲道,从我身上别开视线。「那是——呃……」



「老爷爷是不是去过自救会?」前野低喃。



是不是?她望向早川女士。「这是最快的途径。只要去参加会议,便能拿到资料。会员都不知道老爷爷这个人,也不必担心被认出来吧?」



「那么,看到公车劫持事件的新闻时,应该会有人注意到啊。」



「混在许多会员里,应该不会被记住长相吧。」



想像那幕情景,我感到一阵冰凉。在后悔、责难、哀诉的言词交错的集会里,唯独一名瘦削老人屛气凝神观察着这些前会员。自外于每一个人,搜集着总有一天要执行的审判材料——



早川女士垂着头,「我跟着去过一次。」



真的只有一次,她强调。



「假装成夫妇一起去,是我拜托他的。」



「为什么?」



「我也想阻止阿光啊。」



这么多受害人。说词、意见、受伤的程度都不同,要从中挑选出什么人来惩罚,未免太奇怪。阿光不能做这种事,阿光没有这个资格。



「我想劝服他。」早川女士扭动身体,呻吟似地说:「但我根本辩不过阿光。」



羽田光昭这么说:



——多惠,这些人是从我耕耘的田里长出来的邪恶秧苗。我得设法除掉他们。



「太自私了!」坂本又激动起来。「什么邪恶秧苗!他们全是被老爷爷害的!」



「小启,安静点。」



看来很闲的店长从隔板后方探出头。



「没错,大家都是受害者。」早川女士双手掩面,忍不住哭泣。「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们陷入沉默,店长讶异地缩回上半身。



葛原、高东、中藤,这三个人是尊荣会员,个人借贷金额特别高。或许在羽田光昭眼中,这是最关键的要素,其他的个人状况并不在他的考量中。或许他不晓得葛原旻早在二月自杀身亡。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连他本人的生死,其实都与这个计划无关。重要的是,让世人知道他们是假冒人形的邪恶秧苗。



自私、残酷,而且傲慢。这是相当符合一辈子操纵别人的羽田光昭的审判形式。



他说很后悔,但他并没有变。



「老爷爷毫无犹豫吗?」前野希望他曾犹豫。「他没想过,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吗?」



早川女士大大叹口气,抬头望着前野。



「他应该没有犹豫,甚至碰上激励他的事。」



「激励 」



「是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遇到迫田女士的事吧?」我推测。「虽然完全是个偶然,但这次邂逅,推了光昭先生一把。」



不过,我认为安排那场偶然的,并非坏心的恶魔。日商在首都圈活动,会员中有许多高龄人士。出入「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人也都来自首都圈。而出于设施的性质,高龄者理所当然占绝大多数。这纯粹是机率问题。



「没办法补偿每一个人,也没办法惩罚每一个人。」



所以,羽田光昭挑选尊荣会员中的三个人。然后,巧合挑选迫田女士与他会面。



「早川女士,」我重新坐好,语气尽量平稳:「你一定累了吧。最后请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御厨尚宪现在何处?



「他还在人世吗?」



如果羽田光昭为自己的行为后悔,那么,在斩除他耕耘的田里长出来的邪恶秧苗前,他应该有别的事要做,就是打倒一同耕耘这片田地的农夫。



「御厨是阿光的共犯。不管谁是主犯,谁是共犯,都不能逍遥法外吧?」



早川女士逃避我的问题。见面后,老妇人第一次表现出慌乱。她这样的态度,等于给我答案。



「我不知道。」



这句话听起来像异国语言,像在念诵意义不明的暗号。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光什么都没透露。」



然后,她的话语转为呜咽。



「我唯一知道的是,阿光本来没有手枪,而且他跟御厨不一样,没有门路可以弄到那种东西。」



前野赫然一惊,「早川女士,那就是……」



我制止她。我们对望一眼,感受得到前野的恐惧。



手枪是御蔚的。御厨藏在身上的枪落到羽田光昭手中,运用在劫持公车上。



不可能是借来的,也不可能是要来的。阿光是从御厨那里得到手枪。



「御厨先生不会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也不会欺骗谁、操纵谁。如此断定的早川多惠,眼神十分阴沉。



御厨尚宪死了,大概是被阿光处死。



「老爷爷——」前野语带哽咽。「从一开始就打算死在公车劫持事件里。」



警方攻坚时,他面露微笑。他笑着把枪指向自己的脑袋。



他亲手杀过人,所以他只有死路一条。那是他对自己的审判。



「他不是死了。」



早川女士对前野说,像在订正孩子冒失的口误。



「阿光是去他爸妈和哥哥那里。」



所以,早川多惠没阻止。没有阻止阿光。



因为无法阻止,只能这么想吧?要责怪她很容易,但这样说,又对谁有好处?



太自私了,坂本又说。以细微的声音,不断重复着。



「没错,我是个既自私又愚蠢的老太婆。」



随便别人怎么想都无所谓,早川女士泪湿双眼。



「可是,我很珍惜阿光,我想帮阿光实现他的心愿。」



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这么做,她强调道。



「我能够像现在这样,也都是托阿光的福。」



早川女士用手背揩掉鼻涕,逞强似地扬起双眉,激昂地说:



「看到我家的店没?」



那里是租的,她解释。



「以前那一带全是农地,住的代代都是农家,只有我们一家是开超市。『京』是我父亲取的店名。住在那一带的客人,全是我们家的客户。」



那是家业,她说。



「外子本来是店员,我父亲赏识他,让他入赘继承家里。我们夫妻非常拼命,认真工作。」



但是七年前,地主放弃务农,决定把土地卖给住宅开发商。



「地主不再续约租给我们。由于太突然,我们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早川女士走投无路,找阿光商量。在东京见多识广的阿光,也许有什么好主意。



「没想到阿光立刻赶来,表示交给他办。」



然后,羽田光昭展开谈判。他对不愿续约的地主和开发业者力诉留下「京SUPER」的好处,对数据拿出数据,对法律拿出法律来对抗。



「最后,他成功说服地主,我们得以继续开店。因为继续在那里做生意,当大儿子失业时,我才能立刻把他接回家。」



五年前,早川女士的丈夫病逝时,早川女士的长男提议把个人经营的「京SUPER」改为加盟连锁超商。一开始早川女士反对,但——



「那个时候也是阿光给我出的主意,他劝我还是该听年轻人的话。他不是随口敷衍,而是好好调查过,做那个市、市场什么……」



「市场调査吗?」



「对,市场调査!」



早川女士眼中噙着泪,声音明朗得与现场格格不入。



「阿光用电脑给我看许多资料,安慰我:多惠,放心吧。你儿子跟你老公一样,相当有生意头脑,眼光十分精准。虽然那些数字和图表,我完全看不懂。」



阿光是设身处地在为她着想。



「我们现在能一家子住在一起,都是继续开店的缘故,全是托阿光的福。阿光是我们一家的恩人。」



虽然他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早川女士又以手拭泪。



「他常提醒:多惠,你要好好珍惜家人,世上最宝贵的就是家人。」



他孑然一身,说起来格外刻骨铭心。



「我无法为阿光做任何事。阿光寂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办法帮他。」



所以,至少在最后帮他一点忙,她继续道:



「我只有这个想法。」



是个笨老太婆。



「我要连阿光的份一起道歉,所以请你们原谅阿光吧。」



早川女士抓起湿毛巾,捂住双眼。



窗外,树林在风中摆动。



前野冷不防冒出一句:「杉村先生,我们回去吧。」



她一把抓起身旁的包包,像要甩开什么似地挣扎着站起。她离开卡座,穿过店内走出户外。



接着,坂本慵懒起身。



我问早川女士:「你一个人有办法回去吗?」



早川女士以湿毛巾捂着脸点点头。



「开车请小心。」



「不劳你担忧。」毛巾底下露出老妇人哭得红肿的眼睛,「你们才要留意别迷路。」



「没问题。」



早川女士叫住准备要离开的坂本:「年轻人。」



坂本露出病狗般的眼神回头。



「我本来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光在东京做的是那种事。直到阿光告诉我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长年以来,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不是想辩解,她强调。



「如果我发现,一定会阻止他。但我没有发现,一切为时已晚。到阿光和我这把年纪,就算觉得做错,人生也没法重来,只能结束。」



一口气倾吐后,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



「谢谢你们找到我,能告诉你们太好了。接下来,我这个老太婆会守口如瓶,把一切带进坟墓。」



所以请大家也忘了吧,她说。



我和坂本默默离席。结完帐离开店里,只见前野紧抓着皮包,抽抽答答地哭泣。



夜晚的县道阴暗,租来的车子里冷飕飕。



回程由我驾驶。坂本坐副驾驶座,前野坐后座。不过,我觉得两人的距离,变得比单纯前后分开更遥远。



经过时惊鸿一瞥,以前是「京SUPER」的便利商店里有几个客人,收银台站着穿水蓝制服的男人。加奈一定在担心,说要和访客出门一下的奶奶,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吧。



在熟睡般静默的住家包围中,超商的灯光显得格外明亮。过了七年,这块土地上依然挂着「大好评热销中」的牌子,地主应该觉得留下这家店是对的吧。羽田光昭的眼光很正确。



「总算结束。」



前野的头靠在窗玻璃上,可能是哭得太累,茫茫然低喃。



「什么都还没结束。」坂本低声应道。「什么都没有结束。」



事情还没完,他喃喃自语。他也累了,眼眶凹陷。



「老爷爷做的事没有意义,一点效用也没有。」



只是给一堆人添麻烦,只是把人害死了。坂本继续道:



「往后也会有人死掉。日商的自救会不是有人自杀?这是老爷爷的功劳啊。但是,那又怎样?这个社会就干净了吗?」



那话声听起来像诅咒。



「什么悔改、罪啊罚的,都没有意义。就算日商消失,诈骗行销也会像雨后春笋,源源不绝。没有人学到教训,大家一样为眼前的甜头利欲薰心,一切都没有改变。」



我再也听不下去,语气强烈地抛出一句:「不想改变,就不会改变。」



所以改变吧。回到各自的家,明天开始过新生活。



小启——前野唤道:



「我们分手吧。」



坂本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