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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听他说过好多次,多得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听到的,是吗?”



“小俊绝对服从他老爸的命令。”



“他父亲是大出胜,对吧?你见过他吗?”



“正式见面,还是在二月份出事的时候。”



“大出胜出面跟增井家交涉,要摆平增井望事件的时候?”



“是的。”



“在那以前,大出没有向你们介绍过自己的父亲?”



“没有向我介绍过。不过,我以为我妈和井口的老爸都跟他有来往,毕竟他是地区工会里的大人物。”



“本地公司和商店组织的工会?”



“是的。听说井口家的店里钱不够的时候,小俊的老爸还帮他去银行借钱。”



藤野检察官举起了手:“反对,这是传闻。”



“是的,这是传闻。”神原辩护人笑嘻嘻地说,“对不起,我想诸位陪审员都很清楚,请允许我继续询问下去。”



原来小凉也会露出如此懊恼的表情。



“前年的圣诞夜又是怎样的?当时你在做什么?”



“跟小俊和井口一起去了小俊朋友搞的饭局。”



“是大人们的饭局?”



“都是些高中生。”



“是圣诞晚会吗?”



“在那里喝醉了酒,小俊还挨了他老爸的揍。”



藤野检察官又举起了手。神原辩护人抢在她开口之前,继续问道:“这是你后来听说的,还是你当时也在现场?”



“我也在,还跟着一起倒了霉。”



“因为你也喝醉了?”



“是的。”



“还记得当时大出胜说了些什么吗?”



“他骂小俊说,不要跟我们这种笨蛋混在一起。”



以竹田陪审长为首的男生陪审员全都笑了,行夫也在其中。



“就是说,在前年的圣诞夜,大出被他父亲痛骂了。而去年的圣诞夜,因为有重要客人来,他父亲又命令他待在家里,是吗?”



“是的。”



“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大出有可能违背他父亲的命令吗?”



“小俊搞不过他老爸。”



真理子觉得这一表达恰如其分。



“也就是说,大出会听他父亲的话。”



“绝对会听。”



“绝对”这个词铿锵有力,仿佛带着回音。



“那天晚上,小俊没有出去。”



盯着证人看了一会儿,神原辩护人双手抱胸,思考片刻,说道:“昨天,井口作为证人出庭了。”



桥田佑太郎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对自己去年圣诞夜的行为作了证。他说,他没有外出,待在了家里,没和大出碰过头。对举报信上写着你们三个人姓名的情况,井口只说他自己当时不在现扬,至于大出和桥田就不清楚了。”



“小俊没有出去,”语调依然平淡,只是音量加大了,“因为他老爸吩咐过他。”



“你也没有出去,一直在家。”



“是的。”



“有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吗?”



“法官,我可以说几句话吗?”



藤野检察官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我觉得这样的询问多此一举。举报人已经承认,在现场真正看清楚的只有被告大出俊次一个人,举报信上之所以会有井口和桥田的姓名,是因为他们总是和大出混在一起,完全是一种推测。举报人早就承认了这一点。所以……”藤野凉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当天晚上证人在哪里做了什么,跟本案毫无关系。重要的只是桥田证人与井口证人一样,在去年的圣诞夜没有和被告见过面,不知道被告身在何方,在做些什么。”



谁知证人看着藤野检察官,说道:“小俊不跟我们在一起,是干不了坏事的。”



他粗暴的语气令藤野凉子打了个冷战。



“我们不在一起,是干不了坏事的。小俊也一样,他很清楚。”



“可是,井口不是这样说的。昨天……”



“检察官,”神原辩护人不动声色地插话道,“现在是我方的主询问。”



“藤野,你坐下。”



在法官的严命之下,藤野检察官只得撅着嘴坐了下来。



神原辩护人继续问道:“大出离开你和井口,一个人也干不了坏事,你是这么认为的?”



桥田佑太郎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主观认为。我很清楚,事实就是如此。”



“你很清楚?”



“是的。”



“会不会是你单方面的想象?前年的圣诞夜,大出和你们都去了他朋友的饭局,他的那些朋友,你和井口都认识吗?”



“不认识。”



“既然如此,不就说明大出除了你们,在校外也是有朋友的吗?可以一起喝酒,一起干坏事的朋友。”



“可是,那个饭局,小俊一个人也去不了。”



“不跟你们在一起就不行?”



“是的。”



“一直都是这样的?在敲诈、欺凌、抢劫伤害他人的时候,也都是这样的?”



证人垂下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撑开双臂,回答道:“是的。”



“井口的说法可不是这样的。”



“井口是故意那样说的。”



“他是在意气用事?”



“是的,他在报复小俊。



神原辩护人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轻轻地摊开双手:“井口为什么要报复大出?把他打成重伤的不是你吗?”



证人没有回答,撑开的双臂开始微微颤动,像在不自觉地哆嗦。



“因为小俊他老爸……”桥田佑太郎的声音很小,陪审员们不探出身来就会听不清,“被警察抓走了,井口就不怕小俊了。所以……”他的声音哽住了,“他要把以前憋在心里的都发泄出来,报复小俊。”



“对大出的所作所为,你和井口以前憋着委屈吗?”



没有回答。



“大出是你和井口的大哥,以前你们即使心里觉得委屈,也都不敢违背他。大出很凶,更何况他背后还有个更凶悍的老爸,你们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是这么回事吗?”



证人的脑袋上下动了动。



“我们和小俊都一样,除了我们相互之间,就没有朋友了。”



“所以你们三个人总是混在一起。当你厌烦这种关系,想抽身出来时,大出和井口就会动怒,甚至会想到你就是举报人。他们来指责你,导致肢体冲突,使井口身负重伤。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使你……”说到这里,神原辩护人停顿片刻,放缓语调,“感到深深的愧疚,是这样吗?”



桥田佑太郎抬起头来,点了点头。



“我问一个假设的问题。”神原辩护人继续说,“仅仅是假设。如果大出一时冲动,闯了大祸,或者卷入大麻烦,他会不会一个人闷在心里不告诉你们呢?”



证人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他不会向你们隐瞒吗?”



“不会,他绝对会对我们说。”



“为什么?”



“因为小俊一个人是不行的。”



“一定要你们配合?要你们帮他擦屁股吗?”



证人突然对神原辩护人生起气来:“不是这么回事,他不会叫我们做这种事。他只是不会向我们隐瞒…”



“即使有人不准他说出来?譬如他父亲。”



“即便如此,小俊也会对我们讲。”



“就算被可怕的老爸封了口,大出还是会不听话吗?”



“这不是听话不听话的问题。”



嗯,这是两回事。真理子也懂。她也知道,神原辩护人不会不懂,只是故意那么问罢了。



“因为我们是伙伴。”



真理子原本相当厌恶这个三人帮。可这一瞬间,她却从桥田嘴里说出的“伙伴”上感受到一丝暖意。她知道这一点非常重要。她明白,这是可怕又可恶,总是为非作歹的三人之间难以割裂的纽带。因为他们除了彼此,没有别的朋友。



“就算小俊要隐瞒,我也会知道的。”桥田证人斩钉截铁地说着,身体颤抖了一下,“小俊没有杀死柏木。要是他这么做了,我一定会知道。绝对知道。”



“既然是假设的问题,证人的意见听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藤野检察官尖锐的指责像标枪一样飞了过来。



“不,有意义。”神原辩护人飞快地反驳道。



在这个小法庭上,检察官和辩护人的视线第一次碰撞在了一起。



“这个假设,和你们检方设想的内容完全一致。证人只是对此陈述自己的意见罢了。”



藤野检察官眨了几下眼睛,将脸扭到一边。



神原辩护人依然注视了藤野检察官好一会儿,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再问一个假设的问题……”



还要假设什么?藤野凉子的表情仿佛在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是关于增井事件的,请你整理一下思路。关于你们今年二月犯下的抢劫伤害事件。”明明是昨天极力否定的说法,今天却故意说得这么凶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是不是觉得幸好没被警察抓起来?”



“这是当然。”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想法?”



沉默许久后,桥田佑太郎开口了。



“很害怕。”他说,“心想,那家伙会不会真的死掉。”



“你是想到,会不会杀死了增井,对吗?“



“是的。”



“所以你觉得害怕。”



“是啊。”



“因此,以那起事件为契机,你作出了决断,对吗?”



“对。”



“好的。下面我要提出一个假设的问题,请你好好考虑再回答。如果没有增井的事件,你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证人又开始哆嗦起来。



“如果没有那个契机,你还会和大出、井口混在一起吗?即使时常感到厌烦,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会是这样吗?”



“这个……不知道。”



“好吧,我们换一种假设。”神原辩护人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后,又立刻严肃起来,“如果你和大出他们一起,在增井望事件之前就干出与此相仿的暴力事件,你会怎么样?”



真理子身边的山野纪央轻轻地“哇”了一声,紧紧握住了真理子的手。



藤野检察官瞪大眼睛,半张着嘴。



“请你好好考虑一下。”神原辩护人注视着桥田证人,一鼓作气地发出了连续攻击,“如果在增井望事件之前,你们已经闯下会担心受害者送命的大祸,你会怎样?我再说得直接一点。如果你们在二月份之前犯下凶杀案,你会怎样?如果你知道大出杀了人并隐瞒着,你会怎样?你还能保持自己原有的生活状态,和大出、井口保持原来的关系吗?你能够不作任何反省,不恐惧不后悔,也不与另外两人产生隔阂,继续亲密无间地相处下去,然后再去袭击增井望吗?”



“我反对!”检察官高喊着站起身来。



同时,辩护人以同样大的嗓音喊道:“我收回刚才的提问!”



陪审团开始小声喧闹起来。竹田陪审长缩着脖子笑了出来。有个男生低声说了句“真乱来”,兴奋的语气传达出与字面意思相反的夸赞之意。是原田说的吧?



桥田佑太郎在证人席上摇着头,对藤野凉子脸上的怒容感到十分惊讶。



“才不会呢。”证人小声答道。这句话是冲着检察官说的,言下之意是:藤野,你干吗要这么激动?



“陪审员们,请将刚才辩护人的提问和证人的回答都忘掉。这是诱供。”井上法官干净利落地说完,为了镇住怒不可遏的藤野检察官,抓起木槌重重地敲了一下,“藤野,你坐下。要我说多少遍!”话音中带着明显的威吓。藤野检察官坐了下来。



“厉害厉害!”山野纪央在真理子耳畔低声说道,“神原想干的就是这个。”



“哎?”



“藤野率先提起增井望事件,是为了让我们认为大出他们确实有着严重的暴力倾向。如果桥田不出现,那事情到此为止。可如今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真理子知道纪央很兴奋,却听不懂她话中的涵义。



“就是这么回事,真理子。如果杀害柏木在前,那么桥田早就跟大出他们断绝来往……”



“陪审员!”井上法官瞪起眼睛,吓得两人都缩紧了脖子,“不准擅自议论!”



山野纪央没有松开握住真理子的手。真理子的另一边,向坂行夫笑容满面,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只有自己还蒙在鼓里。



“检察官会生气可以理解。我做得有点过头了。”神原辩护人笑着低头道歉,“下面不说假设了,让我们回归事实。”



辩护人重新转向桥田证人,调整自己的呼吸。陪审员们自然而然地随着他一同调整呼吸。



法庭重回短暂的平静



“桥田佑太郎。”



“嗯。”证人点点头。



“去年圣诞夜,你在自己家中,对吗?”



“嗯。”



“不在本校教学楼楼顶?”



“嗯。”



“好。”神原辩护人点了点头,“你们不在楼顶上。”



辩护人的语调表明,对桥田证人的证言,他不仅表示确认,同时显示出坚定的信任。真理子心底微微一颤。



“你和大出都没有杀死柏木,这就是你想陈述的事实,也是你想让陪审员们听到的真相,对吗?”



证人看向陪审团,陪审员们也看着证人。



“是的。”证人回答道。



停顿一拍后,神原辩护人对井上法官说:“证人去年圣诞夜的不在场证明,有当天在他母亲店里的常客长濑先生的陈述书为证。”



“本法庭将作为证据加以采用。”井上法官看向藤野检察官,“不需要当面询问证人吗?”



藤野检察官没有回答。她正愣愣地看着神原辩护人,仿佛整个人都冻僵了。她身边的佐佐木吾郎见状,悄悄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肘。



“藤野。”



听到井上法官的喊声,藤野凉子这才回过神来:“啊?不、不需要。”



“不需要什么?”



“就是那个,针对长濑证人的询问。我们不会因此改变自己的见解和主张。”



神原辩护人对证人笑了笑:“这下就省事了。不过,长濑先生说过,他会一直等到你出庭作证结束为止。”



听完这句话,真理子脑海里灵光一闪。她突然明白了,今天和桥田佑太郎一起来学校的,就是这位叫长濑的客人。小山田修一厢情愿地说那是“他老爸”,肯定是搞错了。



“长濑先生出于关心,今天陪着证人一起来了。他承诺,如果有必要,他愿意出庭作证。”神原辩护人对陪审员们说完,随后问证人道,“证人家是母子单亲家庭,是吗?”



“嗯。”



“你没有父亲。不过,也有常来店里喝酒的老客人关心你。真令人欣慰。”



证人没有回答。他依然低着头,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看到他和上年纪的男人在一起,同学往往会以为那人是他父亲。身处幸福家庭之中,完全不谙世故的人,绝不会考虑到别的情况。真理子望向小山田修的侧脸,见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询问还将继续,请坚持一下。激励过证人后,神原辩护人翻开手头的文件。助手野田健一小声说了些什么,神原辩护人弯下身子倾听,一次次地点着头。



野田好像也很兴奋。



注意到真理子视线的野田健一将握成拳头的手藏到了桌子底下。



检方席上的藤野凉子将一份文件掉在了地上。她嘴里说着“啊呀,对不起,对不起”,和佐佐木吾郎、萩尾一美一起,手忙脚乱地弯腰捡拾散落一地的纸张。真理子注意到,小凉的额头在冒汗。



小凉这是怎么了?



神原辩护人抬起头,端正身姿。野田健一也挺直腰背,握好铅笔,摆开一副随时可以记录的架势,模样有点滑稽。



“桥田,下面的询问需要你回忆更久以前的事。”神原辩护人说着看向井上法官,“下面,我将就十一月十四日发生在理科准备室的冲突询问证人。在此之前,我想先确认井口充的证言。法官,我可以朗读井口证人的供述吗?”



井上法官按住眼镜夕点了点头。



“谢谢,那我开始朗读了。”



这是真理子他们昨天听过的证言。可是,真理子看到纪央一动不动地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架势,自己也放松不下来。



神原辩护人开始阅读井口充的证言。尽管他今天一直在讲话,嗓子倒一点不嘶哑,读得十分流畅。



“请问证人,你的记忆与井口的证言是否有出入?”



桥田佑太郎摇了摇头:“没有。”



“你们三人与柏木展开言语交锋,柏木说的话,以及后来发展成肢体冲突的经过,这些内容和你的经历一致吗?”



“基本差不多。”



“井口的证言……”说到这里,神原辩护人将目光落到陈述书上,“提到你表情严肃,当时只有你似乎有点怕柏木。”



证人垂下双肩,点了点头。



“这是井口描述的你当时给他留下的印象。这样的解释没问题吗?”



“嗯。”



神原辩护人皱起眉头:“就是说,在理科准备室与柏木言语交锋后,你就觉得柏木有点可怕了?”



“说可怕,有点夸张了。



“那该怎么说?”



“觉得别扭罢了。”



“为什么?”



“他说了‘杀人’之类的话。”



“只是嘴上说说。或许是要在你们面前逞强?”



桥田佑太郎摇了摇头:“柏木的眼神很诡异。”



“如何诡异?”



“他的眼神有些凝滞。他是当真的。”



“你觉得,柏木真的想知道杀人的感觉,对吗?”



“嗯。”



“关于此事,你后来对大出、井口说起过吗?”



“没有,因为被楠山老师训了一顿。”



“就不想再说这些了?”



证人点了点头:“再说,小俊也不会在意。”



“井口在作证时说,他和大出都觉得柏木让他们来气。”



“只是在当时罢了,过后马上就忘了。”桥田佑太郎说道。大家都静悄悄地听着,唯独胜木惠子轻声笑了出来。



“这就是说,在此之后,你们就没有再谈起过柏木的事?”



“嗯。”



“你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吗?”



真理子原本以为桥田会立即给出肯定的回答,可事实却令她大吃一惊。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觉得不对劲。你仍然很在意他?”



“是的。”



“你对柏木在理科准备室说的话,还有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都很在意?”



“是的。”证人咳嗽起来。从刚才起,他的嗓子就变得很干。



“要喝水吗?”



“不,不需要。”重重地咳嗽一声后,证人继续说道,“柏木不来上学后,我就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到底哪里不对劲了呢?”



“就是那个……”桥田的表情表明,他在回忆早就准备好的答复,“我心想,柏木会不会真的去杀人。”



「你们杀过人吗?」



“因为他说过这样的话,对吗?你很不安,很担心。因为他说话时的眼神十分认真。”



“嗯,是的。”



“请允许我再啰唆一句,你对大出和井口谈过你的担心吗?”



“没有。”



“因为他们两人一点没有把柏木放在心上,对吗?”



“没错。”



“那么,你只是在一个人暗自担心?“



“是的,不过……”证人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不过?”



桥田佑太郎看着神原辩护人的脸,似乎在询问:可以说吗?



神原辩护人用眼神示意他说出来。



证人做了个深呼吸。藤野检察官也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



“我一直觉得不对劲,一直放心不下。”



“你有没有采取过行动?”



“我去问了他本人。”证人说,“我向柏木求证了此事”



真理子看到野田健一在桌子底下挥了挥拳头,似乎在内心高呼:干得好!?



如果有旁听者在场,估计已经闹成一片了。在座的陪审员们听了桥田佑太郎的这句话,却全都屏住了呼吸。法庭鸦雀无声。



藤野凉子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声不吭地坐在两个满脸吃惊的事务官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神原辩护人问道。



“十二月初,第一个星期六或星期天。”



“你是在什么地方和柏木见面的?”



“我不是故意要和他见面的。”桥田佑太郎挠了挠头用辩解的口吻说道。他的手臂特别长,手也很大。桥田佑太郎可是个能和竹田陪审长比肩的高个子,而真理子似乎早把这一点忘了。



那天夜里,我们家店里的冰用完了,我妈叫我到便利店去买。我就是在那里遇见柏木的。”



“哪里的便利店?大概几点?”



“与我家相隔两三家门面的那家。当时快十二点了,我还吓了一跳呢。”



“柏木当时在干什么?”



“站在角落里看杂志。”



“他立刻注意到你了?”



证人点了点头。



“他看到你后,脸上是什么表情?



“他傻笑了一下。”



“傻笑了一下?”



“是的。”



“表示亲切的笑?”



“不是。大概是看到我吓了一跳,觉得很好玩。”



“你当时吓了一跳,是因为突然遇见了让你耿耿于怀的柏木?”



“嗯。”桥田证人撇了撇嘴角,“我觉得有点来气。”



“你吓了一跳,让柏木看笑话了,所以觉得来气?”



“是的。”



“那后来又怎样了?”



“我一开始不想理他,可我买完冰块正要出门时,他又朝我看了一眼。”



“脸上还在傻笑?”



“我走过去向他搭话了。”



“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干吗呢?’”



“柏木是怎么回答的?”



桥田佑太郎停顿片刻:“他说,‘你是来跑腿的吗?’”



神原辩护人微微偏了一下脑袋:“意思是‘你是来便利店买东西的吗’,对吧?”



“我想是的。”



“很随和嘛。”



“可我很来气,觉得被他耍了,所以我……”他放低声音,“对他说,半夜三更泡在便利店里,会被警察带走的。”



“柏木的反应如何?”



“他又傻笑了一下。”



“没有躲躲藏藏吗?



“一点没有。”



“还记得柏木当时的服装吗?”



“运动衫。”



“他日常穿的衣服?”



“是的。”



“柏木的父母说过,自从柏木拒绝上学后,生活规律就乱了。日夜颠倒,通宵不眠是常有的事,有时还半夜出门。”神原辩护人对法官和陪审团作出说明后,继续询问证人道,“之后,你们又说了些什么?”



“由于我一直很在意,就问他为什么不来上学。”



真是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柏木回答了吗?”



“他说,‘你不用担心,反正和你无关。’”



“他看穿你的心思了,对吧?”



证人没有回答,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对他说,‘你想学坏也学不来,还是算了吧。’”



“你的意思是,装坏学生逃课并不适合他,对吧?后来呢?”



“他说,他不是在逃课,只是拒绝上学罢了。”



“当时,周围还有什么人吗?”



“只有店长站在收银台那边。”



“就是说,只有你和柏木两个人站在便利店摆放杂志的角落里谈话,是吗?”



“是的。”



“说话声音大吗?”



证人摇摇头,抬眼看着神原辩护人:“那家店的店长认识我。”



“你为了帮店里买东西经常去那儿,所以店长识你了,是吧?”



“嗯,我们也算街坊,所以我再晚过去也没事,可柏木就不同了。他个子小,看起来像个小学生。”



“你觉得他在店里磨磨蹭蹭的,会被人批评,对吗?”



“嗯。所以我拉着柏木一起走出了便利店。”



真理子有点感动。原来桥田还有这样一面。



“柏木老老实实地跟你走了?”



“嗯。”



“他没有反抗?”



“没有。他说,以前夜里也来过,没什么。他还笑着说,便利店不就是这样的吗?”



“后来呢?”



“来到我们家的店跟前,我们又说了一会儿话。”“说了些什么?”



桥田佑太郎突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我不太会讲话。”



“没问题啊。到目前为止,你的证言都很明晰。”



见到证人用不太相信的眼神朝陪审团看过来,真理子便对他点了点头。即使没有和证人对上眼,但真理子相信,对方肯定看到了自己的动作。



“我真的觉得柏木比较危险。”



“你有预感,他会做出杀人或伤人的行为,是吧?”



“嗯。所以我对他说,‘你有点危险。’”



“你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对他本人说了?”



证人点了点头。



“柏木有什么反应?还是在傻笑吗?”



“他很吃惊。”



“吃惊?”



“嗯。他说,‘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对吗?’”



“他在理科准备室说的话,不是说着玩的,是当真的,对吗?”



“是的。”



“从他的神态上,能看得出来?”



“那时,他没有傻笑。”



神原辩护人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催促证人继续说下去。桥田佑太郎的额头开始冒汗。



“我觉得他真的想杀人。我对他说,‘你还是算了吧。这种事你做不来,连我们也不会去做。’”



“柏木又是怎么回应的?”



“他说,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想借我们的手。于是,我……”桥田佑太郎越说越快,嘴边堆起了唾沫,他用手背使劲擦了擦,“我问他,你到底要杀谁?是老师,还是父母?”



银边眼镜后方,井上法官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而藤野检察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都不眨一下。



“我问他到底看谁不顺眼,他说不是这么回事,只是希望自己身边有人死去。”



神原辩护人露出困惑的眼神:“什么意思?”



“柏木说,如果自己身边有人死去,就能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了,否则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证人全身颤动了一下,“我真觉得这家伙脑袋有病。否则谁会像谈论考试似的一本正经地说,希望有熟悉的人死去?”



“所以你感到恐怖。而当时,柏木有没有看出你的恐惧?”



证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他叫我不用担心,他不会再拖累我们。”



竹田陪审长重重地叹息一声,说道:“桥田,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是早点跟我说,不就没事了吗?”



这番话,他好像憋了很久。井上法官立刻严厉制止了他。



“陪审长,请保持安静。”



竹田陪审长用抗议的眼神瞪着井上法官,垂下双肩。坐在证人席上的桥田佑太郎像是借机隐藏自己似的,缩了缩身子。



即使相处时间不长,竹田陪审长和桥田佑太郎也曾同属一个课外社团。真理子从篮球社主力竹田的侧脸上看到了些许沉痛,心中不禁隐隐作痛起来了。



“后来呢?你们又说了些什么?”



证人蜷缩着身子,回答道:“没有了,就这些。我说了句‘你有病’就到店里去了。”



“柏木一个人留在了那儿?”



“是的。”



“其实,你是逃走的,对吧?”



“嗯,没错。”



“你当时十分害怕,怕到要逃走?”



“我觉得柏木太不正常了。”



“这件事,你对谁说过吗?”



“没有,一直到对你们说起为止,没跟别人说过。”



“就连你母亲也没有吗?和柏木的班主任森内老师、大出和井口他们都没说过?”



证人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说?”



没有回答。



“是怕别人不相信?”



“倒也不全是。因为连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



“你觉得柏木的想法和话语全都难以置信,是吗?”



“是的。”



“你觉得还是不闻不问,别和他纠缠的好,是吗?”



“嗯。反正我什么也做不了。”



“从那以后,你和柏木见过面吗?”



“没见过。”



“他给你打过电话吗?”



“怎么会呢?”



“你有没有主动跟他联系过?”



证人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谢谢!法官,我们去那家便利店调查过,遗憾的是,他们的防盗监控摄像头的录像带是循环使用的,去年十二月初的录像已经不存在了。不过,即使无法确定具体的日期和时间,店长还是记得去年年底,桥田深夜来买冰时和一个小个子同学在店里见过面。这一点我们已经作成陈述书,现在将其作为辩护方证据提交法庭。”



“本法庭予以受理。”井上法官立刻作出决断。



他没想到要征询检方的意见,可不知为何,藤野检察官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需要作交叉询问吗?”



听到井上法官的问题,藤野凉子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桥田坐在证人席上缩成一团,一副相当胆怯的模样。



藤野检察官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将脸转向证人:“桥田。”



证人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你口才见长啊。”藤野检察官略显僵硬地微笑着,“简直像换了个人。短时间练成这样不容易,一定很辛苦吧?”



证人偷瞄了神原辩护人一眼,脸上的表情仿佛在问:藤野到底在说什么呀?



神原辩护人牵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作为回应。



“我在问你,为了完成出庭作证的任务,你有没有以神原辩护人和野田助手为对手作过练习?”



藤野检察官脸上的笑容舒展开来。证人没有回答。



“我的交叉询问仅此而已。桥田,感谢你参与此次校内审判。”藤野凉子低头鞠了一躬,坐了下来。桥田佑太郎依旧愣在证人席上一动不动。



“我……”证人低着头,咳嗽了一声。神原辩护人稍稍睁大眼睛,野田健一有些惊慌。



井上法官探出身子:“证人,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桥田佑太郎点了点头。



“明白,本法官准许你发言。”



面对法官正式严肃的措辞,证人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想说什么就说出来。”神原辩护人亲切地作了说明。



大家都如此郑重其事,桥田就更说不出话来了。真理子很理解扭扭捏捏的桥田内心的想法。



“我只是觉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自己想到的事……”



闷葫芦桥田佑太郎很少这样自发地表达意见。



“一定要好好讲出来。”



他站起身,低着头朝教室后方走去。真理子看到,竹田陪审长正对着桥田的后背无声地呼喊:你这个笨蛋!



是啊,真是个笨蛋。?



“我想就之后的证人询问方式提请讨论。”桥田佑太郎离开法庭后,神原辩护人说道,“按照今天早晨提交的证人清单,我方还需传唤一名证人,之后便是针对被告本人的询问。”



藤野检察官插话道:“这份清单上的‘今野努’是什么人?怎么只写了一个名字?”



“对不起,目前阶段只能公开姓名。这个人到底来不来,不到那时候还不知道呢。”



“这是怎么回事?”藤野检察官的不愉快显而易见。在真理子看来,小凉似乎还有些胆怯。



“这是对方的要求。现在只能说声‘对不起’。说到这位证人,法官,”神原辩护人将藤野检察官的严厉指责搁在一边,面对井上法官说道,“无论如何也抽不出空来。另外,他希望在有旁听者到场的公开法庭亲自询问被告,因此今天无法实现,请放在明天之后进行。”



陪审员们全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胜木惠子更高叫起来:“简直放屁!你们想让俊次出洋相吗?”



“陪审员,请保持安静。”



“难道不是吗?”



“安静!否则就赶你出去。不,否则要罢免你的陪审员资格,胜木。”



“就是要将你开除出陪审团。何必说得这么凶……”原田仁志解释道。果不其然,胜木惠子开始发飙了。



“怎么着?要开除我的陪审员资格吗?有本事你试试看!”



“胜木同学!”这次是纪央、教子和弥生的女声三重唱。只有真理子没有加入。



“你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蒲田教子拿出女陪审员领导者的风范,“别使性子。我们是一个团队,你要是被开除,我们也只能解散。这对大出不利,明白吗?”



胜木惠子吊起眼角,还露出一丝胆怯。



“明白了吗?”教子提高嗓门。



“明白……”



“她说她明白了。法官,对不起。”



竹田陪审长出来收场,除了藤野凉子和必须保持威严的井上法官,大家全笑了。



“那好吧,呃……刚才说什么来着?”连神原辩护人都乱了阵脚,“检方的证人清单上,今天也只有三宅树理一人吧?所以……”



藤野检察官又插话道:“我们接受法官刚才的裁决,想传唤四中的增井望到庭作证。”



“这是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传唤了,他能马上来吗?”



“这个……”



“既然如此,还不如放在明天,今天就此休庭不就好了?我想各位陪审员也需要时间仔细研究令天的证言和陈述书。”



教室里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两点半。与前两天相比,现在时间还早,可今天重要的证言比较多,真理子的脑子开始转不过来了。校内审判已经到了第三天,紧张和疲劳都积累到了一定程度,难免有些力不从心。



“也是,要不就此告一段落?”



井上法官也一下子放松了。这时,教室前方响起敲门声,山崎晋吾的脸探了进来。



“打扰了。说着,他死板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津崎先生问,在休庭或今天的审理结束后,大家能否给他一点时间,说代理校长冈野到时候也一起来。”



大伙儿议论开来了。井上法官将脱了一半的黑袍重新穿好,他的法官职责也重新回到了身上。



“有什么事吗?”他反问道。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法官如果许可,我就马上去校长室通知他们。”



“明白,我同意。”



又鞠了一躬后,山崎晋吾跑开了。



“听说山崎他,”原田仁志说,“和楠山老师比武,还打赢了,是真的吗?”



“真的。他可是我们的无敌法警。”蒲田教子如此答复道。



在大家聊开之前,代理校长冈野就像一阵风似的来到小法庭。他是个高个子,就他的年龄而言还算时髦。他身后紧跟着的是圆头圆脑的豆狸――前任校长津崎。虽说津崎先生不再担任校长,但他在学生心中的地位依然没有改变。到现在,真理子仍不敢正视这位因顾虑冈野而畏畏缩缩的豆狸先生。



“你们的课外活动很顺利嘛。”代理校长冈野开口了。



他那对高耸的肩膀似乎在说:事到如今,我依然不赞成你们。“作为老师,我们也并不想打扰你们。可现在有一个问题。津崎先生,你请讲。”他的态度露骨地表明,所谓的“问题与他无关,是津崎先生带来的。



“各位,打扰了。”津崎突然低下圆圆的脑袋,向大家鞠了一躬,“不过,我认为此事对大家,对校内审判都十分重要,同时,也得到了冈野老师的认可。”



“只是短时间的。”冈野在一旁插话道,“十分钟之内。”



“对,十分钟之内。”豆狸重复了一遍,“刚才我在等你们休庭。今天结束得早,真是太好了,如果一直搞到傍晚,我就只好放弃说服那边的念头了。”



那边?那是哪边?这次搞不清状况的不止仓田真理子一个了,连井上法官和神原辩护人都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津崎先生?”



比起一边擦汗一边语无伦次的津崎先生,井上法官要威严得多。



“关于森内老师的事件。”



陪审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藤野检察官和神原辩护人拉开架势,准备倾听下文。



“有进展了吗?”井上法官问道。



“嗯,是的,事情是这样的。”



豆狸先生从开领衬衫的口袋中掏出手帕,开始擦脸。见此情景,真理子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个打伤森内老师后逃走的女子,现在来到了本校。”



大家脸上的表情除了震惊,分明还带有几分惊恐。



“就在学校里?在哪儿?”率先尖叫着站起身来的是萩尾一美,“打伤森内老师还不够,还想来袭击我们吗?”



“傻瓜。”佐佐木吾郎说着拉住了她的胳膊,让她重新坐下,“你真是傻到家了。”



“怎么了?她可是个杀人犯!”



“不是杀人犯。森内老师不是还活着吗?正在恢复健康。”



因鲜有的震惊而站起一半身子的神原辩护人,半张着嘴又重新坐了下来,并对野田健一笑了笑。健一毫无反应,眼睛睁得浑圆,像是晕厥了一般。



“野田,打起精神来。”



被神原辩护人摇晃了几下,野田健一终于回过神来。



“就是住在森内老师家隔壁的垣内美奈绘。过一会儿,她就要去警察署了。”



“哎,去自首吗?”



教子和弥生叽叽喳喳地交谈着。



“不是自首,这种情况下,应该叫‘投案’。”井上法官也加入话题,认真纠正道。



“垣内女士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准备向警方投案。”津崎先生说道,“考虑到被拘留后就无法再与大家见面交谈,她说什么也要在投案前来向举办校内审判的大家道歉,从中午开始一直等着。”



“我命令她待在校长室里,大家放心,这女人不在教室附近。”



代理校长冈野的说明让真理子想起,上午在操场上见到浅井松子的母亲时,她曾说校长室里很热闹,也许就是因为垣内美奈绘在那里的缘故。真理子扭头看了看纪央,纪央对她点点头,两人似乎想到一块儿去了。



“为什么要向我们道歉?”藤野凉子的语气从吃惊变成了愤怒和不信任,“要道歉,首先应该向森内老师道歉。”



“她本人也是这么想的,可如果她跑到森内老师所在的医院,那会立刻有人报案。”



“这是自然。”佐佐木吾郎嘟囔道,“森内老师的母亲肯定会报案,不会听她一句话。”



“我原本认为,这样做相当不合理。”冈野用极其厌烦的眼神瞟了豆狸一眼,“然而,这个垣内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她的丈夫和律师陪伴。那位律师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请求,要拒绝恐怕也得费一番口舌。而且,我担心拒绝后,垣内本人会想不开,万一她又逃走可就麻烦了。所以,在控制时间的前提下,我同意了她的请求。”



“请恕我直言,冈野老师。”井上法官站起身来,“垣内美奈绘女士是与此次审判的核心――举报信相关的重要人物。如果可能,原本也想传唤她出庭作证。现在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十分钟也好,我们可以提供证人询问必需的时间。请将垣内美奈绘女士带过来吧。”不等冈野作出反馈,他看了看藤野检察官和神原辩护人,问道,“你们哪一方担任主询问?”



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同时举起了手,神原辩护人立刻将手放下了:“我把主询问的机会让给检方。毕竟森内老师是藤野的班主任。”



“这是理所当然的。”



没等代理校长冈野脸上的不满神情有所缓解,法警山崎晋吾已经将一行人带来了。从教室后门接连走进三个人,其中一个是三十多岁的女子,估计是垣内美奈绘本人。



在校内审判开始到现在短短的三天里,仓田真理子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景象。有初中生突然变老;有好端端的大人在初中生面前失态;还有大学生如小学生一般顶撞自己的父亲。真理子觉得,接下来无论看到什么,她都不会再吃惊了。然而,垣内美奈绘的出现却让她否定了这个看法。



这个人也像个幽灵。



她原本一定是个清秀脱俗的美人,可如今却连半点美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她身上穿着件廉价的印花连衣裙,脚上莫名其妙地蹬着双运动鞋。脸上没一点化妆的痕迹,长长的头发贴在消瘦的脸颊上。



另外两个都是男人。紧靠在垣内美奈绘身旁的,是表情较开朗的那位。他稍年长,大约五十上下。另一个男人年龄和垣内差不多,是个大帅哥,身上穿着笔挺的西装。



前任校长津崎赶紧让这位低着头、神情恍惚的女子坐在椅子上,自己站在她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这时,年长的男人开口了。



“各位,打扰了,不好意思。我是河野良介。我的职业用大家容易懂的话来说,就是私家侦探。”



站在靠走廊一侧的冈野听了这番话,立刻跳了起来:“河野先生,你不是说你是律师吗?”



河野侦探夸张地装起了傻,连第一次见他的真理子也看出来了。



“啊?我说的是垣内夫妇有一位名叫金永的律师。”



冈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豆狸正努力安抚他。



“法官、检察官还有辩护人,我们都在医院见过面吧?看你们个个都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河野侦探爽朗健谈,笑容满面,“各位陪审员,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我是你们忠实的支持者,会一直来旁听。你们个个都是好样的。”



这次轮到前任校长跳起来了。“河野先生,你来旁听了?”



“是啊。怎么,不可以吗?”



藤野检察官低下头笑了。



“你又不是学校的相关人员。”



“我受森内老师的委托,代替她来旁听。”河野侦探将手放在心口,恭敬地对真理子他们一群陪审员说,“我就是以这个身份来的。我受森内老师和她母亲的委托,调查举报信被转寄到电视台的事件。今天跟我一起来的,还有这位垣内典史先生。”



河野侦探朝那位三十出头的男子招了招手,那人向大家微微低了一下头。他脸上表情阴沉,眼睛红红的。



“垣内先生接到逃亡中的美奈绘打给他的电话,说是要向警方投案。于是垣内先生通知了我。”



“哇!”萩尾一美的眼睛瞪得浑圆,“当家的,真勇敢!”



“傻瓜,闭嘴。”佐佐木吾郎训斥道。



“怎么了?他没有将接到电话的事告诉警察,难道不勇敢吗?”



“那通电话是打到我公司里来的……”垣内典史低声回答。



萩尾一美怪声怪调地嚷嚷道:“这样就能突破防卫圈了?警察在这种时候真是一点也靠不住啊。”



井上法官对藤野检察官说:“快让这家伙闭嘴!”



“对不起。”藤野检察官道了歉。她脸上依然带着笑容。河野侦探也笑得很愉快。



“一美,你今天也依然我行我素嘛。”



两位校长都不禁哑然。在井上法官正式动怒之前,河野侦探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



“开场白到此为止。各位,这就是垣内美奈绘女士。让她坐到证人席上去比较好吧?”



“嗯,请她坐下吧。藤野检察官,开始你的主询问。”



“喂,等等。”被晾在一旁的代理校长冈野走上前来,“怎么能让这个女人靠近我的学生?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冈野老师,这里是法庭。请你服从法官我的指令。”



“井上同学!”



“法警。”井上法官无所畏惧地喊道。



山崎晋吾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室后门口:“在!”



“请让证人移动到证人席。你也守在一旁。”



山崎晋吾飞身上前,催促垣内美奈绘起身,引导她走向证人席。在大家交谈的过程中一直低头一言不发的这名女子,迈开步子时晃了一下身子。山崎晋吾立刻扶住她的肩膀,她应了一声:“谢谢。”



大家第一次听到她的说话声,是纤细甜美,很有女人味的嗓音。



“证人身体状况不好,坐着作证就可以了。首先,请允许我确认你的姓名。你是垣内美奈绘,对吗?”



垣内美奈惠在椅子上勉强支撑身体,抬起头来:“是的。”



“你住在江户川芙拉尔小区四〇二室,对吗?”



“嗯,对。”



垣内美奈绘憔悴的脸上微微浮动着惊讶的涟漪。她或许在感叹井上有模有样的法官范儿。



“那么,就请宣誓吧。”



磕磕绊绊的宣誓是她心力交瘁的体现。真理子感觉到,这个女人说话方式应该是嗲声嗲气的,虽说这与她的长相和气质并不相符,也说不定会有大人觉得这是女人味的体现。



即使不能过早地下结论,真理子也算窥探到了她内心的一角。



“垣内美奈绘女士,下面请你回答证人的问题。”井上法官用平直的口吻陈述道,“一问一答,没有法官我的许可不能随便发言。没问题吧?”



垣内美奈绘点了点头:“嗯。”她喘了口气,快速补充道,“采取大家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就行。”



“好的。藤野检察官,请开始。”井上法官对检察官点了点头。



“下面开始主询问。我是检察官藤野凉子。”藤野检察官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对垣内美奈绘鞠了一躬,“首先要间的是,你是否知道寄给森内老师的那封举报信,其大致内容为: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在本校发生的柏木卓也死亡事件并非自杀,而是一起凶杀案。举报人声称自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凶案经过。”



“知道。



“拿到过原件吗?”



“拿到过。”



“你怎么会拿到原件呢?”



垣内美奈绘低下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从森内老师的邮箱里偷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给她制造麻烦。”



“你是森内老师的朋友吗?”



“不是。”



“只是公寓里的普通邻居?”



“是的。”



“你和森内老师之间发生过矛盾吗?”



“没有。”



“尽管如此,还是要做让森内老师难堪的事?”



垣内美奈绘抬手撩起长长的头发。



“我讨厌你们那位老师。”



“森内老师给你添过麻烦,或造成过损失吗?”



“没有,只是我单方面讨厌她。”



“为什么?”一板一眼不断提出问题的藤野凉子显得十分悲痛。



“是出于嫉妒。”



“连朋友都算不上,仅仅作为邻居的森内老师为何会让你嫉妒呢?”



“森内老师年轻……”证人停了下来。



丈夫垣内典史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她年轻漂亮,日子过得春风得意,学生们也尊敬她喜欢她。这一切都让我嫉妒。”



藤野检察官抿着嘴,哼了一声,继续问道:“从森内老师的邮箱里偷取举报信,你这么做是有计划的吗?”



“不,只是碰巧罢了。”



“就是说,在此之前,你也曾经从森内老师的邮箱中盗取信件,窥探她的隐私,但偷到举报信纯属偶然,对吗?”



“对。”



“读过信后,你知道它很重要,是吗?”



“是的,我觉得可能很重要,就去查找相关报道,确认了它的重要性。”



“尽管如此,你还是将其撕破后,寄给了HBS的《新闻探秘》节目组?”



“是的。”



“是你自己想到要这么做的?”



“没错。”



“你看到《新闻探秘》的特别节目后,心里有什么感觉?”



垣内美奈绘再次将头发撩起,深深垂下脑袋。



“身为班主任,却毫无责任心地毁弃举报信,想借此隐瞒柏木的事件。当你知道森内老师被他人如此指责时,你是怎么想的?”



垣内美奈绘的长发后传出的话音轻得根本听不清:“对不起。”



藤野凉子和法警山崎晋吾一样挺立不动,死死地注视着证人垣内美奈绘:“询问到此结束。”



藤野检察官坐下后,神原辩护人站了起来。



“我叫神原和彦,在校内审判中担任被告大出俊次的辩护人。”



垣内美奈绘抬起头,抽搭着鼻子。



“垣内女士,你和大出俊次见过面吗?”



“没有。”她的话语中带有鼻音。



“和他的家人呢?”



“也都完全不认识。”



“除了森内老师,你在城东三中还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了。”



“将举报信寄给电视台时,你认为信的内容都是真实的吗?”



陪审员们全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证人。



“我……不知道。”



“不过,你觉得可能是真实的,对吗?”



“我不知道。”



“真的一点也不清楚?就没有考虑过,可能有百分之五十的真实性?”



撩起头发后,垣内美奈绘用湿润的眼睛仰视着神原辩护人:“我只觉得,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如果森内真是如此没有责任心的老师,就应该被人举报。”



“在当时,你认为自己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对吗?”



证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对。”



“现在,这种想法改变了吗?”



“我不知道。对于柏木这名学生的事件,我什么都不知道。”她用手按住嘴,难以抑制哽咽,接下来的证言全部带着哭声,“可是,我做出了与成年人身份不相符的恶作剧行为,还伤害了森内老师。对你们的老师犯下了严重的过错。”



“我说……”垣内典史眨着红红的眼睛,站起身来,“美奈绘的这些行为源自我们夫妻间的矛盾。对于被卷入陌生大人之间矛盾的各位,我表示深深的歉意。美奈绘也想在投案之前,向大家谢罪。”



“垣内先生,你不是证人,请不要擅自发言。”



“可是,我……”



“你的谢罪和解释不该针对我们,而应该针对森内老师。”



初中生法官说服了陌生大人垣内典史,即使是初中生,他的训斥也句句在理。



“说的也是……对不起。”



垣内典史坐下后,神原辩护人说:“请允许我再确认一遍。关于柏木死亡的真相,证人毫不知情也完全不相关,是吗?”



“是的,我是个局外人。”



“你只想给森内老师添麻烦,是吗?”



“是的。”



“我的询问到此为止。”



视线从垣内美奈绘身上移开,神原辩护人依然站立不动。仿佛与他相呼应一般,藤野凉子也站了起来。



“这就结束了?”河野侦探问道。



井上法官答道:“证人询问已经结束,请你们退庭吧。”



“她伤害森内老师的事件就不问了?”



“此事与校内审判无关。”说着,井上法官也站了起来。



竹田陪审长带领陪审团和控辩双方的助手一同起立。只有胜木惠子一个人还坐着,跷着二郎腿,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似乎在高喊:你这个混蛋女人!都是因为你,俊次才受到了中伤。



“是吗?嗯,也是。”河野侦探重重地点点头,表情依然明快,只是嘴角抿得很紧。他催促着垣内夫妇:“我们走吧。”



“等一下!”一直被视作空气的代理校长冈野出声了,“河野先生,你还有事情必须向学生们说明。”



“啊。”河野侦探拍打了一下前额,“对了。各位,校长先生认为,垣内美奈绘女士投案前到本校来过的事,还是不要让警方知道的好。”



“这可不、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河野侦探没有理会慌了神的代理校长:“如果垣内美奈绘来本校见大家的情况泄露出去,说不定又会有人要追究校长的责任。这样说不就明白了?”



“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明白了,对垣内美奈绘来过一事,我们都会保密的。”井上法官作出了承诺。



“谢谢。”河野侦探道了谢。



冈野的脸上泛起了红潮,豆狸先生则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那我们就告辞了。大家加油啊。”河野侦探对眼前的初中生们敬了个礼。初中生们都没有冒失地给他回礼。



垣内美奈绘被丈夫和侦探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在前任校长的引导下,以及代理校长的监视下,朝教室后方走去。



踏出后门的那一刻,她挣扎着回过头来。



“各位同学,”这位“幽灵”泣不成声地说,“你们长大了可不要像我这样啊。”



一行人远去了。



真理子心想:她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才来到这里的吧。



“谁要那个大婶提醒啊?”胜木惠子恶狠狠地说。



“森林林也不见得有她说的那么神气。”萩尾一美嘴上执拗,眼里却噙满泪水。



佐佐木吾郎抚摸她的脑袋:“你真傻,干吗哭哭啼啼的?”



“那人倒是真心在反省。”



“很难说。说是主动投案,可也许不过是逃累了,吃足了苦头罢了。”



“如果是这样,她不会特地到这儿来。”神原辩护人说,“总不会是河野先生认为她对校内审判有利,才说服她来的吧。”



藤野凉子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一副累得要命的模样。现在法庭上没有大人,也没有证人,只剩下校内审判的核心成员。



“话说回来,那人可真是惨不忍睹。”沟口弥生注视着垣内美奈绘离去时走的教室后门,那位“幽灵”由此出现,又由此消失。



“这就叫害人害己。”蒲田教子说道。



井上法官说:“这句话一点没错。”



是啊,一点没错。



我将来变成什么样的大人都可以,哪怕默默无闻,也不能成为像她那样双眼晦暗,如同幽灵一般的大人。



这就是仓田真理子的人生目标。?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垣内美奈绘的证件照,估计是护照或驾驶证上的照片。照片中的人正面对着相机,人长得漂亮,妆化得在行,发型也相当时髦,给人工于心计的感觉。



有这种眼神的人,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那眼神冰冷得仿佛在瞳仁上罩了铠甲,似乎在说:谁也别想小看我,我是完美无缺的。



三宅树理在自己房间里,关上灯,一迈托着腿看电视,一边胡思乱想起来。



垣内美奈绘本人做梦都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初中生评头论足。不,或许她做过这方面的心理淮备。毕竟她特地跑到城东三中,到校内审判的法庭作了证。



她是嫌疑犯垣内美奈绘。



男主持人的解说仍在继续。



“嫌犯垣内美奈绘面对警察的审讯,表现出诚实的态度。但被问到作案的具体细节时,她却说,‘由于我的心情没有平静下来,所以还不想说。’”



场景转换,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城东第三中学的教学楼,大门旁写有校名的牌子上打了马赛克。



搭档的女主持人说:“然而,垣内嫌犯在向警方投案之前,曾去过受害人森内惠美子工作过的学校,就伤害森内老师一事向她的一部分学生道了歉。



男主持人用力点了点头:“是啊,学生们会很吃惊吧。据说此次会面是嫌犯强烈要求的结果。”



“家长们对此没有什么看法吗?”



“估计会觉得不妥吧。”



从近一个小时前开始,三宅树理就不停地更换频道,追看这则新闻。除了HBS,所有的频道都没有报道举报信的相关信息。也难怪,这原本就是《新闻探秘》的独家新闻,而且在如何处理这一题材上,HBS内部似乎分歧很大,其他的电视台自然就退避三舍了。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起,只响了一声就停了,大概是被父亲或母亲抢接了。



当主机呼叫子机的声音响起时,三宅树理伸出左手抓起子机,右手依然拿着电视遥控器。电话转来的时间很短,接电话的一定是父亲。因为无论对方是谁,妈妈总是会拖着对方喋喋不休,不会这么快就转过来。



“树理,是藤野打来的电话。”果然是父亲,“说不定学校方面有通知。可不要没完没了地电话聊天哦。”



“如果中途有电话插进来,我会告诉你们的。”



“我是说,不准电话聊天。”



“嗯”地应了一声后,树理不说话了。



听筒里传来“咔嚓”一声。



“喂,喂。”这是藤野凉子的声音了。



树理说:“我正在看电视。”



“哦,是吗?”凉子说,“我刚才也在看,是HBS吗?”



“一直在换台,HBS也看,可他们只会自我辩解。”



HBS的态度,就是把责任全部推给垣内美奈绘这个女人,说多管闲事寄来举报信,耍了《新闻探秘》节目组一通,甚至差点说出“茂木悦男制作的节目与我们无关”,似乎是好不容易才忍住的。



“这些事随他们去说,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三宅树理操作遥控器关掉电视机。窗帘拉得很严实,电视机一关,房里一片漆黑,只有电话子机显示通话的红灯在闪烁。



“三宅同学,你没事吧?”凉子问道。



“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个叫垣内的女人,我也知道。我不是说没关系了吗?”



出庭作证后,树理和陪她来的母亲一起待在保健室。她对尾崎老师说,希望留在学校,一直等到今天的审议结束。尽管母亲不太情愿,可树理希望留下来。她想到,或许自己会被再次要求出庭。到底是希望被传唤,还是害怕被传唤,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三点过后,藤野凉子来到保健室。看到树理时,她的眼神似乎在说:哦,你果然在。一瞬间,三宅树理有些后悔:早点回家该多好。



“虽然你心里一定很难受,可依然努力为我们出庭作证。谢谢你,剩下的事,我们会认真处理。”



凉子当时这样安慰了树理。树理觉得不爽,便立刻提起了另一件事:“刚才,差点杀死森内老师的那个女人来见大家了?”



当时,垣内美奈绘在校长室,等待法庭审理告一段落。而围绕如何对待她的请求,校长室里的人们争论得热火朝天。保健室和校长室位于同一楼层,校长室里的动静瞒不过树理她们。于是,尾崎老师向三宅母女讲明了情况。



“那个打伤森内老师的垣内美奈绘来了,她觉得自己给大家添了麻烦,要向大家道歉。好像就是她寄举报信给电视台的。”接着她还问树理,“如果垣内美奈绘要和校内审判的成员见面,树理要不要一起过去?”



树理断然拒绝了。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说三道四的了,保持沉默会让自己更像一个寻求正义的目击者。自己说的都是事实,这就够了。于是,树理当时对凉子说:“我不想为了去听垣内美奈绘的道歉而重返法庭。”



既然如此,那凉子现在为何还要这么问?



树理对着电话听筒说:“都是那个叫垣内的女人从中作梗,才让人觉得我――我和松子的举报信是冒牌货,真叫人来气。”



“我们可没这么想。”



“哦,是吗?”



我为什么会升起无名火?我在害怕些什么?有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冈野老师这么做会不会惹祸?怎么可以不经家长同意,让杀人未遂的嫌疑犯接近学生?说不定校长又要换人了吧?如果这事闹起来,校内审判会不会中断?”



藤野凉子沉默了一会儿。



“明天会有旁听者来。井上说,在开庭前,他会稍加说明。”



那位井上法官吗?神气活现的,看着就叫人来气。



“再说,垣内女士不是来伤害我们的,身边还有人陪伴,完全没有危险。我们也想听听她的证言。我想只要稍加说明,真正关心校内审判的人应该能够理解。”



“媒体能否理解就难说了。还有教育委员会。”树理说,“估计校长室的电话现在正响个不停吧?冈野老师会开道歉会吗?难道又要开家长会了?”



藤野凉子这回沉默了许久。



电话那头的沉默令三宅树理怒不可遏。为什么不开口?你不是有话想问才打来电话的吗?



“就是我爸爸。”三宅树理说,“是我爸爸报的警。那个叫垣内的女人不是去江户川警察署投案了吗?我爸爸特地查了电话号码,打过去说嫌犯在投案前竟然先去了城东第三中学,真是岂有此理。”



凉子仍然一言不发。



“我知道冈野老师叫大家不要声张,他也这样对我说了。我本来不打算说,可爸爸回家后,妈妈就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了。”



对于没能陪树理进入法庭,树理的母亲大为不满。她也看不顺眼校内审判的成员们,回家后就不停地抱怨:这些小孩子,竟然对大人指手画脚,太嚣张了。树理的父亲一回来,她就开始告状,一打开话匣子就刹不住车,连垣内美奈绘到场的情况都说了出来。



“这事可不是我挑唆的。我爸爸就是那样的人。他看不得不正当的行为。可不是吗?大家串通好不说出去,就是不正当的行为。”



出人意料的是,听筒中传来了藤野凉子低低的笑声。



“我妈妈听说后也很生气,说冈野老师做得不地道。我也觉得你爸爸的行为是正确的。不过……”凉子继续道,“这件事暴露后确实会带来麻烦,所以冈野老师才叫大家不要声张的吧。”



“可是,警察会调查垣内美奈绘投案前的行动。一调查,不就清楚了?”



“可等到他们调查清楚,校内审判也结束了。只剩三天了嘛。”



“校内审判结束后,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那倒不是,可我觉得,还是得优先考虑校内审判的顺利进行。要是冈野老师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我就不能批判他了。”



不知不觉中,三宅树理已经因愤怒而大汗淋漓。莫非,这些都是冷汗?



“藤野,你糊涂了吧?冈野老师怎么会为校内审判着想?他只会考虑自己的处境。”



“即便没有垣内美奈绘的事,他的处境也不会轻松。校内审判结束后,他会成为家长会上的众矢之的。”



“难道他明知会有麻烦,还允许你们搞校内审判?”



“不是这样的吗?我觉得冈野老师有他自己的打算,否则不会对校内审判听之任之,说不定还会给我们停课处分。”



“不是因为你被高木老师打了耳光,让他进退两难,没法执意反对了吗?”



“有这样的事?我早就忘了。”



凉子又低声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冈野老师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我一开始不觉得,可现在不同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凉子说,“连北尾老师也准备在校内审判结束后,为了承担责任而辞职。”



树理握紧了电话听筒:“北尾老师这样说过吗?”



“他已经把辞职信交给了冈野老师。”凉子提高了声音,“在这桩自己的学生可能被人谋杀的案子上,老师们不惜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也要了解真相。这一点也不好笑吧?”



什么真相?树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下去了。哼,真相!



“明天来旁听的人会更多。有了垣内美奈绘的事,要拒绝媒体的采访或许会更难。不过,我们会努力坚持到最后,你不用担心,等着就是。”



努力?坚持?想干吗?



“藤野。”



“怎么了?”



“你觉得大出会承认吗?”



他会承认是自己干的吗?会承认自己杀死了柏木吗?



藤野凉子的回答很简洁:“不知道。”



树理感到脚底升起了一股凉气。



“藤野,你真的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可是检察官。”凉子回答。



树理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仅此而已?我要你说,我们一定会赢!你要证明我说的都是真的!”



听筒里传来藤野检察官轻微的呼吸声。



“此次校内审判,谁都不可能羸。”凉子说,“大家都满身污泥,遍体鳞伤,可即使如此也不能听之任之,所以大家才这么努力。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你的承诺可不是这样的!”



“我承诺相信你的话。现在我也相信,这样还不行吗?”



可信任不等于真相――凉子的话在树理的耳朵里改变了意义。



“你骗了我,对不对?”



藤野检察官没有回答。



“你哄骗我出庭作证。我要去告发你。”



藤野凉子放低声音,缓缓地反问道:“说给谁听?”



是啊,我去说给谁听?警察?老师?教育委员会?茂木记者?



如今,到底有谁会真的偏袒我三宅树理呢?



大家都满身污泥,遍体鳞伤。



树理想扔下话筒,挂断电话。可她做不到。因为她觉得,如果挂断电话,就会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离开。



我要去见松子,我要告诉她,藤野凉子是个多么讨厌的女人,是个心眼多么坏的骗子。



「是啊,树理。我理解你的心情。」



明明不可能理解,可松子总会这么说,叫我不要生气,不要哭。



可是,松子已经不在了。



“只有我一个人是坏人――我可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



如果今后我会被视作骗子,在别人的白眼中过日子,我绝对无法忍受,所以我下定决心说出自己的想法。可这样做依然会被当成坏人,叫我怎么受得了?



“没人说你是坏人。”凉子说。



树理终于哭了出来:“那些陪审员,就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的。”



“我也想哭。”凉子说道,“大哭一场,心里会舒坦一些,然后明天继续努力。校内审判决不会半途而废,谁也别想阻扰我们。”



“如果,我说了谎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树理心中的另一个树理慌了,狼狈不堪。



你在发什么疯!



“如果那封举报信全是谎言,藤野,那你会怎么办?”



藤野凉子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超出了树理的想象。不过,这确实是唯一正确的答复。



“验证举报信是真是假的人,不是你我,是法庭。”藤野检察官说道,“对不起。我打电话给你,原本只想让你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觉,没想到竟说了这么多话。”



凉子挂断了电话。树理握着电话听筒瘫坐着。如果松子还在,她一定会理解我,偏袒我。她总是这样,可是……



由于我的谎言,让松子送了命。



三宅树理放声大哭,在心中哀悼着她曾经唯一的朋友。?



“喂,喂。在吃饭吗?”



“不,是夜宵。”



“快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听着都恶心。”



“嗯,嗯。什么事?”



“刚才藤野打电话来,要我跟你分头通知其他陪审员。我一个人太费时间,两个人干会快一点。”



“哦,怎么了?”



“看电视了吧?新闻里不是播了吗?”



“是啊。拍了我们学校。是谁捅出去的?”



“是三宅的老爸报的警。”



“啊呀呀。”



“藤野说,这不能怪三宅,是她父亲执意要这么做的。”



“可是,垣内来道歉时,三宅她不在场…



“说是她一直待在保健室里,所以知道这件事。她以前不就喜欢躲在保健室里吗?蒲田说过的。”



“那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大家看过电视,都会像你一样瞎猜‘是谁给捅出去的’,那就不好了。所以藤野说,要告诉大家。”



“你这才叫‘瞎猜’。”



“别管这个了,快点通知吧。”



“我给谁打电话好呢?”



“女生全交给你。”



“胜木那里我可不打!”



“我也不想打给她。”



“那就让蒲田打给她。不过,胜木会关心这事儿?”



“这个先不管。她也是陪审员,必须通知。”



“真麻烦。”



“这是陪审长的命令。”



“好,好。不过话说回来,电视新闻都这么播了,明天还能开庭吗?”



“藤野检察官说得很清楚,井上法官会收拾事态。我也觉得无所谓,现在总不能半途而废了。”



“竹田,不,陪审长大人。”



“怎么了?”



“别放在心上。”



“什么事?”



“桥田。一来二去,事情就变成了那样。他自己不肯早点说,别人又有什么办法。”



“你以为我在为这事儿生闷气?”



“没有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个棋手。”



“你应该说,‘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因为我是你的棋手朋友。”



“我说,要说朋友……”



“说‘棋手好朋友’更好一点。”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要说朋友,神原和柏木原本也是朋友吧?”



“好像是这么回事。”



“怎么说呢……为了朋友,他可真卖力。脑子也好使,智商估计得有一百七十。”



“陪审长大人,有句话你能不能不告诉别的成员?”



“什么话?”



“我总觉得那家伙有点可疑。”



“可疑?”



“我觉得他偷看了答案。”



“偷看了答案?”



“虽说还不太清楚,可我总觉得,我们都两手空空,就他一个人带着‘地图’。”



“你不是为了下将棋戒掉电视游戏了吗?”



“不是说这个。好了,不说了。给蒲田打电话。”?



“是吗……喂,明白了。既然如此,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老爸发火了,三宅还能怎么样?”



“明天说不定又得闹得不可开交。弥生,你没事吧?”



“没事。山野和仓田怎么样了?”



“山野很清醒,没事。仓田不会想太多,也没事。她连电视都没看,接到通知还大吃一惊了呢。”



“哈哈,这就是仓田。不过,她可是个好人。”



“我倒有点干着急了。”



“你和她或许有点合不来。不过,你不觉得她跟我有点像吗?”



“说什么呢?一点都不像。”



“哦,对了,教子。”



“什么事?”



“三宅的证言,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还不能讨论吧?”



“就现在一会儿,拜托了!你觉得,她讲的都是真的吗?”



“这个嘛,就像一段‘天上要下红雪了’的天气预报。”



“什么意思嘛,听不明白。”



“等到大家一起讨论时,我再说明。你先考虑一下。”



“我当然也会考虑。今天回家后,我就一直在考虑。关于三宅和浅井的事。”



“考虑了些什么?”



“要是教子你不转学过来和我交朋友,说不定我也会一直躲在保健室,甚至会不上学呢。”



“这个怎么说?”



“我只有教子你一个朋友。因为有你在,我才能待在学校里。三宅和浅井,以前不也是这样的吗?”



“浅井在音乐社里不是还有朋友吗?”



“嗯,从三宅这边来看,是这样的。”



“嗯。”



“所以我就想,要是一这只是假设,真的是百分之百的假设。要是教子你对谁怀恨在心,想要报复,譬如,要写举报信寄给学校,说某个人干了哪些坏事,还要我帮忙,我会怎么办呢?”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当然不会了。所以我说是假设。”



“明白明白。”



“这种时候,肯帮忙的才是好朋友吧?要不,会说‘快别干了’的才是好朋友?”



“我说弥生……”



“如果我说‘快别干了’,可教子你依然要干,还真的干了。那这时,告诉别人‘那是在胡说八道’的是好朋友,还是替你隐瞒的才是好朋友呢?”



“反过来想想,如果你要写满是谎话的举报信,还哭着喊着要我帮忙,我会怎么做?”



“你一定会阻止我,对吧?”



“对,不仅仅要阻止你,还会发火,会跟你绝交。”



“竟然是这样。所以,我遇到这种情况也应该这么做,对吗?”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的话。”



“明白了,教子。谢谢。”?



“神原有要紧事,正在打电话。那边结束后,他就会打给你。可是……”



“知道知道,别啰唆个没完,反正我无所谓。今天,我睡了一整天。”



“桥田很认真地出庭作证了。”



“管他呢!他也好,井口也罢,都不是我的朋友。”



“你看电视了?”



“老妈看了,还在叽叽咕咕着什么呢。电视里说什么了?”



“去问你妈妈。要是懒得问,也没关系,反正明天的旁听者人数肯定会增加。”



“大家都来看我被藤野痛批?”



“痛批?”



“不是吗?藤野以前不就那么歇斯底里吗?哼。”



“大出,你不必太勉强自己。”



“我干吗要勉强自己?”



“估计明天会很麻烦。”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有意思吗?”



“想想都觉得麻烦。”



“惹毛我,我就揍你们。”



“不要揍藤野。”



“笑什么笑?有这么好笑吗?我说野田,你是不是特别来劲?真要收拾你,像你这样的……”



“校内审判期间,我不会考虑这些。结束后,我大概就不能再让你见到了。我得考虑转学。”



“你这么耍嘴皮子,就说明你很来劲。”



“不来劲,怎么能替你辩护?我可是辩护人助手。”



“啊,等等。电视里放了森内的照片。这是怎么回事?”



“去问你妈妈,再见。”?



在多通电话交错于空中的夜晚,井上家却是一幅姐弟正面对峙的光景,两人之间隔着录音机和文字处理机。如果让不明就里的外人看到了,一定会以为他们在吵架。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由我们两个人搞定这盘磁带?”



“姐,你不是想当新闻记者吗?现在正好是练习的机会。”



“可从实际考虑,这办不到。不可能办到。”



“所以我说,只要整理出个大概就行。如果每个细节都弄清楚,当然要花费大量的时间。”



“审案子,细节最重要,不是吗?”



“我是说,没必要对每句话的语气都斤斤计较,只要陈述书与证言没有矛盾,那就行了。”



坐在一大堆打印的文件前,井上康夫的姐姐叹了口气:“打印纸也是要花钱的。”



“好,好。”



“说‘好’只要说一遍就行了!”



“好,好。”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抽到了下下签?”



“没觉得。”



“那就是我抽到了。我居然摊上了你这么个弟弟。”



“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了。那是老爸和老妈同心协力的结果。”



“怎么个‘同心协力’,你知道吗?”



井上康夫用手按住眼镜框。“别摆出这副架势。等你今后涉及经济犯罪,被东京地方检察院逮捕时,再摆出来好了。”



井上康夫将刚刚打印出来的纸张放在一旁,随手伸进T恤衫挠了挠肚子。



“不能挠,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痱子越挠越厉害。你干吗非得穿那件长袍?”



“那是法官的标志。”



“就那个稀里哗啦的塑料罩子?”



“你烦不烦人。少动嘴,多动手。”



“你竟然对如此疼爱弟弟的姐姐说这样的话?”



井上康夫的手停了下来,一大颗汗珠从脸颊上落下,拖出长长的印迹。“姐……”



“怎么了?”



“你觉得我们的辩护人,怎么样?”



姐姐看着弟弟的脸。这个聪明绝顶、说话认死理、用功得叫人来气、行事古板还从不肯认输的弟弟,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表情。



“什么怎么样?”



“很优秀吧?”



“确实。他是个今后走错一步,就会因经济犯罪锒铛入狱的家伙。”



“跟我属于同一类型?”



“嗯,不过你们还是不要成为朋友的好。要是输给了这种人,你会受不了的,不是吗?那孩子人也长得帅。”



姐姐说着,看到弟弟既不生气也不笑,只是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就有点来气了。



“讨厌。你干吗呢?为什么吓成这样?”



“我看起来很害怕吗?”



“嗯。刚才有那么一点。”



是啊,我这个聪明又自大的弟弟害怕了。



在我上初中,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一起看过一部科幻电影,讲的是一颗巨型陨石撞击地球,使人类面临灭绝的故事。当时我很害怕,他却在一旁列数影片的科学漏洞,不停安慰着我。然而,就在刚才,这样的弟弟竟然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摘下眼镜后,井上康夫抬起胳膊擦了擦脸。



“我总觉得,这次校内审判开始偏向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了。”



“意想不到的方向?”



“或许我们真能翻出事实真相。”



你们不希望这样吗?姐姐刚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如果只是我神经过敏倒也罢了。可是,怎么说呢,今天我有一种感觉。藤野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没关系。藤野凉子不会做你的女朋友。”



听到姐姐的玩笑话,弟弟依然不笑。



“那家伙,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藤野凉子吗?”



“不,我说的是神原。”



井上康夫的姐姐把手伸进一大堆散落的笔记中摸索着。其中有一张神原辩护人和桥田佑太郎对话的速记。



“知道点什么?事件的真相吗?”



“嗯。”



“你是说,他明明知道真相,却还来做辩护人?”



“或许正因为他知道,才主动来当辩护人。也就是说……”



康夫又用胳膊擦了擦脸。



“他一开始就知道举报信在胡说八道,大出俊次什么都没干。所以他才能满怀自信地为大出辩护。今天,藤野也察觉到了这种可能性。因为进行到一半时,她的表现有点奇怪。”



井上康夫的脑袋虽然聪明,但并不等于他具有同等程度的想象力。他凡事爱纠结理论,即使在观看恢宏壮丽的科幻电影时,也常常会大煞风景地指出其中的科学错误。



这个满嘴歪理的小鬼,今天怎么会说出如此天马行空的话来?



“我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大概知道。”



“知道事件的真相,就等于他知晓不在柏木死亡现场就不可能知道的事。柏木没有留下遗书吧?”



“没有。”



“既然如此,你是不是想说‘是神原促使了柏木的死亡’呢?”



她本想说“杀死”,话到嘴边才临时换成了“促使”。



“姐。”



“怎么了?”



“你的逻辑有个漏洞。”



又来了,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鬼。



“哪里有漏洞?”



“在现场的人,并不仅限于受害人和凶手。也可能是目击者。”井上康夫说道。



“哦,是吗?”姐姐说,“我现在要说的只有一句:你快给我去睡觉!”



今天的井上康夫很听姐姐的话,真的去睡觉了。这样的情况,大概是最近五年里的头一回。



闷热的夏夜,只剩下姐姐一人被一大堆打印纸包围着。



奇怪,我怎么也心神不宁起来了?



窗外,遵守时令的秋虫正发出低低的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