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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奇妙的旅人(2 / 2)


时雨猛地将门打开。落魄的扇子女孩吃惊地抬头看她。尽管在落难中,这三人仍自以为是王子与侍从,态度傲慢地瞪了时雨一眼。三人将长发染成咖啡色,刘海弯弯卷起,制服仍旧是改造过的模样。至于时雨,则是梳着飞机头,穿着中规中矩的制服,一双招牌长腿,有如少年一般。双方正好是两个极端。



“进来吧,请你们喝红茶。”



“我们累了。”



王子代表发言。挑衅的声音带着好强的意味。



“我们想坐着休息。”



“喂,把椅子让给客人。我们坐地板就好了。”



社员一齐回头仰望清子。清子先是与时雨互瞪了好一会儿,然后认输般调开视线,转而看向那三个脸色苍白的奇妙客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喂,准备三张椅子,还有热红茶……,时雨真是滥好人,从幼稚围起就一直没变。”



“不用你管。”



“我不是怪你。你就是因为人好,朋友才多。好了,请客人坐下后,就看自己的书。我已经受够了吵闹,也受够憋声憋气过日子了。”



清子背对三人,又开始读书。同伴们有样学样,不再注意被请进门的客人。窗外那排银杏树剧烈地摇晃不停,Nikon相机对准找到临时落脚处的扇子女孩——失去宝座的王子与侍从——拍个不停,快门声连连爆发,一想到明天新闻社会刊出南方怪人收留流亡人士的报导,高岛清子就心情沉重,但看到时雨松了一口气的温柔侧脸,她实在无法抱怨。至于关键的三人早已身心俱疲,完全没发现落魄的模样被拍得一清二楚,依偎在一起睡着了。她们不仅没能改变世界,最后反而连落脚之处都失去了。怀着孤独的粉红少女心,三人在梦中悲切而激情地继续跳着啪啦啪啦舞。



这件事之后,边境获得一段短暂的宁静。教室里只听得到翻书声,茶杯碰撞的铿锵声响,少女娇弱的清嗓声。流亡人士的传闻传遍了学园,校内报纸也大肆报导,却不见西方官邸的人找上门来。



“恐怕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吧。”清子对同伴说。“或许是内部意见不合,不等贵族院做出决定,她们是不敢采取行动的。”



毫不理会忧心忡忡的读书俱乐部,那些扇子女孩客人近来很不高兴,每天放学都板着一张脸过来,不是踢开体上的马口铁人偶,就是抱怨只有书本和清淡的红茶,烦闷无味。但时雨不予理会。不过桃色扇子的高一生还算客气,她找出扫把帮忙清扫室内,却被时雨凶巴巴地制止了。



“你住手。”



“住手?我不能打扫吗?为什么?”



“这不是客人该做的事。”



“……可是我不喜欢待在这么脏的地方,那时雨学姐你来扫。”



“我讨厌打扫。”



时雨别过头去,又读起自己的书。扇子女孩没事好做,索性在教室一角打蛋白,筛面粉,量砂糖,做起点心来。社员忍不住要对这股甜味提出抗议,但看在对方是客人的份上忍耐下来。接着,她们带来小小的镜球,挂在天花板上,自行哼唱音乐,开始练习啪啦啪啦舞。对此,社员也宽容以待,认为:“反正这是幢垃圾屋,也不差那一、两个镜球。”没人口出怨言。



就在社员习惯了客人的举动,客人也习惯了窘迫的流亡生活,双方摩擦减少的时候,负责从窗户侦察外面动静的社员平静地宣告危机将至。一抬头,发现少女卡帕已然攀爬在矗立于窗外的大银杏树上,镜头朝社团教室架好Nikon相机,时雨等人知道有事要发生了。还不知不觉的,就只有悠哉的流亡人士,只见她们照样小声哼着音乐,跳着奇怪的舞步。看到杂物中有海螺号角,拿起来就吹,然后一同放声大笑,丝毫没有一点危机意识。



读书俱乐部的成员朝窗外一看,只见学生会那群手戴臂章的眼镜少女,行军般排成纵队穿过杂木林走来。时雨紧张得咽下一口唾沫。社长清子倒是冷静如常,她将大得出奇的乳房搁在窗台上,神经质地拉扯着两根麻花辫,拍了拍脸色凝重的时雨肩头。



“放心,一切包在妈妈身上。”



“谁是妈妈啊!……清子,真抱歉。”



时雨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道什么歉呢。正义感这种东西,就是会给人添麻烦。然而,即使如此,正因为如此,往往是对的。”



时雨将梳子插进飞机头,梳理着背过身去。多半是自觉无颜面对清子吧。同一时间,官员们爬上红砖建筑的老旧楼梯,沙、沙、沙、沙、沙……发出整齐规律的脚步声。读书俱乐部惴惴不安,众人假装看书,耳朵却像胆小的猫儿般竖起来,拿着古董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唯有流亡三人组依旧不知不觉,一人像拿着香蕉的猴子,兴致勃勃地打量海螺号角;一人跳舞跳得兴起,一颗头甩得如舞狮;一人为了更动镜球位置,爬上书架,手够得老长……一个比一个悠哉。



敲门声传来。所有人肩膀都微微一震。时雨将梳子收进口袋去应门。清



子制止了她,独自走过去,打开门。



学生会的人面带笑容站在门口。看到那些笑脸,清子额上冒出汗水。



“你好。”



“哦,你们好。要进来吗?虽然没有像样的椅子。”



“在这里就行了。”



学生会一行人脸上虽挂着微笑,但每个人的嘴唇都不快地噘着,神情好似在说:竟然来到这种低下污秽的地方!但清子丝毫不为所动。



“听说几个曾是我们社员的怪人逃到这里来,因为其他社团都拒绝让她们入社。”



“有人敲门,我们就开门了,就像现在这样。我们虽是边境小民,却并非不懂礼仪的化外之民。我们不会赶走客人,如此而已。”



“……如果你们愿意交人,那就太好了,不过说来失礼,我们竟然一直把读书俱乐部给忘了。原来在边境竟有这么一个人数众多的社团啊,知道时我们可是吃了一惊呢。亏你们能够如此悄无声息。”



“我们没别的事做,就只是看看书,聊聊天而已,自然安静。”



“……原来如此。”



学生会众人眼镜后的瞳仁冷冷地注视清子,一时间,读书俱乐部为骇人的寂静空气笼罩。清子开口了。



“各位,我们确实是替流亡人士开了门。但社团属于治外法权,我就说到这里。我等读书俱乐部不过就是让偶然造访的人进屋罢了。诚如各位所见,我们只是爱看书的老实人,换句话说,是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弱小集团,当然也没有作怪的打算。”



“唔。”



“至于那几位客人,我想她们不会再挥舞革命旗帜了。运动会就近在眼前,等补选王子之后,这里也没有王子了。时间过去,这里不再有少女切·格瓦拉(注:Che Guaevara,1928-1967,第三次共产革命运动的英雄,西方左翼运动的象征),在社团教室里的,只有我们,和她们三人。我们是无力的无名小卒,绝不会对世上造成任何的威胁。”



学生会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瞧不起人地哼了一声,以食指戳弄清子的肩膀。“我明白了。就放那么这些无力的无名小卒一马吧!但是,这位社长,我倒是没想到你会自贬为对政治不感兴趣的弱小集团,难道你没有自尊吗?”



一直在后面听的时雨,抡起拳头想揍人。在清子的示意下,社员上前架住时雨。而这段对话过程中,扇子女孩依然不知不觉,不是跳舞,就是观察海螺海角,唯有一年级的桃色扇子咬着嘴唇低着头,细听她们的对话。



等时雨被捂上嘴后,清子露出淡淡的微笑,转身面对学生会众人。清子当然有自尊,不仅如此,这名少女简直可以说是以自尊打造出来的。只不过,她的自尊不是针对世界的主义和思想而发,而是保护孩子那种极其原始的、只限半径三公尺的自尊。她有如巢穴前的母熊挡在门前,朝语带讥诮的学生会众人挺起自己巨大的乳房,上前一步,以示威吓。清子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这对恼人的乳房只有这时候才派得上用场。当下,学生会众人就像瘦狮群遇上鬃毛浓密的大雄狮,本能地感到恐惧,退了一步。清子上前一步。恐惧传染开来,学生会全体后退,清子又上前一步。“……她是在搞什么?”教室里传来时雨烦躁的声音。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学生会被清子的乳房逼得连连后退,退到楼梯口时,有人说道:



“走吧,少女切·格瓦拉不在这里。”



“是啊。”



“放心吧!世界上再也没有切·格瓦拉了。”



她们互相点头,逃也似地跑下楼梯。



这件事之后,无处可去的怪客依旧天天来读书俱乐部报到。本就已经人数众多,扇子女孩又日渐扩张领土,碍于对方是客人,读书俱乐部能利用的空间愈来愈少,被挤到走廊上看书的人愈来愈多。学生会认定读书俱乐部既称不上反社会集团,也不是无政府主义者,将她们定位为无害的闲人。既然扇子女孩不会踏出读书俱乐部一步,也就不予追究。高岛清子靠努力与乳房保住了和平,使得长谷部时的高一生,就是我。不同于学姊,我受到流亡之地读书俱乐部的文化熏陶,最后归化于此。我似乎天生容易受环境影响,和相同出身的学姊在一起时便跟着吹弯刘海,改造制服,夜晚到六本木与男子寻欢作乐。但流亡到读书俱乐部之后,刘海垂落下来,我嫌麻烦就和其他头发一起扎在脑后,制服也恢复原样;一跳舞灰尘就从火花板掉下来,只好乖乖坐在椅子上。后来与待人亲切的时雨逐渐熟稔,在每次叽哩呱啦的聊天影响下,从没看过书的我开始试着阅读。一开始要逐字逐字读实在累人,但因为无事可做,也只好继续看下去,渐渐地开始体会到乐趣。不久,我在社团教室里不再显得突兀,等到紫扇子与绿扇子一毕业,我看上去就像普通的社员。新进社员一定看不出来,我曾经是个革命分子,是那群没当成少女切·格瓦拉,没思想没信念、以年轻为武器,一心只想破坏既有概念、野兽般的扇子女孩的一员。现在的我只是一介读书俱乐部社员,仿佛打从最初就一直坐在这里。



“……喏。”



有一天,时雨将一叠陈旧的笔记本交给我。我想若是前任社长高岛清子,绝不会给“外人”、“流亡人士”、“奇妙的旅人”看这些的,但长谷部时雨是个极好相处的少女,仿佛在表示对我的认同,她让我读了历代的社团纪录簿。我对过去学姊们令人目眩神迷的冒险感到敬畏,也为之着迷,时雨看到我的反应,微笑着说:“我们这届的纪录簿,就由你来写。”



“我?可是,我、我、我是旅人啊。”



“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你,对我来说只是个邻家女孩。不过,改变确实令人失落,再说我也不讨厌以前的你……,闲话休提,我只是想请你执笔罢了。”



“……时雨学姊……谢谢。”



我不安地将笔记捧在胸口,然后将记忆回溯至事件的初始,提笔写下一切。外头的世界依然在播放电音舞曲,镜球继续转动,在永无止境的好景气当中,金色星星在夜空闪烁。远远地可以望见永不结束的塑胶嘉年华,那里似乎充斥着无限欢乐。对于升学,我有些犹豫,不知该和扇子学姊一样选择外面的学校,或是该跟着时雨社长一起进入同体系的女子大学。但是,我想,我再也回不去那个炫丽灿烂的世界了。那时我们尽管想改变什么,却不思考,结果惹出一场金色的、虚假的革命。至于现在的我,身为一介读书俱乐部社员,我尽可能不改变,并不断思考。已经归化社团的我,恐怕再也不会涂上口红、穿上漆皮皮鞋,而是和时雨她们一起活在没有泡沫的世界里吧。



美即丑,丑即美。



愿世界辉煌灿烂,直到永远。



一九九〇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记录簿



主笔<桃色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