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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等星(2 / 2)




在同伴怀疑的视线中,凛子迅速关上窗户,并紧紧拉上窗帘。高一生有些不解,悄悄从窗帘缝隙望出去,正好看到大约十名戴着新闻社臂章的少女,自新校舍疾奔而出。她们对准靠在吉他手肩上激动呜咽着继续歌唱的红宝石,按了无数次快门。在傍晚时分的学园里,镁光灯如闪电落雷般刺眼地闪个不停。凛子从内侧把门锁上,一连串动作有如预测到抢米骚动的米商。她一反常态,焦虑地在教室内走来走去,抱着头嘀咕:



“可恶的十五夜,偏偏拿我来开刀,这不是正好给新闻社当八卦报导吗!光是红宝石之星的友人身份,就已经够惹眼、够麻烦了!现在运动会刚结束,又没有其他活动,也没出什么事能分散注意力。啊啊,真要命!”



新闻社的少女陆续奔进宛如废墟的红砖建筑,社团教室的天花板和墙壁登时摇晃起来,灰尘四落。许多年来,出入这幢破房子的只有寥寥数名的读书俱乐部社员,此时,这幢危楼因接连而来的脚步声激烈晃动。



社团教室的门被敲响。凛子没开门,只大声回应:



“是谁?”



“我们是新闻社,想找高二的加藤凛子同学,请她针对‘人体模型之夜’的新歌发表意见。”



凛子捏起鼻子,变声喊道:



“她不在,她已经回去了!”



“……哦,既然这样,我们只能采访王子这一方了。”



中庭里撼动人心的乐声仍旧回荡着,仿佛要撕裂日暮的紫色天空一般。



下个星期一开始,加藤凛子成为新闻社追逐的目标,向来沉着冷静的她竟因此消瘦憔悴。红发王子则与乐团成员趁着午休,在理科教材室接受采访。等到星期二早上,王子翔实交代她与加藤凛子之间的友情是如何变质的供词,已经成为号外特报,传遍学园。



号外中记载了两人自国中开始的友情,写到王子亲眼目睹凛子与男友相处的情状。曰:四月某个周末,十五夜搭乘黑头车经过神保町,在人群中发现加藤凛子。凛子平常总是身穿清纯的白衬衫和百褶裙,但当天不知为何,竟一身休闲打扮,穿着男用衬衫搭配牛仔裤,头戴棒球帽。十五夜还在为她转变之大震惊不已,就看到她与一个打扮相似的男孩进了书店。两人搭着肩,互动亲密。十五夜惊讶得立刻跳下黑头车,想追上两人,但神保町就像一座爆炸的老图书馆,小型旧书店如碎片般四散林立,她没多久就迷了路。是不是弄错了?对方是不是哥哥或表亲?十五夜十分烦心,在社团教室遇到凛子时,便故作无事地发问,但凛子只是冷冷回说“没去神保町”。十五夜没料到凛子会说谎,内心深受伤害,从此再也无法信任凛子。而当时心中受到的那道深深伤口,至今尚未痊愈……



十五夜接受广播社的午休采访时,也提到了同样的事。语毕,她流着泪轻声说道:“新歌便是以这样的心情写出来的,请大家再听一次。”



红宝石静静吟唱,一旁的珍珠弹奏吉他。她的歌声是如此凄清消沉,整座学园不禁为之泪下。交男朋友倒不至于引人非议,但她们没想到谎言竟能如此伤人,这份震撼点燃了少女心中的怒火。王子的悲伤,随着旋律如野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迅速蔓延,午休结束时,高二的加藤凛子已经变成可恨的女巫、万恶的红字女。



加藤凛子本人既不否认也不辩解,拒绝做任何回应,但从这段期间开始,陆续有学生表示在神保町看到凛子约会。不知为何,时间总是在周末。每到星期一,就有学生跑进新闻社,描述自己目击到的加藤凛子约会情状。有人甚至以手机拍下模糊的照片,或供称:“她和男生三人在咖啡厅里,一待就是三个钟头。”“她和四、五个男生进了电影院。”“她和十个男生走在小路上。”不知为何。男生的人数不断增加。红宝石之星的“someone”在外不知检点,而且男友不止一人的消息感伤地被报导出来。王子的哀恸更加剧烈,甚至连身形都消瘦了。在悲凄的深渊中所写新歌《绞刑——敬启者,埋葬加藤凛子!——》前所未有的激情狂放,歌曲中热情与恶意和无法抹灭的爱细腻地交织在一起,令少女为之狂热,表演服装则是纳粹风的男装,穿在具有欧洲血统的红宝石身上,适合得不得了。无数点歌的要求立刻塞爆广播社,无论早上还是中午,每到下课时间就播放这首曲子。凛子晈紧牙关,一脸苦相地忍耐着,直到某天午休,她终于站起身来,大喊着:“可恶的十五夜!”冲出教室。位于新校舍二楼的二年级教室,因这场风波骚动起来。凛子闯进隔壁教室,上前质问:“你到底想怎么样!”山口十五夜不知为何拒绝与她对话,扔下吃到一半的怀石便当,不惜跳窗逃走。王子边跑边喊:“我再也不想和你说话了!”凛子大声嚷嚷:“你这骗人精!你这么做是为了要出名是不是!结果害我微不足道的名誉一败涂地,你的摇滚乐团却变成校园天团!我早知道你是个卑鄙的诈欺犯,我要亲手撕下你额头上那颗丑陋的星星!”以恶鬼般可怕的神情追赶十五夜。



这是读书俱乐部社员第一次听到凛子针对事件发言。放学后她们聚在社团教室,问起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其中最感到不安的,便是那个乖巧的高一生。她坐在纸糊马头上,望着凛子。



凛子懒洋洋地抓抓头,说道:



“很多事我也不明白。十五夜还在读书俱乐部的那一天,也就是四月的那个星期一,她确实问我是不是去了神保町。可是我真的没有去约会,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十五夜领军的摇滚乐团‘人体模型之夜’利用我演了一出戏。”



“演戏?”



“各位,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们不能泄露出去。”



“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我也是。”



“当然,我也是。”



社员们把看到一半的书当成圣经,将手按在上面发誓。凛子讽刺地笑了。



“我和十五夜认识很久了。我比谁都清楚,在她内向怕羞的千金小姐形象背后,隐藏了更深沉的另一面。但这只是我的直觉,没有证据。所以,这不过是身为‘someone’的我所做的假设。”



说着,凛子摘下眼镜放在桌上。拿下眼镜后,凛子神经质的表情显得缓和许多,以取而代之的,多了一抹寂寞的影子。



“虽然我在接受新闻社的采访时没有提,但我认为,‘红宝石之星’的人气不是偶然。那是红宝石,也就是山口十五夜,经过冷静筹划的结果。她去找学生会谈,取得户外演唱会的许可,接着刻意在戏剧社公演那一天,举办主题相同的演唱会,一步步按计划打造她的巨星宝座。她和学生会之所以能达成共识,不是因为她对音乐的热情,也不是天天到学生会敲门,精诚所致、金石为开。”



“怎么说?”



“十五夜可是重量级人物,是至尊无上的公主。她外表看似温和柔弱,却有我们平民无法窥见的另一面。在这件事上头,她恐怕是利用了自己的出身。在学生会掌权的贵族院,与出身高贵的十五夜本就是通家之好,所以学生会才会对地下乐团‘人体模型之夜’宽容得出奇。这一点戏剧社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高一生困惑地举起手,小声地说:“可是,我不觉得十五夜学姊是心机那么重的人……”



凛子没有把握地笑了笑,摇摇头。



“当然,这只是我的假设。我说的,不过是盘踞在我心中的那个狡猾黑心的山口十五夜罢了。但是,我相信自己一针见血点出了事实。好,回到利用我演一出戏这件事。‘人体模型之夜’最初是以文学摇滚这种奇异组合与狂放的旋律大受欢迎,但暑假过后,人气开始下滑。我一直暗自好奇,十五夜会怎么挽救声势。由于仿效狂放曲风的乐团愈来愈多,十五夜大概是看出这一点,才计划推出从未尝试的抒情歌吧。只不过,光是推出可能不够引人注意,于是在歌词中加入她和我的友情,以及自己曾被辜负的经验。那首歌确实不错,但是会如此受欢迎,是因为新闻社和广播社穷追不舍大肆宣传的缘故。等到事情闹到最高潮的时候,再推出她有自信的狂野新歌,这下更是大红大紫。你们等着瞧吧。本来只是小小乐团的‘人体模型之夜’现在已经逐渐成为怪物乐团,足以在学园演艺史中留名了。这就是令人胆寒的大恶人、花容月貌的山口十五夜策动的完美计划。”



凛子喝了一口红茶,蹙着眉头懒懒地说。社员专注静听凛子的假设,对这与众不同的解释感到新鲜,但很遗憾的,这魅力十足的邪恶假设与十五夜给人的印象实在相去太远。高一生十分困惑,不小心将红茶泼洒在地。凛子的假设,简直就像她和十五夜在一起议论文学时打造的空中楼阁,像是以经过千锤百链的言语火箭炮弹,朝赤手空拳的千金小姐发射,以打击十五夜的善良。然而,与过去不同的是,凛子令人说话时的表情郁郁寡欢,声音颤抖不安。



“我啊,是山口十五夜为了成为明星所祭出的代罪羔羊。恐怕是因为我既是她的‘someone’,又是无名小卒。我只是以平淡为信条的一介读书俱乐部社员,不是贵族出身。很遗憾,我与学生会的贵族院也没有家族间的往来。当然,这样没什么不好。但对高贵的十五夜而书,我虽然是重要的朋友,也是虫蚁草芥般的平民,毁不足惜,所以她才会轻易地践踏我,利用我。我从没遇过像她这样的人。……只不过,神保町的约会还是不解之谜就是了。”



“可是,”高一生插嘴了。“学姊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她只不过是爱做梦,常发呆,有点令人担心而已……”



高一生回想起十五夜落寞的侧脸,以及她坐在窗边娴静的模样,忍不住以颤抖的声音提出反驳。但凛子毫不留情,继续以言语的碎石攻击人不在场的十五夜,不断放箭,仿佛直到对方气绝才肯罢休。



“就是这一点!就是这一点!山口十五夜的精神具有令人无法忽视的脆弱艺术家资质,却又有极其污黑、极其顽强的地方。分明是千金小姐,却是文学与摇滚的私生女。分明内向害羞,却又拥有极致的表演欲。分明容易受伤,却又像钢铁一样坚强。分明头脑天真简单,城府却又深得骇人。所以我才会对新闻社说,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了解这一点的,在这个广大的圣玛莉安娜学园里,也只有我一人!”



尽管自称遭到十五夜践踏,凛子却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也许是对自己搭建的空中楼阁感到心满意足,她不再说话,又埋头看书。



那一天凛子虽然气急败坏地追打十五夜,但她并没有向社员以外的人提起她的假设。不过,新闻社紧咬凛子追赶十五夜时说的话,主张“人体模型之夜”牺牲凛子的沽名钓誉之说;广播社则拥护王子,批判凛子的双重生活。双方展开新闻大战。遭人非议的凛子固然声名扫地,但神圣的原告王子名誉也随之蒙尘。尽管纷扰不断,遭到诋毁,山口十五夜的巨星地位却更加巩固。因为这时期诞生的新歌《绞刑》大受欢迎,是乐团的歌曲中数一数二的名曲。学生自然而然哼唱出旋律,直想随之起舞,生存的喜悦与锥心之痛两种情绪,甜美而沉重地贯穿了少女的身与心。



一天,戏剧社众人爬上红砖建筑尘埃密布的楼梯,来到读书俱乐部的社团教室。在轻音乐社靠从众媚俗赢得的人气压制之下,今年的戏剧社存在感顿失,毕业在即的高三学姊也天天斥责高二生没出息、不中用。她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拉拢千夫所指的可恨魔女加藤凛子。只是她们没有想到,魔女竟是个不起眼的神经质少女,令人难以相信是那个华丽王子的“someone”。在六月圣玛莉安娜节时,曾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屈辱演出中世纪版哈姆雷特的戏剧社社长重振精神,向凛子提议:不妨来戏剧社当明星,反过来利用现在卑劣的形象,扮演毒妇的角色。



“同学,难道你不想大闹一场吗?不想挫挫红宝石之星的锐气吗?与我们联手,从可恨的她身上抢走明星的宝座吧!如何?戏剧社历史悠久,有的是塑造明星的实力与成绩。”



读书俱乐部社员表面上在读自己的书,其实个个将耳朵张得和小飞象一样大,静观事态发展。结果,凛子嗤之以鼻,冷冷地说:“可是,我并不想成为任何人。我只要能在这里看书就够了。愚人十五夜确实给我带来不少麻烦,但想把她拉下台,你们自己请便。”说完她将戏剧社赶出社团教室。



另一方面,那个前社员山口十五夜一度嗅闻过、如今已成空瓶的香水瓶,事后便收回桌子的抽屉,上了锁。知道这件事的高一生每次看到那张桌子,就想起深藏其中的旧空瓶,感到不寒而栗。那天教室中不可思议的氛围与甜蜜浓厚的草莓香味,她还记忆犹新,每次看到毫不知情坐在桌上看书的加藤凛子脸上的憔悴,内心便隐隐作痛。



“我想过了……”



为了尽绵薄之力,某天放学后她谨慎地开了口。坐在纸糊马头上,她说:“直有目击证人指出看到社长在神保町约会,我觉得很可疑,那个……”她才说不到几句,凛子便头也不抬地放枪:“怎么?要玩侦探游戏?”



不过其他社员暗示她说下去,她便鼓起勇气继续说:



“要约会,多的是地方可去。神保町是书店街,我们虽然会去那里买书,可是……”



“嗯,的确没错。”



有人附和。东京各地的大型复合式大楼落成已久。六本木之丘,表参道之丘,东京中城。电影院、商店、餐厅、办公大楼、饭店旅舍齐备,有如水泥绿洲的设施,海市蜃楼般在都市各处出现。每出现一处,年轻人便像沙漠里渴水的动物蜂拥而至。年长者与具有特殊爱好的人集中在老街,会去新市区的则是消费能力强的年轻人与小家庭。



“我想那不是约会,而是有相同爱好的人一起去买东西罢了。这么一来,同行的人多也不奇怪。凛子学姐,你觉得呢?”



凛子一脸苦相跳下桌来。高一生仿佛听到空瓶在抽屉深处滚动的声响,不由得双肩一颤。



“世界上有所谓的安乐椅侦探,你既然坐在那东西上面,姑且就叫你纸糊马头侦探吧。……很不巧,有目击情报的那些日子,我几乎都没出门。既没有约会,也没有外出购物。换句话说,那是我的分身(doppelganger)。”



凛子粗暴地关上门,负气回家了。但是,第二天,高一生锲而不舍地重拾话题。



“我还注意到一件事。”



“……又是你。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目击情报为何都只发生在周末?我们平日也会在街上走动。当然,穿着制服能够出入的场所有限,为了逃避修女耳目,不能到闹区。但是,进书店应该不会受罚。”



“嗯……”



“就像凛子学姐说的,既然学姐没有出门,那么大家看到的一定是分身,不,是外表与凛子学姐极其相似的人,如果是一头红发的十五夜学姐,当然不可能被认错,但凛子学姐是三七分的黑发加眼镜,中等身材,恕我失礼,外貌不算有个性。”



“你是想找碴吗?”



“不是的,因为我也一样,不,我这应该算长得丑了……。总之,我想说的是,很可能是有个外表与学姐种似的人在神保町出没,大家都认错了人。但是,事情只发生在周末,平日那人也会出门,却没有人会误认他是凛子学姐。这是为什么?……我认为关键就在制服上。”



高一生热切地说着。不知不觉中,社员们把书放在一旁?专心听高一生说话。



“平常我们穿着制服,这么一来,一看就知道是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学生,一般人可能会注意制服,很少去看长相。那个人多半是其他学校的学生,平时穿着别校么?……我认为关键就在制服上。”



高一生热切地说着。不知不觉中,社员们把书放在一旁?专心听高一生说话。



“平常我们穿着制服,这么一来,一看就知道是圣玛莉安娜学园的学生,一般人可能会注意制服,很少去看长相。那个人多半是其他学校的学生,平时着的制服走动,所以没有人会认错。”



“……原来如此。倒是有一点道理,不过就只有一点,没有两点。”



凛子不情不愿地点头。社员们虽然半信半疑,但认为既然有这个可能,只要找出那个人事情就解决了,于是她们利用平日放学后、甚至周末,走遍了书本森林神保町的每一个角落。大型书店从一楼找到顶楼,旧书店从店门找到店内,就连位在地下室的咖啡厅也不放过。



有一天,迎面走来一群身穿淡紫色立领制服的男学生。他们一共有五、六个人个个一脸斯文,却散发着难以相处的气质。只见他们互相出示新买的书,一面走一面争相议论。错身而过时,其中一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的娇小男生似乎大吃一惊,吓得连手上的书都掉了。凛子停下脚步,帮他捡起来。“你的东西掉了。喔,这本书我也在找呢,被你抢先一步……”说着抬起头,想将书递给对方,这下,凛子也吃了一惊。两人隔着一本书,眼镜同时打颤。



这名男学生的长相像极了加藤凛子。读书俱乐部的社员内心同时闪过一句话:这才叫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原来目击情报中,凛子都穿着男衬衫和牛仔裤、和男孩子混在一起,都是因为这个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是男生。尽管对这不寻常的发展十分吃惊,一干人还是围住两人,齐声惊叹,说着,“好像啊”、“不仅长得像连气质都像”、“尤其是爱理论和故作局外人的样子最像”。不过,说着,她们的话变少了。因为发现其他的男学生其实也和读书俱乐部的社员有相似之处,都是感觉偏狭又敏感,表情一脸不高兴。众人气愤地想:什么嘛!他们简直就是我们的讽刺画像嘛!



男学生的反应倒是与闷闷不乐的读书俱乐部相反,个个快活地笑了。他们淡紫色的制服,读书俱乐部社员也认得。那是与圣玛莉安娜学园同一体系的男校制服,他们之中有一人自称是社长,他说五十年前学长听一位受雇为清洁工的外国老人说起女校的读书俱乐部。在图书馆一角分坐看书的几个男学生,听着老人畅谈,对他口中的读书俱乐部心生向往,便也自行以阅读为主题组成社团。“老人的名字?不知道,早就被遗忘在时光之河的彼方了。这是历代学长口耳相传的故事。这人已经不在了。不过,他倒是留下了一本书,是以古法文写的,谈论无神论的书,很有趣。”老人曾对当时的男学生说:在遥远的将来,总有一天你们会与那个读书俱乐部相遇,百年之后,两者将合而为一。这段话,读书俱乐部社员并不陌生。她们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吉普赛预书。(百年之后,会有外来者到来。)(是你带来的——)



一如这些预言,这里的“你”,恐怕就是那个死后仍具有魔力的“他”,他究竟是怎么把男生带到我们身边的呢?——众人面面相觑,担心害怕地互相耳语。



男生们单手拿着书,笑着消失在地铁站入口。而被留下来的现任读书俱乐部社员,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在遥远的上个世纪初、巴黎夜里刮起的那阵令人发毛的毁灭黑风中。



自那天起,加藤凛子便发烧病倒。虽然社长凛子重理论、个性强硬,但遇到打击时,最脆弱的人或许是她。为了帮助凛子,社员在她病倒的这段期间,透过网路搜寻同一体系的男校,找到社团活动的介绍网页。不愧是男校,运动性质的社团很多。而在艺文类的社团活动中,确实有一个社团叫“文艺爱好俱乐部”。她们在七、八个人的团体照正中央,找到了那个酷似加藤凛子的男学生。他背后还有一个穿着白色蕾丝衬衫、老态龙钟的男人,吓了社员一跳。不过仔细一看,原来那个老人不是活人,而是一个苍老外国男子的肖像,画风就像“格雷的画像”(注:出自英国才子王尔德Oscar Wilde的作品《格雷的画像》)。她们将男学生的脸部照片扩大列印,匿名送到新闻社,隔天立刻见报。学园喧腾一时的“加藤凛子红字事件”总算平息。少女的注意力转移到圣诞弥撒等校园活动上,这件事也随风而逝,渐渐被人淡忘。



大家都以为,这下王子所领军的摇滚乐团“人体模型之夜’受欢迎的程度将打折扣,没想到下一周,红宝石竟主动发表乐团将于年底解散的消息。原因是要到外校升学的吉他手珍珠将开始准备升学考试,乐团与学生会商量后,决定在圣诞弥撒后盛大举办解散演唱会。凛子事件的骚动虽已结束,但由于解散进入读秒阶段,再度使红宝石的摇滚乐团成为大众的焦点。总算退了烧来上学的凛子看到这样的发展,不但不生气,甚至快活地笑了,说道:“嗯,她绝不会误判情势的。”



不久,凛子收到山口十五夜用草莓图案的信纸组写来的一封长信。信中恳切地表示歉意,说自己看过报纸了,很抱歉对她心生怀疑。看了这封信,凛子摘下眼镜以手帕擦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她是利用花容月貌来隐藏恶意的大坏人吗?还是因为太过天真善良,以致脑袋出了问题?”



听她说这些话的高一生,也跟着一起深深叹息。做出负面假设,指责山口十五夜城府深、心机重的凛子,如今开始怀疑自己的推论。相反的,高一生远远望着窗外那个完全落入红宝石手中的圣玛莉安娜学园,开始认为也许真相正如凛子的假设。凛子蹙起眉头,淡淡一笑。



“完全搞不懂吧?”



“是的……”



“但是,明星本来就是这样。”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凛子取笑着说。高一生在窗边托着腮,以从未有过的阴郁声调低声回道:“是这样吗?”



“是啊。所以,学妹,像我这么好懂的人绝对当不成明星的。戏剧社来找我的时候,我心里想的其实是这件事。”



凛子的声音出奇软弱,随时消失都不奇怪。



解散演唱会在圣诞弥撒后于中庭举行,盛况空前。仅有四个成员的“人体模型之夜”,春天时还窝在小小的理科教材室,之后,他们在近似哀嚎的欢呼声中飞快地度过了美好的黄金一年,毫不留恋地解散。



在解散演唱会上燃烧殆尽的红宝石之星,即山口十五夜,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在圣诞节第二天,只说了一句“……各位,我回来了。”便回到读书俱乐部。她不理会讶异的同伴,说声:“啊啊,好累。”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跷起脚,翻开春天看了一半就放下的书本。仿佛她的离去不过是昨天的事。她注意到呆立在一旁的高一生,怯弱地笑着对她说:“喏,学妹,帮我泡杯热红茶好不好?我歌唱得太凶,声音都哑了。”高一生像座人体模型僵硬地走去泡茶。凛子抬起头来,没事般低声打了招呼:“你回来啦。”其他同伴也跟着或“嗯……”或“……哦”回应。就这样,十五夜又回到同伴的怀抱。高一生以颤抖的手泡着红茶,苦苦思量,觉得凭自己是不可能看清山口十五夜的真面目的。她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大坏人?是令人难以忍受的明星?还是容易受伤的青年?也许她现在只是因为吉他手引退,不得已才雌伏。一想到隐藏在她额头上的那颗圣痕般的银色星星不知何时会再度爆发,她就觉得文静微笑的十五夜像个怪物,内心暗自恐惧。然而,就在她取出收在橱柜里多时的那组茶杯时,她竟觉得安心了:心想六个人总算到齐了。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也像凛子和其他学姐那样,像在等失踪的猫儿回家,一直在等着十五夜归来。端出红茶后,十五夜以不复存在的“红宝石之星”的甜美音色轻声道谢。然后,仿佛疲累至极地,深深坐进椅子,端起茶杯。



继承了伯爵家爱与堕落的血脉,却一直加以压抑的山口十五夜,真的是因为在春天的那一天,嗅闻了暗红色瓶底残留的米歇尔的香水,才引爆体内阴暗的旋律吗?是那甜腻的草莓香,在那瞬间包围了山口十五夜,并直达心脏,摇醒了在内向退缩的少女心中沉睡的那个人——邪恶的青年红宝石之星?



这件事该如何记载在读书俱乐部的社团纪录簿中,我,高一生,代号“纸糊马头”,烦恼了许久。社长凛子从手上的书抬起头来,取笑我说:“你啊,不用想太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你也太认真了。”既然社长这么说,尽管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我决定就老实依照自己的所见所闻将事情记录下来。



创立九十年的学园,今天也吹着平静的毁灭之风。圣玛莉安娜的铜像露出温和暧昧的微笑,低头俯视我们。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圣女玛莉安娜在遥远的过去露出的那个微笑,与置身于满足而无所求的时代中的我们脸上的微笑,有些相似。说到这里,都要归功于山口十五夜,修女不再说没个性的学生愈来愈多了。一个学生展露内在的另一面后,竟将学园搞得天翻地覆,这想必让修女对于个性里所隐含的暴力因子感到畏惧吧。但是,无论什么时代,无论在哪一片土地上,羔羊群中总是会躲着一匹狼。



——然后,就在刚才,我因为太好奇了,便放下笔,战战兢兢地请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书的十五夜。“学姐,你还记得那天闻过的香水瓶吗?”结果十五夜一面将红茶往嘴边送,一面以不像她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哼哼一笑。“对了,那时候,我闻了米歇尔的香水,看到了奇特的幻影,所以才按捺不住,冲出教室唱起歌来。我告诉你,那是个自由、低俗又可怕的梦。不过至于是什么样的幻影,我就不能告诉你了……”



啊啊,这样的话,果真是因为我把玻璃香水瓶交给十五夜,才会引发今年的异事,害整个学园天翻地覆,害读书俱乐部的学姐疲于奔命。那天,我不该将捡到的钥匙插进找到的钥匙孔的。在看重不出错甚于冒险的内向青年山口十五夜手中,那血一般好似在燃烧的、骇人的暗红色液体—生命的颜色,虚无的颜色,青年的颜色,爱情的颜色。说到底,这场风波都要怪我。因此,今年的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由我——既是侦探又是罪犯、却又从头到尾与事件无涉、丑陋而无用的我——来记录,应该是最恰当的吧……



二〇〇九年度 读书俱乐部社团纪录簿



主笔<纸糊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