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古道①(1 / 2)
I
我最早踏进那条古道,是在七岁那年的春天。
父亲带着我,驱车前往小金井公园这处赏花名胜赏樱。
时值四月,公园路旁一长排的染井吉野(注:日本极具代表性的樱花名称),已绽放出一片片淡粉红色的花瓣,连同刚冒出的嫩叶,在逆光中发出令人目眩的灿然光辉。树下有许多赏花游客铺着垫子席地而坐。
不知为什么,我竟在公园里和父亲走散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迷路体验。
我被恐惧攫获,开始放声大哭。就当时年仅七岁的我来说,公园离家太远。我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当我在公园里徘徊时,赏花游客已纷纷离去。
两旁净是樱树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独自行走。
我猜当时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左右。
前方走来一名太太。眼前除了这名太太外,再没有其他人。
时值花季,而且是在白天热闹的公园里,周遭竟然如此空荡,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颇为诡异,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是没想到这一层面。
『哎呀,你迷路了吗?』
那位太太蹲下身,温柔地向我问道。
我哭着说我想回家,并告知自己的住处以及姓名。看她温柔的态度,我判断她是个亲切的好人。
那位太太开始自言自语。
『武藏野市的吉祥寺北町……从那条路直直走就能到了。』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了一句『请跟我来』,便迈步而去。我依言跟在她身后。绕过被栅栏包围、有如下水道设施的地方,走在树丛间一条狭长的小径上,四周满是山白竹。
穿过森林后,道路映入眼中。
路面宽度约莫可容纳一辆车身,是一条未铺柏油的乡间小路。
那位太太伸手指着道路前方。
『要去武藏野市的话,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可抵达。小弟弟,你走得到吗?要直直往前走,不可绕往别处哦。因为这条路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
刹那间,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觉得那位太太在提到『妖怪』两个字时,声音似乎莫名地加粗了些许。
当我要向那位太太答谢时,她已不见踪影。
我丝毫没有绕往别处的打算,只想早点返抵家门。
虽然我是个年仅七岁的懵懂孩童,但我隐约感觉得出这条路非比寻常。
就它未铺柏油这点来看,便已相当罕见。在我居住的武藏野市,以及樱花公园所在的小金井市,基本上皆是屋舍栉比鳞次,各条主要道路都铺有柏油。
走在这条道路上,我发现除了未铺设柏油外,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奇异之处。
道骼两旁的景致,是一户户被砖墙、树篱、木板墙所包围的人家,但每间房子的玄关都不是面朝大路。这条称之为巷弄似乎又略嫌宽敞的黄土路面,道路两旁的人家面向它的方位,不是后院、便是侧面。不见半个挂有门牌的大门,也没有电线杆。没有邮筒,更无停车场。
这条不见人踪的道路四处蜿蜒,但却始终绵延不绝地在住宅中穿梭,感觉犹如置身梦中。
我快步疾行,心中忐忑。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我也不想遇见。
我全神贯注地走上好一段时间。两旁的景致不断变幻,但道路始终是黄土裸露的地面。不久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场所,我发现我家附近一处高尔夫球练习场的网子。
我从某户人家的树篱缝隙中钻出,离开那条道路。我知道闯入别人家的庭园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我判断此刻若不这么做,便无法离开这条绵延无尽的道路,也会因此错过眼前熟悉的场所。
当我从树篱中钻出时,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似,头痛欲裂。我猜是头部撞到东西的缘故。
树篱的对面,在两栋建筑的夹缝中,有条往上延伸的狭窄石阶。
我抱着头,拾级而上,目不斜视地穿过一处设有尿尿小童的庭园。来到柏油路面后,感觉刚才走在那条匪夷所思的黄土路面,恍如幻梦一场。
回到家中后,母亲一脸惊诧地问:
『哎呀,你不是跟爸爸在一起吗?』
我得意洋洋地应道:
『我和爸爸走散了,所以自己走路回来。』
那天晚上的餐桌上,父母不断问我是如何独自一人从公园走回家中。我向他们解释,说我在公园里遇见一名亲切的太太,我是顺着她所指引的道路走回家中。
父亲将炒牛蒡丝送入口中,点头说道:
『哈哈,那是一条步道。』
据父亲所言,小金井公园附近有条一路通往武藏野市的步道。
母亲则是以五味杂陈的神情向我说道:
『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好在你恰巧遇见了好人。』
有好一阵子,我都没有重返那条步道的念头。父亲所说的步道,感觉就像是整个市镇共同隐瞒的秘密一样,不容任何人擅闯,而指引我道路的那名太太所说的『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这句话,更是令我挂怀。
那条坐落在住宅街中、悄无人迹的黄土道路,两旁的人家全都背对着它,等到红轮西坠,可以想见其阴森幽暗的模样。因为一路上连根电线杆也没有,自然也不会有路灯。成群的『妖怪』在那条路上出没。
我躲在被窝里想像那幕光景,吓得直打哆嗦。
隔年,父亲替我买了一辆脚踏车,和我一同前往步道游玩。
那条步道名为『多摩湖自行车道』,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牵狗散步的人们以及穿着制服的高中生。
先前那条黄土道路的昏暗、幽静、仿佛时空扭曲般的气氛,在此地丝毫感受不出。
我在心中暗忖:这里不是我去年所走的那条路。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专注地骑着我的脚踏车。
不,因为我心里有个直觉告诉我,不该说出此事。
那是一条连我父亲也不知道的秘密通道。
我心里这么认为。
既然是秘密,就必须保密。若不能守住这个秘密,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但我有不祥的预感。
2
我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向朋友透露了那条秘密通道的存在。
时间是正午刚过一会儿,在这无事可做的无聊夏日里,我只想悠哉地度过这一天,于是便骑着脚踏车前往社区附近的公园,想看看有没有和我一样闲得发慌的班上同学在那里。那时,我发现正在舔冰棒的和树。
和树是我的同学,同时也是我的好友。每次要展现球技时,总是笨手笨脚地把机会搞砸,这是我们两人的共通点。下课时间,同学们谈论足球或棒球,我与和树总是被摒除在外,所以我们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了。
和树还是一样戴着他那付黑框眼镜,稳稳地坐在树丫的长椅上,舔着即将滴落的水蓝色冰棒。
我悄悄骑着脚踏车绕到他背后,朝他按铃。
和树转过头来。想必这个暑假他哪儿都还没去——因为他一点也没晒黑。
我以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道: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吃冰棒。』
和树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应道,向我招手。
『要是中了再来一支,我请你吃。』
结果没中。
我们在午后的公园里聊天。
聊着聊着,忽然谈到这个市镇的灵异地点,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提及那条无人知晓的长巷。
说完后,我感觉就像打破了某个禁忌般,一股内疚之情油然而生,但一切已然太迟,和树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
『那么,我们就去那条路看看吧。』
『也许已不在那儿了。』
我没有自信地说道。
『为什么?路怎么可能会平空消失。』
『呃,我觉得那种地方,好像只要告诉别人,可能就再也去不成了。』
和树噗哧笑了出来。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骗我的对吧?』
我闻言后怒火中烧。
『说这什么话嘛。好,我们就去看看是否真有这个地方吧。』
我骑上脚踏车。由于和树的脚踏车在市立游泳池的停车场遭窃,所以我让他坐我后座。
我们骑进社区里,从水道上方的河桥通过,在稻荷神的鸟居(注:稻荷神社是掌管五谷的神明。鸟居则是象征神社的一种门柱)前下车。
我们从那里开始蹑步而行。神社后方的草丛架起了铁丝网,所以我们往上攀爬。之前我通过此处时,并没有这些铁丝网。
我们躬身通过那座有尿尿小童的庭园,顺着细窄的巷弄石阶往下走,使劲挤进树篱的缝隙中。
头部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
树篱的对面与当时一样,仍是那条没铺柏油、被住宅包围的道路。
和树似乎也和我一样感觉到头痛,只见他双手紧按着太阳穴,蹲在地上。
我们呆立原地无法动弹,达半晌之久。
『喏,我没骗你吧?』
我得意洋洋地撞和树一下。七岁时走过的那条道路并非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能够证实这点,我心中欣喜倍常。
和树眨着眼,先是环顾那条道路,接着转头望着我。
『你说,这条路能通往小金井公园?』
我点头。
和树眼中透射出调皮的目光。
『有意思,我们来走走看吧。』
『咦,真的要走?』我虽嘴角挂着微笑,但却眉头微蹙。
从这里走到小金井公园,这主意不坏。虽然会花点时间,但在傍晚前应该可以抵达。我七岁时,自己一个人便可办到。如今我已十二岁,而且和朋友同行,当然更不成问题。
但问题是,回程时有可能已经天黑。
『听说晚上会有妖怪呢。』
我佯装开玩笑如此说道。
『那我们回程的时候别走这条路,改搭电车就好啦。』
对于我所担心的事,和树完全不当一回事地如此回应。我倒是没想到搭电车这个主意,因为一提到外出,我固定都是在骑脚踏车可以来回的活动范围内。
我因此对和树起了一点敬佩之意。和树告诉我,他原本想买一款新的游戏软体,所以身上带了五千日圆,车费这点小钱,他可以先借我。
经过一番讨论后,我们迈步向前走去。
我们走在那条不见半个邮筒和电线杆的黄土道路上。与我记忆中的景象一模一样,每户人家皆背对着这条道路。玄关不可面向这条道路,也许是无人知晓的成规。
这条路和五年前一样,弥漫着神秘幽静的气氛。
一路上不见人踪。
不久,我们望见道路两侧的人家全都变成在土堤上了。继续往下走,道路的高度与周遭相比也忽高忽低,但始终绵延不绝,也不见它与其他道路交错。
不时会通过凿成半圆形的隧道,隧道内没任何补强措施,感觉非常危险。
道路两旁,处处长满枝叶扶疏、密叶成荫的高大樟树与山毛榉。
和树边走边轻声说道:
『别再把这条路的事告诉别人了哦。不过,怎么会有这个地方呢?』
我侧着头应道:
『应该是很久以前在盖房子的时候,刻意留下这条路的吧?』
和树不经意地踢起一颗小石子。走着走着,接着换我将小石子踢飞。
『会不会是铁路预定地啊?』
『啊,有可能。』
若真是这样,这里便成了不可擅闯的禁地,倘若被大人撞见,搞不好还会挨一顿臭骂。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两旁草粗树蓊。从林木间的缝隙向外望,可以看见两线道的柏油路。我们现在所走的路,似乎正斜斜地横越国道,阻挡了它的去路。
这时,赫然出现一辆大卡车,以风驰电掣之速朝我们直冲而来。
『危险!』
我缩着身子,双目紧闭。
虽然不清楚对方是喝醉酒还是在打瞌睡,但若是以这样的速度冲进杂树林里,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耳边始终没传来任何声响,于是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只见和树张口结舌地呆立原地。
我朝树丛的方向望去。理应有一辆正面撞向树干的大卡车才对,但我却遍寻不着其踪影。
我伫立良久,最后终于明白那辆卡车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车犹如幽灵般,穿过树丛和这条道路。
我定睛一看,发现车辆陆续冲进林中,未曾减速。但与树丛接触的瞬间,每辆车都倏然消失。隔壁车道也会突然冒出车辆,宛如一座透明隧道。
『是曲速、曲速(注:科幻小说中提出的快速行进理论。大意是指将空间摺叠之后,出发地和目的地重合在同一点,即可造成瞬间移勤)。』
和树喃喃低语道。
我们可以看见国道,但从国道似乎看不见我们身处的这条道路,仿佛它完全不存在。我们看着来往的车辆,晓悟了这个道理。
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后,我们再度伫足。
因为道路前方如海市蜃楼般摇曳的景象中,出现一个红色物体。
红色物体微微上下飘动,朝我们而来。
我与和树靠向路旁。这里无处可容藏身。
从前方逐步逼近的物体,身影愈来愈清晰。
是一群撑着红伞、身穿和服的女子,共有七、八人之多。红伞是古意盎然的油纸伞,和服则是在蓝红交错的布料中织入金线的上等材质。她们头上顶着发髻,脸扑白粉。
走在前头的女子低头行了一礼后,从我们身旁走过,她身后的女子们也个个仿效她的动作。
她们好似在风中飞舞般,拉着近乎悲鸣的尾音,从我们面前走过。
时间上只有几秒长度,感觉犹如特快车从车站月台上呼啸而过似的。
我们茫然地望着她们和尘埃一同消失在道路前方。
『刚才那是妖怪。』和树喃喃吐出这么一句话,『大白天竟然也会出现。』
就速度来看,那确实不是人类。而且最诡异的是,她们双脚都没有落地。
和树沉声说道:
『这下我终于懂了。这里是妖怪的道路。』
『那我们回去吧。』
『既然都走到了这里,到小金井公园应该会比较快吧。』
我们一面唱歌,一面快乐地迈步前行,彼此都想让对方以为自己并不害怕。
自从刚才遇见那群和服女子之后,我们一路上没有再遇见任何事物了。
白日将尽。
我们两人相对无语。
通往小金井公园的出口始终没有出现。不,非但如此,我们就连离开这条道路的岔路也遍寻不着。
和树口中再度冒出同样的台词。
『喂,还没到吗?』
『我也不认得路啊!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找得到路吗?』
『一开始说想去的人是你耶。』
最糟的情况,便是原路折返,但我们已经走了一大段路。在往回走的这段时间,会先遇上天黑。
总之,眼下只能继续往前走了。我注意观察两旁是否有小金井公园的景物,卯足了劲往前走。
『该不会错过了吧?』
我低声说,现在这个时刻若是抬头仰望苍穹,可以看见金星,但现在不是看金星的时候。
前方出现一盏灯笼和水蓝色的旗子。
『那是什么东西?』
我转头望向和树。
和树眼镜下的双眼眯成一道细缝。他的鼻子晒得有点泛红。
『有人在那里。』
那是一家茶馆,店内气氛让人联想起海边休闲小屋,店门外摆放着木制桌椅,旗子上写着斗大的『冰』字。有一名长发飘逸、身穿牛仔裤的男子,独自一人喝着饮料。店里只有他一名客人。
我们两人瞪大眼睛。因为走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栋面向路面的房子。
也许这间房子的正面玄关是朝着普通住宅街的道路,但它的后院却面向这条秘密小径开店。
我们走近后,那名穿着牛仔裤、长发披肩、肤色黝黑的青年,转头面向我们。
『请问一下。』我开口和他说话,『我们是否已经错过小金井公园了?』
穿着牛仔裤的青年眨了眨眼。
『咦?小金井公园?我不知道耶。你等一下,我问问看。』
他朝店内大声唤道:
『喂~有个孩子跑来问小金井公园在哪里哦。』
一名身穿无袖汗衫的中年男子从店内走出。一身精壮体格的他看了我们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没回答我关于小金井公园的事,反倒开口问我问题。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我告诉他,我们是从武藏野市的一处树篱走进这条道路。
『稻荷神社后面是吧?你们走了好长一段路啊。』
我点头微笑以对。在这样一问一答的时间里,太阳正逐渐下山。我感到心焦无比。
穿着无袖汗衫的中年男子长叹一声。
『你们是人类的孩子对吧?』
虽是个奇怪的问题,但我仍旧回答一声『是的』。
『小金井公园早就错过了。不过,通往小金井公园的路,只有当那里樱花盛开的时节才会开启,但一般人还是同样无法通行哦。真伤脑筋呀。』
站在我身后的和树开口说道:
『可以向您借个电话吗?』
中年男子并不答话,他双手盘胸注视着我们。
『我会付钱的。』
中年男子搔了搔头,接着开始向我们说明。
你们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其实你们现在的处境有点麻烦。
这条路是老早以前便已存在于日本的一条特别道路。虽然如今两旁盖满了房舍,但它原本位于杂树林里,是诸神专用的道路。你们刚才走来的时候,应该有看到两旁高大的树木吧?
听好了,或许你们有些误会,但这条道路上有些地方是绝不容你们误闯的。你说你们是从稻荷神社后面那户人家的树篱进入这里的?
真是的,竟然有这种事。
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在这条路上通行,例如拥有多年道行的僧人、或是身上流有特殊血脉的人。尽管国家因战争而四分五裂,四处设下关卡,这些人仍然可以在这条路上畅行无阻。它就是这么便利的秘密街道。
但就你们而言,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这不是你们可以使用的道路。
『真是非常对不起,我们保证以后不会再擅闯了。』
和树插话道。
『我话还没讲完。』中年男子板起脸孔。
我用手肘轻轻撞一下和树。此刻最重要的,便是别惹这位大叔生气。
『不过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武藏野市有「破洞」。』
那名坐在椅子上、一直聆听我们交谈的青年,向中年男子说道。
中年男子转为面向那名青年。
『大约三十年前,那一带也曾经有一处入口。后来入口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封闭。只要放着不去管它,应该马上便会封闭才对。真没想到他们竟然能从那里进来。』
夕阳余晖倾照,地上布满阴暗的树影。
中年男子隔了一会儿才又接话。
『也许你们现在心里想着……只要走进这家店,从另一头的玄关离开,便可来到铺有柏油的一般道路。如此一来,便能想办法搭电车或是公车返家了。』
我点头。他几乎完全说中我的想法。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先向他借个电话,因为眼看已来不及赶回家吃晚饭,而且父母也会替我担心。
『这里没有电话。而且我也不能帮你们这个忙。你们不能这么做,因为这是非常危险的。这种行为就像是搭错电车而从窗口往外跳一样,弄不好可能还会送命呢。』
我大为震惊。
他为什么这么坏心?虽然我心里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位大叔说的话,也有可能句句属实。
我在进入这条道路时,曾感到头痛欲裂,而且也看到了平空消失于林中的车辆。
这条古道有某种特殊的力量,此事毋庸置疑。
这位大叔只是道出自古以来人们所遵循的规矩,无视其规矩、自行擅闯的人是我们。
青年又再插话道:
『大叔,你把他们吓坏了,如果搭错电车,只要下一站下车就行了,不是吗?』
中年男子转头望向那名青年。
青年对我们说:
『小弟弟,你们听好了。也许你们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位大叔绝对没骗你们。要离开这条路,一定得从特定的出口通过才行,也就是从正式的出口离开。』
我们点头回应。
『顺着这条路直直往前走,在竹林里会有个出口。不过那是条狭窄的岔路,不易辨识。只要能从那里离开,应该就没问题了。』
中年男子从旁补上一句。
『那里是日野市,得走上不少时间哦。』
日野市!我从未骑脚踏车到过那里。要走到日野市的竹林至少也得再花上两小时,或许更久。事情愈来愈麻烦了。管它是不是违反规矩,你快点打电话到我家,叫我父母过来接我!
我心里这么想,但就是说不出口。
中年男子摇着头,一脸无奈的神情,再度回到店内。看来,他将说话的机会让给那名青年了。
我一直等待青年开口,但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难不成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
往前方的道路望去,已是暮色苍茫。
从此刻起,要在这条有妖怪出没的道路走上好几公里,甚至好几个小时,才能抵达日野市的竹林吗?
天色如此昏暗,能否走到还是个问题。这里明明就有妖怪,而且还在大白天出没。
我与和树面面相觑,心里直想哭。
中年男子双手各端着一只杯子,朝我们走来。
『喏,喝水。』
我们接过杯子,将冷水一饮而尽,并向他道谢。干渴的喉咙因欢喜而震颤。
『你们今晚在这里住一晚如何?』
青年开口问道:
『我想你们也很清楚,两个孩子在夜里赶路,有多么危险。大叔,这两个孩子的住宿费,由我来出。』
『不用了。』中年男子眉头微蹙,露出一张苦瓜脸,『没办法,就算是免费特别招待吧。』
看来,这家茶馆还兼提供住宿。
在茶馆里度过的那一晚,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一夜,永生难忘。
我们和那名青年一起在摆设于路中的餐桌上共享晚餐。他请我们吃牛井。由于走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早已两脚酸麻。
虽然在意家人是否会替我担心,但我家离此地并不远,步行便可走到。十二岁的夏天,私自在外头过夜——这样的经验也不坏。我决定用这样的心情来看待。
决定在这里过夜后,心情轻松不少。
我们一面用餐,一面询问青年在此处做什么。
『我?我是一名旅人。』
我大感诧异,青年见状,腼腆地搔着头傻笑。
『我藉着这条古道四处游山玩水。』
『古道?』
『就是这条道路啊。它有各种称呼,例如古道、鬼道、死者之道、灵道、树影之道、神行之道。』
和树问他家住哪里。
『问我住哪儿是吧,』青年的表情略显阴沉,『也许是在能登一带,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于是我们便不再细问他的出身。我们两个小学生对地理所知不多,提到石川县的能登,脑中浮现的印象,就只是一个似曾听闻的远方地名。
我接着问道:
『请问这条古道是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
『到哪儿结束?』
青年侧着头,仿佛对我的问题感到不解,接着他又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古道的事。
我们原本一直以为古道是从武藏野市起始的单一道路。但是听青年描述,不论从哪一边走,只要走上一段路,途中便会分歧。沿着古道往前走,它会不断在各地分歧,像迷宫一样通往日本各地,当中有些通道,甚至能通往其他一般道路绝对无法抵达的穷乡僻壤。
它没有终点,一直无限延伸。
『只要你选择其中一边,就到不了另一边。就是这么回事。但我毕生的目标,就是将古道整个记在脑中,踏遍所有的道路。不过,这应该算是个无厘头的梦想吧。据说某个地方藏有记载古道全貌的地图,倘若传闻属实,那可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和这名青年聊天的同时,我对他产生了好感。很少有大人会像他一样,以轻松的态度和我们聊天,而不是把我们当小孩子看或是摆出一副臭架子。我没问他的年纪,但看起来应该是介于十八到二十五岁之间。
我们三人在聊天时,一些在暗夜中游荡的异形妖怪从餐桌前走过。一个顶着颗巨大脑袋、满面通红的男子,拖着一头下颚长满牙的长毛牛。
『别盯着他们看。』青年压低声音警告,『小心被对方给缠上。』
还有一群提着灯笼的骷髅从一旁走过。这群骷髅身上衣衫褴褛,迳自从茶馆旁经过,连看也不看一眼。他们有他们的路要走,从何而来,欲往何方,这名青年也一无所悉。
我们在前往茶馆的房间前,询问这名青年的名字。
他说他名叫『炼』。
炼在听我们报上姓名后,答应明天要和我们一起前往日野市的竹林。
那位大叔带我们走进位于茶馆二楼、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房。
从店内楼梯上二楼时,我试着查看店里有没有面向古道另一侧的门窗,也就是面向我们原本世界的门窗,但始终遍寻不着。不知是真的没有,还是被刻意隐藏起来了。
地板上已铺好棉被,从阳台可以望见古道的夜色。我与和树关掉房内的电灯后,迟迟无法入眠,于是便隔着窗户望向幽暗的道路,替那些不时从路上走过,来路不明的妖怪取名字,以此消遗。
和树呵呵地笑着,轻声对我说:『对面来了一个无脸妖。』
『晚安啊,无脸妖。』
『糟糕,无脸妖看到我们了,快躲起来!』
3
隔天清晨,我们向茶馆老板道谢,和炼一起朝日野市的竹林而去。炼一直是驾着水牛车展开旅行。他让这只全身覆满黑毛、头上长着一对大角的水牛,拉着这辆活像拖板车的车台。
黄土路面配上水牛车,显得极为相衬。当然了,古道上自然不会有加油站。
『过中午应该就可抵达。』
炼拉着水牛车往前走,我们走在他身旁。
和树走着走着,以开玩笑的口吻指着一旁的砖墙说道:
『如果越过那面墙,就近多了。』
我皱起眉头。
『不是说过了吗?不可以这么做。昨天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啊?你的理解力还真不是普通的差耶。炼大哥,你说是吧?』
炼停下脚步。
『与其说不可以这么做,倒不如说是办不到。你去试试看吧。』
我爬上砖墙,看见一户人家平凡无奇的庭园。草坪上有座空的狗屋和一辆三轮车。这幕景象虽然近在咫尺,但却感受不出一丝真实。
我察觉古道与外面的世界,其光线照射的情形似乎有所不同。而且对面的声音、气味、空气的流动,都无法往古道里传递。
就像隔着玻璃看水族馆里的水槽一样。内与外,这里和对面,是彼此区隔的不同世界。
我静静站在那道肉眼看不见的障壁前,觉得太阳穴一带开始阵阵刺痛。一股死亡的预感沿着背脊往上窜,就像站在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旁,皮肤所传来的感觉。
我觉得毛骨悚然,就此爬下围墙。
我让和树也依样画葫芦,他往外头凝望了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悲鸣。
『哎,没办法,到不了对面。』我们认同这样的结果。
『想必你们也不知道这个吧。』
炼捡起路旁的枯枝,让我们看过之后,一把丢向围墙对面的人家。
枯枝在围墙上空赫然停住。
约间隔一秒后,枯枝反向弹回。
我们觉得很有趣,也跟着尝试,结果完全一样。
『这条古道里的东西,没有一样可以带离此地。就算想要带颗石头回去做纪念,也同样办不到,这点你们要牢记在心。』
『那照片呢?』
『不知道。虽然没试过,但想必是拍不出任何东西吧。』
走没几步,和树接着问:
『炼大哥,请教一下。昨天茶馆那位大叔说过,入口会随着时光流逝而逐渐封闭,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最近出入的人减少,所以一些不必要的入口会逐渐封闭。不过这样也好,要是进来一些奇怪的家伙,可就伤脑筋了。』
『那么,日野市的竹林入口呢?』
『我想那里应该是没问题。不过,再过几年也许也会封闭。』
和树陡然停下脚步。
我和炼回头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