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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Sister」(1 / 2)



有时会想,如果我没诞生在这个世间就好了。



但是,我有妹妹。



同日同时看着同样东西。



同日同时有着同样感受。



就像将两面相同形状的镜子正对着,永远反射彼此一般。



没有我就没有妹妹。没有妹妹的话,我也……



假如否定自己会害妹妹也跟着消失,我……做不到。



我有资格与他人有所交集吗?



我有资格活着吗?



以前曾偷听到父亲独自说着这些话。



年纪还小时没有特别的感受。



但现在的我会这么回答:



既然活着,只能告诉自己有那个资格。



我会活下去,和姐姐大人一起。



有扇窗户。只有半圆形窗框与窗内映出的景色漂浮在半空中,我的脚没有着地。窗户位置非常高,有种用指尖凑近纸张,翻面后就飞走的不确定感。不久后,我了解到我正看着自我意识的内侧。



我在接近梦境的地方窥视自己的记忆。窗框像有意图似的锈蚀,没有钥匙孔。我看着窗外,一开始妆点景色的是旭日,逐渐变为黄昏。没有白昼期间。



小时候,我以为晚霞是宇宙在燃烧。



我和妹妹这么说后,她说想吃烤肉,所以我感觉到彼此感性的差异。



这时,正好在窗户的另一端看到我和妹妹的模样。我感到很怀念,入迷地盯着看。无趣的对话,司空见惯的晚霞,如今,我却期望着这份安稳能滋润干渴的喉咙。被刮开的橘红色渗入西方天际,火烧般的云霞零碎地散落在其中。在暖色系的温柔中夹带夜晚凉爽的晚风中,我替妹妹擦掉口水,妹妹忍不住爆笑出来。



假如我至少能忆起这些景色就好了。



但遗憾的是,在我醒来之后,恐怕就再也想不起来这些事。



我已经变成这样的人了。



移开目光,窗内变昏暗。再次窥探时,里头的景色成了一间打扫得很干净的公寓房间。比可以说是我们老家的公寓还新。我马上明白这里是哪里,感到恶心。尽管想要舍弃,但讨厌的记忆没办法舍弃。



这是2026年,距今七年前的事情。我和妹妹就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我们被绑架了。



犯人是名相貌温厚的男子。不管是说话方式还是态度,都很容易潜入人的内心深处。也许是因为很擅长暴露出破绽,虽然抱有戒心,一不小心就会和他聊起来。



然后,那天来临了。



放学路上,我先被抓住,连跑来救我的妹妹也遭殃了。



我们被绑架到那间公寓,男人语气沉稳地对我们说明状况。虽然变态的说词我完全没在听,但似乎就是这名男子把我的身世告诉之前被我殴打的同学。他因为很在意那个事件,逐渐对我们姐妹俩感兴趣。虽说是感兴趣,他的眼神与行动中却只有单纯的兽欲。



我们的衣服、身体的自由及感官被剥夺了。



我的尊严与身为姐姐的自尊轻易地崩溃了。



监禁生活开始后,我老早就放弃抵抗,努力讨好男子,精神耗损,自我意识彻底混浊。即使之后像这样客观地回顾,也无法正确地理解当时的心态。



那片在黑暗中到来的深蓝色海洋,完全诠释了当时感觉到的印象。



身体被波浪吞噬,随波摇曳。不知道何时,意识的混浊成为常态。



和我形成对比,妹妹则是持续怒吼、嘶鸣、绝不屈服。她的心灵似乎比常人更柔软,不论是伤痛或痛苦,都能柔韧地承受一切,持续抵抗。



我与妹妹的灵魂也许进错了身体。



外表与父亲相似的我,内心却近似母亲。



笑容和母亲别无二致的妹妹,却继承了父亲的强韧心灵。



妹妹每一次都对犯人说:



『下次再对姐姐出手,我就杀了你。』



犯人每一次听到她这么说,都会大为兴奋。



接着一定会在妹妹面前奸污我。



我欣然接受了。



我认为自己会受到更残酷的对待,是因为我是姐姐,以为是因为自己比妹妹优秀。由于我更优秀,所以能承受许多苦难,且忍耐下来。因为这是姐姐应做的,而我就是这样的存在。事实上怎么想都是相反,但我若不这么相信,会无法撑下去。



而绑架犯的一句话,让我的小小自尊分崩离析。



光是想起,就令我眼前变得鲜红,布满血丝。



『妹妹比较舒服呢。』



2026年,我的世界崩毁了。



第一个来救我们的不是警察,而是自称侦探的男子。我那时早已丧失自我,而妹妹因为受到惨绝人寰的对待而失去意识,所以印象很模糊,只隐约记得他是个带着绿色帽子的男子。而犯人似乎抛下我们逃走了。



被救出来后,我们剩下的是扭曲的精神和残破的肉体,以及前端破碎的未来。



无数的时间与可能性静静地死去了。



妹妹恢复得比较快。纤瘦衰弱的身体在住院后逐渐康复,很快就出院了。父亲透过熟识的医生,送我们到她介绍的精神科医生那里。精神科医生也对妹妹天真无邪的模样感到惊讶。妹妹经常欢笑,食欲和活力都很旺盛,而且能完全掌握事件的来龙去脉。



正因妹妹很正常,所以异常。



父亲时常带妹妹来看我。她完全不在乎我是否有反应,自顾自地讲话、欢笑、画鱼儿的图。鱼毫无特征,分不清楚是鲔鱼还是沙丁鱼,但她本人似乎自认是在画香鱼。



她不断拿来给我看,说自己有到处涂鸦练习,想让我看她练习后的成果。



妹妹在镇上到处涂鸦,也许是想被我责骂那愚蠢的行为。然而,我无法对妹妹或鱼儿的图画做任何反应。



时间一到,妹妹就会被父亲带回家。



父亲自己独自过来时会握着我的手,默默地低着头。



一直静静地动也不动。



在我失去自我的这段期间,妹妹为了新的目标进行准备。对于警方,妹妹一五一十地将事件始末交代出来,却只有一件事说谎——她坚称自己记不得犯人的长相和模样。由于乱说犯人的模样可能会产生矛盾,所以一直坚称没有记忆。



理由是如果犯人先被其他人逮捕的话,会很伤脑筋。



我们虽然得救了,但犯人还没被逮捕。



妹妹由此找到了灿烂生辉的生存希望。



『因为我要亲手杀了犯人。』



妹妹本来就有些疯狂。这样的疯狂并没有摧毁妹妹。



她一直自由奔放地活着。



我想起以前……说是以前,是比这个梦境更早以前,汤女对我说过的事。她说我是个毫无破绽,硬邦邦的人。她说的或许是对的。我是如此被建构而成,也能重新让自己恢复成如此,将认为是多余的事物舍弃又舍弃,愚蠢而老实。



2027年,我靠着自己的力量缝合世界的裂缝复活了。至今丧失自我,毫无反应的我突然活生生地恢复到事件发生前的情况。彻底忘记了那起事件,就像刻意将破损布娃娃的棉花弃之不顾,我舍弃了对自己不利的所有记忆。



……不过,似乎没办法简单地舍弃一切,所以以这种形式存留在我的内心世界里。



重新缝合时,有许多内容物被舍弃了。我能好好地区分何为必要,何为不必要吗?被舍弃的事物中,说不定也包含了与父母、妹妹之间的亲情。我为了维持身为姐姐的自己,把妹妹从世界之中排除掉了。



妹妹依旧对那个事件记得一清二楚。如果我和她对话、和她交流,会令我再想起那个事件。



我会无法维持身为一个姐姐。



这股恐惧及抗拒感使我看不见妹妹,听不见她的声音。



不,不只妹妹,和过去有关的事物都不分青红皂白地逐渐消失了。我顶多觉得很不可思议,但绝不肯追究理由,装作淡然地活着。这就是我。



我的手从窗框移开。混浊的玻璃另一头看不见任何景象。



意识想从内心深处浮起。



心灵的水面现在仍旧是大风大浪,让人怀念深处的平静。我闭上眼,纯白的景色反转,拉下夜幕。在黑暗的另一端,能感觉到对面有泪水汩汩流出。



我很常哭。妹妹则像要取得平衡似的从不哭泣。



平常除了打呵欠以外都不流泪的妹妹,见到这样的我后哭了吗?



为了维持自己理想中的自己。



为了作为姐姐,而否定了妹妹的我……



曾发生过这段往事。



如果能改变过去,要在何时杀死那个男人呢?



我没有其他选择。是那个时候比较好,还是这个时候呢?我屈指计算憎恨与痛苦。



「不,不对,不是这样……」



我摇摇头,把无意义的想象甩出去。



重要的是在这个无可救药的现实中活下去,我所期望的是什么?答案自那天起就没变过。我必须为这件事做个了结。



第一次在晚上来到神社。驻足在中央的石板地上,抬起头后一阵晕眩,产生自己的双脚逐渐沉入夜晚深处的错觉。



场地勘察是在白天,没想到只是光影变化就会有那么大的变化,让人吃惊。白天时,长在寂寥神社中的树木瘠瘦,看似凄凉;一到晚上,夜色融入枝叶,形成有些浩大的景色。黑夜在风中剧烈摇曳蠢动着。



我背靠着大树,思考该在哪里等候对手。对方不见得会正面迎战,所以最好遮挡住背后。此外,种植树木的那一边没有铺石板,所以地上有长草。就算有人接近,也能听见声音。之前我也曾为了以防发出脚步声,而占领水田。虽然当时被人从水田外丢石头,策略被攻破,差点害死自己。



他应该不会逃吧。就算逃,只要我去报警,他就玩完了。即使他知道我「不会那样做」也难以摆脱恐惧。如此一来,他应该不会逃,会前来收拾我。



「………………………………………………………·」



一瞬间想起女高中生,我摇摇头,把这想法赶出去。



既然我决定要杀了他,就不该三心二意。



放空内心,将杀意浮现表层的同时等着。



静待脚步声从神社正面传来。



……不久后,那家伙来了。披着黑夜,背负着时间,应挑战书的邀请,堂堂正正地来了。



无法忘却的过去追上了我。



「嗨,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中也带有浓浓夜色。我握紧拳头,指甲都快陷入手心的同时抬起脸。



总算从正面看到这个男人。



血液快速流动,甚至带来晕眩。



风吹来男人的恶心气味,使我翻肠搅肚。



第一印象是有点邋遢。虽然每被逮捕,但毕竟是罪犯,应该很难安稳度日吧。眼神迷茫,皮肤粗糙。至今我只有远望过他,而且愤怒遮蔽了我的双眼,不曾仔细观察他的模样。



当年的叔叔,如今成了半个糟老头了。



假如那时他是这副模样,我们肯定不会被骗。



「你长大了呢。」



听到他像在夸奖亲戚小孩成长的口吻,感觉血管一一迸裂开来。



「以前你明明是拿直笛打我,现在却改拿那么危险的东西啊。」



我无视缅怀往事的男人。



「你知道我为何不去报警吧。」



「大致上明白。你想亲手杀了我吧?」



「没错。」



我举起金属球棒,直对着他。男人手中什么也没拿。



「之前被你打的时候,真让人怀念呢。那时我还以为眼睛会被你打烂呢。」



男人轻轻捂住右眼周遭。四周阴暗,无法确认他的表情,只看到一口白牙。



「你说过『敢对姐姐大人动手就要杀了你』,到了该实行的时刻吧?」



男人语带讥讽地复述我的宣言。我自然地向前踏出一步。



「你那时为何还来袭击姐姐大人?」



「因为我听到传闻,想试试看她是不是真的看不见我。轻松就打倒了,好像真的看不到。但我也没发现你躲在附近,吓了一跳,连忙逃走了。那就是所谓的败兵溃逃吧。之后我有反省,决定不再对你姐动手。」



男人像在说笑话般说着。他的笑容和以前一样。



恰到好处,能让我脑中血管迸裂。



「为了找你,我花了很多时间。」



我不打算浪费时间和这种家伙对话,也不该如此。



坚定地巩固决心。只要将他殴打致死。



「哎呀,你真的长大了。」



即使手持球棒的我逼近,男人也毫不紧张。



「如果是现在的你,不用怎么放水,直接杀死也可以吧。」



我似乎已经不合乎这个犯人的口味了。



Ү~



杀了他。



连同姐姐的份,得杀两次。



「最后我能问一件事吗……你为什么选神社当决斗场地?」



算是一种约定俗成吧。但我没回答,将金属球棒高举过头。



以使头盖骨凹陷、脖子断裂的气魄握紧。



彼此都没有同伙,两人之中也没有守护或牺牲的对象。



暴露在外且撕裂的性命,都是要自己带来的一切。



尽管看到男人将暗藏的小刀举到前方,我仍不停冲刺。



自己死了也无妨,只要杀死他就够了。只要这个顺序没出错,那就够了。



带着终结过去的气势,全力挥下球棒。



男人紧盯着球棒的轨迹,用左手臂挡下,牺牲手腕下方的部位挡下攻击。即使那一击足以粉碎骨头,但当然无法造成致命伤。男人的左半边脸部因痛楚而抽搐,同时用手抓住球棒,球棒失去自由,遭到控制。我放弃挥开他,将球棒丢出去,顺势挥出另一只手臂,正好接触到男人刺出的刀子,手背被贯穿,血肉被压迫流出,滴在身体上。从喉咙到锁骨一带抽搐,浑身起鸡皮疙瘩。



即使如此,这也在我的预料中。如此一来,男人无法立刻刺出刀子。我打算抬脚踢向男人的肚子,但他的手肘先打上我的喉咙。呼吸受阻,原本要呼出的空气逆流,使肺部膨胀起来。在我喘不过气来而眼冒金星的期间,男人上下挥动小刀。



我发出宛如空气从耳朵中泄露的哀嚎。



有异物在肉里作乱。冰冷刀刃在掌心乱搅的感觉让我差点腿软。也许疼痛超越极限后,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是个救赎,使我有些微力气行动。我咬紧牙根,用额头撞上近在身旁的男人鼻梁。前齿撞到眉心,感觉到剥下了一层皮。在头顶上方听到仿佛事不关己的撞击声,两人摇摇晃晃地拉开距离。男人后退的同时确实地拔出小刀。



脸部下方满是鲜血的男人比较快恢复。一步,两步,他取回稳固的步伐接近我。我手上没有武器,不知道能否抢走小刀刺杀他,就算同归于尽也行。在我担心地视线游移而眼花缭乱的时候。



有东西掉在男人头上,发出一道意外沉闷的声音,使男人的双眼剧烈地晃动。他反射性地想确认头上,抬起了头。



这害了他。



掉下的东西不只这样。



接着从树上掉下的物体在黑暗中看似沙子,但不像沙子一样柔软温和。掉在男人脸上的东西使他发出没用的惨叫,在地上打滚。



我也沾到了一点,触碰到的皮肤产生火烧般的热度,但是,现在可以办到。



瞥了一眼丢在地上的球棒后,我一蹬地面。不先捡起球棒,而是扑向男人小腿。男人流着泪低头看我,丢出小刀。小刀斜斜地掠过我的头部,划上一道伤口后飞向后方。男人被我扑倒在地,淌着口水,因闷痛而呻吟……



我挥舞喷出鲜血的手,同时发现击中男人头部的瓶子掉在附近。



立刻抓起瓶子,往他的脸部砸去。空瓶打断男人的鼻梁,陷入皮肤。我再用肩膀继续使力按压,瓶子轻易地碎了。碎片从指尖刺进手指根部,肉被翻起,只是轻轻挥手就痛得让我快发狂。



即使如此,我仍握紧碎瓶子。



伴随着泪水挥下拳头。每次殴打,瓶子碎片就同时挖起男人的脸和自己的手,我一边殴打一边大叫。每当男人的脸和我的拳头接触,发出清脆的声音时,就传来动物的低吟声。尖锐如鸟,彼此的肉像被啄走般炸裂四散。



每次殴打,我感觉到支撑自己活到今天的某物正在逐渐死去。



不久后,诡异嘶鸣声也用尽力气似的停止了。



看到男人的脸颊像冻伤一般肿胀,不再出声,我流下斗大的泪珠。胃囊渗入一阵温热,我吐了出来。吐出混有血丝的呕吐物后,又哭了起来。



我完成了某事。



但没有登上高处的昂扬,也没有获得宝物的兴奋。



冷静下来后,我拔出刺进手指的瓶子碎片,看清刚才落下的神秘粉末是什么。



是辣椒粉。



接着,一道人影降落。从树上跳下来的并非天狗,而是戴绿色帽子的男人。



「晚安。」



他一边打招呼一边用捆在肩上的绳子灵巧地绑住男人的手脚。动作非常熟练。



不愧是辛苦的变态。我看着他这么做,捡起球棒。



从被小刀划开的伤口中流出血液,遮蔽左眼视线,很难完全擦干净。



「原来你不是花咲爷爷(注:日本童话人物,能撒灰使枯木开花。),而是辣椒粉爷爷啊。」



「咳咳。」



不知为何,绿帽男子听到花咲两字时呛到。



「我妨碍到你了吗?但我也无法坐视不管。」



他单膝跪地,确认我的反应。



我没想到他会追到这里来。



过程被人干扰了。



但感受到气喘吁吁,无法敷衍过去的我摇摇头说:



「不……帮了大忙。」



照刚才那样下去,我会被杀,也无法杀了他。



如此一来,就不用担心顺序颠倒了。



这次就遵守姐姐大人的信念吧。



「没什么,这也是委托之一。」



「好了不起~侦探的工作范围好广喔。」



我夸他,但绿帽男子没有开心,而是一脸讶异,眼睛和嘴巴扭成问号形状。



「是从你父亲那里听来的吗?」



「不,只是觉得你的帽子和打扮很像。」



没想到是这么容易发现的侦探。



侦探震惊地愣了一会儿后,望向侧边发出「哈哈哈」的干笑。



先不管他。



我走向被绑缚的男人。



「我早就说过,下次再对姐姐大人出手,我会杀了你。」



终于能实现许久以前的宣言了,我要守住我的承诺。眼中闪烁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憎恨的火花,或许是因为大量血流蓄积在心脏,只要前进就差点因心跳而晕眩。



感受着呕吐感,但身体无法停止行动。



「到此为止了。」



不,停下来了。侦探从一旁抓住我的手,制止了我。



「到目前为止我会帮。但如果你想杀人,我会阻止你。」



「你如果妨碍我,我会把你当成坏蛋。」



是坏蛋就一起杀了。



「浑身是伤的你办不到吧。」



的确,现在和这个侦探对打也只会被轻易击败。因此,倘若他要妨碍我,真的会很伤脑筋。愤怒逐渐昂扬,双眼自然地瞪大时,侦探调整帽子位置说:



「我不打算说杀了他没有意义。」



「不,那是事实。就如你所说,杀了他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已然结束的故事。是梦想与人生被啃蚀过后的残篇。



所以不管我或姐姐大人做什么,都不会产生任何结果。



都不会有任何未来。



「但是,杀死这家伙能让我的头脑轻松舒爽起来……」



不如说,不那么做的话,我的脑子会永远混浊。腐败,淤积,我想快点洗净。



只要冲刷干净,把过去的痕迹都舍弃,也许姐姐大人也能重新看见我。我的姐姐大人被夺走了。我失去了唯一能与自己永远对望的存在。



这果然是我最无法原谅这家伙的原因。就是姐姐大人啊,嗯。



「所以,放开我。」



不管我如何恳求,侦探也不放手。不同于温和的表情,手臂顽固有力。



「应该不用我提醒,你要是变成杀人犯,也会给家人带来麻烦。」



话语像静电一般窜过。



侦探真诚的视线贯穿了我。



「这样好吗?」



我很想回答我才管不了那么多。



说到底,我才是自出生以来一直被添麻烦的那方。光想到这件事就使脑子愤怒沸腾,憎恨父母到差点发狂,眼袋附近像不断着火一般炙热。



自然地挥出球棒,朝侦探的脸挥下。侦探用铝合金公事包的表面,流利地卸下缓慢的挥棒攻击,毫不犹豫地顺势挥出,命中我的肩膀。



被公事包的一角击中,仿佛脸也被打飞似的,身体扭转过去。肩膀痛得我以为碎掉了,连脚步也摇晃踉跄。



摸着公事包击中我的地方,侦探静静地说:



「牵连到今天白天遇到的那个孩子也没关系吗?」



语气沉稳,内容却如针一般锐利地贯穿我。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过来,他却让我忆起这件事。



那是姐姐大人的……



以及这家伙的……



「说那么多,你没办法弃于不顾吧?」



侦探自以为了然于胸的态度挑起我满腔怒火。想杀了他,但我知道刚才的过招输了,我没办法出手,束手无策而愤慨不已,只能让裸露而出的牙龈随着呼吸平静下来。幸好现在是冬季。吸入肺部的冷冽空气救了我。假如现在是夏天,激昂早就炙热倍增了。



侦探放开我的手。想杀的话,现在是个机会。



「………………………………………………………·」



弯下腰来。



额头贴在立在地上的金属球棒握把,一再缓缓地调整呼吸。



倘若我真的成了犯人,姐姐大人会悲伤吗?



会对无法阻止妹妹干蠢事的自己感到自责吗?



肌肤像暴露在雨中一般,汗水毫无止境地溢出,随着心脏的激烈声响,女高中生的天真笑容在脑中闪动。那孩子真的很烦人。



讨厌,不想再看到她的脸。



但我就是无法弃之于不顾,最后会像父亲一样甘于半途而废。



不管是一把推开还是沉浸其中,无法自拔都讨厌。



结果变成任性的平凡人物。



「……唉。」



觉得自己放下了肩上的重担,呼出的气息也变轻了。



与其说是变轻松,更像连自己的内容物也一并吐出了。



「你说的对……我不想再变得更像父亲了。」



「……是吗?对他本人别这么说喔。」



「我明白。」



舍弃随意对待自己,活下去的道路。



我应该也稍微成长了。嗯。我对惯用的金属球棒笑了。



……好,那就让复仇在此结束。但在结束之前……



「我至少想让他流血,可以让我多打一下吗?」



侦探瞥了犯人一眼。即使在黑夜里,也能清楚看见不只被殴打一下的伤。至于血,也从鼻孔和被割伤的伤口中流出。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要的是了结的最后一击。



「好吧。」



他答应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我决定毫不客气地给他重重一击。



以站上打击区的心情,举起金属球棒。犯人在肿胀的脸颊另一边,局促地转动眼球凝视我。也许是无法完全合上眼皮,从干燥的眼中掉出泪水。眼泪透明无色,任何人的眼泪都一样。



过去一直抬头看着这个男人,有时从远处,有时紧贴着。



这是我第一次俯视他。



感慨着自己的成长,也终于明确地感觉到岁月的累积。



眼前的肉块没有一处能够原谅。手、脚,身上的一切。



其中最不能原谅的,是那张嘴。



会发出恶心与羞辱的丑陋之井。



「……竟敢舔遍我和姐姐大人的身体,把我们咬碎!」



太用力地咬着牙根,臼齿碎裂的声音传到脑袋里。



想起姐姐大人哭着恳求时的表情,眼前瞬间一片鲜红。



等到红幕退去时,发现犯人的嘴唇已经像香蕉一样扭曲了。迟了一拍,才见到金属球棒与全力挥下的手。犯人用反折起的舌头发出听不懂的言语,门牙也断了几颗,交叠地黏在嘴唇上。



「……没有揍到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我感到震惊。光是感觉到肩膀很痛,也不能证明我有出手。难得有一次机会,却完全不过瘾。我举起球棒,准备再偷偷赏他一击时,侦探抓住我的手,微微摇头。



「接下来就等警察来吧。虽然要说明这个状况很麻烦……希望来的是熟人,但那个人还在当刑警吗?我想想,他几岁了……超过十五岁我就没兴趣计算了……」



侦探喃喃自语,同时屈指计算。但似乎是腻了,折起第三根手指时就放弃了。我对自己轻率地提出只揍一次的承诺感到后悔,放下球棒。



垂下手时,身体被夜晚的寒风冻僵。不断出血的部位明显失温。



到了现在,牙齿才开始打颤。



明明吐出来的空气寒冷如冰,却不是白色的。



我是一片漆黑。



「你的伤势还好吧?哎呀,看你浑身是血,不太可能没事。」



想起父亲以前的每个传闻,我好像继承了奇怪的地方。



「给你添麻烦了。」



「嗯?喔,没关系喔,毕竟这家伙是个坏萝莉控。」



有好的萝莉控吗?没有喔。



「受父亲大人委托这种事,真辛苦呢。」



我打起精神,试着找话题,但侦探静静地否定了。



「不是喔。」



「咦?」



「虽然我有守密义务。」



侦探以此作为开场白,揭露真相。



「我啊,是令姐所托。她要我帮她找到妹妹。」



「……咦?」



「一开始我以为她在说笑,因为妹妹就和她在同一个镇上生活,根本不需要找。但稍微调查之后,我得知了原因……然而,我得烦恼该如何达成这个委托。毕竟就算把你带到委托人的面前也看不到。」



「………………………………………………………·」



「附带一提,这是她第五次委托我这件事。」



「………………………………………………………·」



我蹲在犯人身旁,确定他有些微呼吸后,将手指插入被球棒打肿的脸颊。掰开较浅的伤口,撕裂颊肉。伤口裂开的同时,犯人吐出混浊的血沫。



「喂,你干什么!」



无视于侦探的制止,用手指撕裂伤口。肉意外地坚韧,我死命挖开血路。犯人的眼珠子忙碌地时而翻白眼,时而充血。一下子红,一下子白,好像举旗游戏。



就这样,男人的脸部被我挖出一个大洞。我用手指沾起从那里溢出的血,涂在自己脸上。男人的血和我血混在一起,腥臭味使鼻子快烂掉了。胃部一阵颤抖,我吐了一些出来。



憎恨对象的血。满溢着生命力。



他死了,他死了,他接近死亡,濒临死亡。而感受到他死亡的我活着,无比充实。啊啊,生命多么辉煌。



我明白自己已经得到在无可救药的现实中,能获得的最佳成果。



「咯咯咯……喀喀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



我在小镇、人类与自然之间失去界线的黑夜里解放自我。



感觉到驱动自己的疯狂逐渐从边缘开始坏死。



泪水像雨珠一般不停滴落,融入血中。



从那个可憎的事件起,过了十七年的岁月。



2044年,我像刚出生的婴儿,沾满犯人的血。



不停歇的咆哮并非新生的啼哭,而是临终的哀嚎。



感觉就像反复做着短暂的梦。



自从我看不见妹妹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忆不起往事,视野和记忆也像一一堆起照片碎屑般零碎。分不清自己的意识处于梦境还是现实,人格逐渐崩解。



再过不久,我也许就会忘记这个世界。



一直都是如此。我总是在即将结束时,发现自己陷入的状态。



理解了无数次,也放弃了无数次。



就像重新粉刷公寓外墙。



我持续踏着这种步伐。



有人说过,只有狂人才会重复做着相同的事,却期望能有不同结果。我完全同意这句话。然而,这世上不可能有相同的事。即使走在同样道路上,也没有相同的空气。阳光会改变,草会生长,星辰会转到另一个彼方。围绕自己的事物正在确实地改变。所以,现在也许会有什么不同,也许会有什么变化。



我如此相信着,继续前进——自以为有所前进,来到了现在。



那么,有什么改变了吗?



有让自己或别人感受到我活着的意义吗?



就算过程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到达结果。



所以,我选择忘记。



忘记自己失去的事物,也假装没发现自己不再有可期望的未来。



真正不能忘记的事物,只剩一个或两个。



「………………………………………………………·」



想到「不能忘记的事物」时,手用力握紧。



我是姐姐,有个有点笨的双胞胎妹妹。虽然会给我添麻烦,但我不能弃她于不顾。



笨妹妹与聪明的我。



能与我对望,彰显出我的唯一存在。



即使看不到她,不管哪一方死去或发生意外,也无法改变彼此确实存在过的事实。无法忘怀,也必须永远记得才行。



浮现在脑海中的景色碎片逐一被清除,重新建构成只有我的世界。这次混杂了太多有妹妹的场景,说不定需要比平常多好几倍的时间。我好像太接近记忆的底层了。花太多时间在这上头的话,会更跟不上其他人的步调。



而且,以无法察觉的形式发疯,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



……对了对了。



我还欠妹妹一些恩情,必须向她道谢。恩泽如从手心满溢而出的甘泉,喝也喝不完。可以的话,我想记得这些恩情,但应该办不到。因为只要承认了其中一项,过去就会化为洪水袭来。如此一来,我又会马上舍弃那个世界逃走。



自己真是无敌呢。



因为除了妹妹以外,不会有人理我,所以无敌。



我躺在某人的大腿上,连呼吸都忘了。



2033年,在这颗不断自转的球体上,我仍然没遇见妹妹。



「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的。」



怪叔叔朝姐姐大人踏出一步。巨大的人影笼罩姐姐大人。



见到姐姐大人的脚往后退的瞬间,我紧握直笛冲了出去。



我知道和他们两人之间有段距离,这么做会被发现,但我无法按兵不动。



立刻察觉到我的脚步声,怪叔叔没有什么动作,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喝呀!」



我挥出直笛,砍中怪叔叔的膝盖。我不确定有多少效果,但叔叔抬起被打中的脚跳起来。



「好痛!」



「离开姐姐大人!」



我不停挥动直笛,姐姐大人也回过神,抬起头和我一起打叔叔的小腿。用直笛和姐姐大人的脚轮番袭击他的脚,叔叔跌坐在地。我不断绕道另一边,优先攻击右侧。



因为这个怪叔叔从来不使用右手。



「好痛、好痛,喂!啊啊啊,住手。」



咚咚砰。



咚咚砰砰。



……咦?



中间多了一条修长的腿。



「喝呀~」



「去死吧,变态!」



「嘿呀~」



果然多了一次攻击。虽然那声吆喝声有气无力,踢击却是最狠的。像刺出长枪一般,脚底板毫不留情地深入叔叔的要害。我和姐姐被吓到,只趁着间隔用直笛或手掌拍打或敲击。叔叔痛苦地呻吟。



「等等、等一下!」



「唔喔~」



「等……」



他的下巴被踹。



「咕啊~」



「喂!」



「开什么玩笑~」



脚用力踩着叔叔的右手。



「你才别开玩笑!」



叔叔勉强站起身,用手指捏住不知道何时出现的阿姨双颊,阿姨的嘴巴被挤成立起的鳕鱼子形状,说着「唔哟~」。她不知为何穿着浴衣,与周围格格不入。



「实在不能放任你继续打下去。」



「哟荒嗯咿啊嘛。」



似乎在说「就放任一下嘛」。就在怪叔叔的注意力被浴衣阿姨的怪表情吸走时,和服阿姨用膝顶攻击他的腹部,怪叔叔忍不住再次瘫软倒地。



「喔~好厉害~」



从浴衣中延伸而出的白皙大腿,夸耀着胜利般扭动。



「真是的……」



怪叔叔瘫坐在地上,叹了一口气。看我们的眼神很和蔼。



「呵呵呵,要拉你一把吗?」



「明明是你把我踢倒的。」



怪叔叔一脸傻眼,但还是借助和服阿姨的手起身。在这期间,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呆愣地抬头看着两人。但姐姐大人不着痕迹地挡在我的面前,表现出姐姐风范。



「说到底,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只要有合法踹飞人的机会,我就会立刻赶到。」



「法……?什么是合法?」



「就是你经常忽视的那个。」



「对不起。」



怪叔叔摸摸红肿的下颚,不好意思地搔搔脖子。



「我只是想和她们稍微交个朋友,却被当成可疑叔叔了。」



「嗯,非常可疑。」



「哪里可疑了?」



「灵魂。」



「这么根本的地方啊,那没救了。」